谢屿川第一次在人界看见圆月,便是在灵州雪山下,那也是他第一次前往人界,跟随父王,签订两界盟约。
在谢屿川的梦境里,关于他的父王,关于那些跟随一同前往人界忠心耿耿的部下,全都长着一张模糊的脸,他能从声音和身形分辨他们的身份,那些人与他说话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结界,哪怕是贴着他说的,也好像离得很远。
谢屿川看见月色流光于雪山,光滑的雪山壁上的岩石纹路自然而然地勾勒出了一副曼妙的女子身形,每一次风吹过雪山,一片片雪花飞舞过那张朦胧却精致的面孔,都像是她的发丝流动,半阖的眼波流转,宛若神袛。
彼时谢屿川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那个男人身着青玉长袍,即便五官看不清楚也可从轮廓得知他是个极为俊朗的人,谢屿川突然有些想起来此人是谁了,他是妖界的文相——明瑕。
“好看吧?”明瑕问。
谢屿川身体不受控地钉在远处,钉在了山间的风里,他愣愣地盯着雪山上的人,低声道:“好看。”
“人界的风光便是比我们妖界要美轮美奂得多,就连从天空飘下来的雪花都是干净的。”明瑕说完,却不见谢屿川回答,他侧身朝谢屿川看去,视线随着对方的目光而动,最终落在月色下的女子壁相上。
“呵,原来你说的是她。”明瑕道:“她是墨安二徒,前几年渡劫而去,叫……洛银。”
洛河之洛,银河之银。
谢屿川喃喃出对方的名字,那两个字粘糊地绕在了他的嘴里,竟像是含了一口化不开的蜜。
好似山间的风也听到了他这一声,雪花飞舞得更加狂肆,短暂遮蔽了雪山壁上的面容,谢屿川的梦境也从那时急转而下,化成了同一地点,不同时间的不同遭遇。
大火几乎将半边雪山融化,那一日穹苍仿佛要坠入凡尘,黑云压顶,雷雨打在人的身上生疼,慌乱的人群中各种灵力冲击着彼此,妖族化为了野兽,去扑倒那些攻击他们的修道士,而修道士的剑上也不知沾染了多少妖族的血。
本应是两界同盟,却变成自相残杀。
谢屿川看见了一个人,那人站在混乱中心,却将自己置身事外,过长的道袍被雨水打湿,又被飓风刮起,在火光浓烟中他坦然自若,目光紧紧地盯着谢屿川的方向。
谢屿川在这时好像感应到了什么,危险突如其来,剑光晃过眼前那刹,他的视线再一次扫向灵州雪山的雪山壁,山壁上的画像被大火融化,被雨水冲刷,消失了。
而后他听到惊恐的一声:“吾儿!”
黑暗将他吞噬,大雨将他淹没,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反抗,便被两道不同的力量撕扯着身体,一个是妖王阿赦的全部妖力,他想将那道窜入谢屿川身体里不属于他的灵魂赶出体外,奈何对方修为太高,成了他们两股真气在谢屿川的身体里打架。
出于妖的本能,谢屿川将自己的妖力藏蓄于经脉中,以免三股力量纠缠争斗让他这具身体彻底支离破碎。
他看到了太多妖族伤亡,看见那一个个模糊却又熟悉的身影倒下,那一道道妖族的魂体被剑气撕裂,身躯又被大火吞噬,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疼得不断发出狼嚎,仿佛从五脏开始四分五裂,最终七窍流血。
阿赦被人偷袭,冲入谢屿川身体里的妖力松懈了一瞬便被墨安占据上风,谢屿川似乎可以看见人群中央的墨安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面容苍白的道士满意地看向自己的好徒弟,安长风负伤从背后刺了阿赦一剑。
烈焰、滚滚的血水、还有那些原本有机会逃出,却被迫留下来的妖族或修道士,他们被墨安的阵法困在原地,只能等待忍受身体被火焰烧光、烧干。
“为什么?师父!!!”
安长风崩溃地丢下了手中长剑,所有人都看见了真相,所有人都知道,墨安并不打算放过今日见证他所行一切的任何人,以免后患。
为了什么呢?
自是身处高位却不得登仙飞升的不甘,自是不满现状企图征服世间万物的野心。
这些都是,凡俗欲望之一。
谢屿川听到了许多修道士的质问,看见那些人一股脑地冲上去恨不得将墨安大卸八块,谁也想不到备受修道界尊崇的仙道竟会生出心魔,他的执念偏激到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获得能吞并两界的身份。
那些身体留在阵法结界之外的人,魂魄却被封锁于天光之境中,无人能够挣脱。
最终浮游于结界之外混沌的灵魂附身于仅存的几具身体,被后来前往灵州雪山的门下弟子带走,饶是他们捡回了一条命,神魂也大受折损,不是自己的身躯,没有灵力支撑,当时火海中混乱的记忆,只让他们记得一件事。
“阴谋,都是阴谋!”
不久之后,身死魂灭。
人界流传下来的真相,是妖族的阴谋残害了鼎盛的修道界,让这五百年来修道界一蹶不振,越来越衰败、没落。
明瑕是如何逃脱的?
谢屿川记不得了。
他只记得阿赦以最后的妖力扑灭了大火,让处于火光中心,还来不及被火舌舔上的谢屿川保住了性命,他的身体里沸腾,滚烫的力量像是有一团火焰沿着四肢百骸燃烧,从里到外占据着他,侵蚀着他。
谢屿川需要将这热度冷却,便本能地往雪山方向奔去,他的体力越来越差,胸口憋闷得几乎窒息,他没能跑上雪山,扑倒在雪山下,光滑的石壁上再没有神女图,大雨连着大火之后的雪山下化作一片焦土。
黑色的灰屑与纷飞的大雪交错飘零,谢屿川嗅到了带着寒意的梅花香,幼犬一般的身体几乎与白雪融为一体,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身体也越来越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