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巫之前很少关心圣法师,他年轻时遭灭族之灾,之后与继皇后在仇敌巢穴中求生存,活着已然倾尽全力,哪里有闲心管其他人闲事。
继皇后每次怀孕、生产、抚养幼子,都是惊险万分,也就是那时候医巫尚在壮年,能连续几日不眠不休地盯着。
他从无休止的毒杀护下了母子,却挡不住刀剑。
终究是一个也没留下来。
最后一个,先皇终于允许活下来的最后那个,却因病未能出生就回归世界树的怀抱。
医巫作为药师自诩一流,可他魔力天赋只算中庸,救不下帕波森综合症的胎儿。
如果真的有生命巫师能让患儿存活,必定是魔力和经验都堪称顶尖的双生女巫。
所以当时他建议拉汶德皇帝恳求先皇,请双生女巫看看尚在继皇后腹中的胎儿。
根据拉稞德的生日推算,那时候双生女巫也在孕期。
堕魔巫师的法术与圣法师相悖,圣法师的圣水甚至可以将魔力残留分解,直到化为乌有。
世界树圣殿的一些教义与风明城虽有冲突,世界树圣殿信奉原始神,圣法师对原始自然神的信奉者不干涉,二者自古以来泾渭分明,避免相交。
世界树圣殿要求风明城交出预言,风明城拒绝了。
不是说没有,而是拒绝交出。
世界树圣殿知道风明城有关于他们的预言。
他们怎么知道的?
风明城为何拒绝?
若不是莎兰的养父被软禁,完全可以用她作为筹码让她的主事养父来为女儿努努力。
可惜,太可惜了。
“听说拉稞德捡回来个妹子!”夏洛德侯爵特别兴奋地推门而入,几乎同时发现了浅眠的拉稞德,“呃……对不住,对不住。”
医巫瞪了毛手毛脚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下拉稞德。
竟然没醒。
奇怪……
……而且,在做梦。
拉稞德在梦里。
他很清楚自己在梦中,甚至知道身体还在医巫的房间,意识则被温暖的水流包裹。
很舒服……
从未如此安详。
金色的线,漂浮在梦中,伸向远方。
这是那姑娘的梦。
晴空、白云、阳光、绿叶、溪流、精灵、魔兽、奶香。
孤零零的仓库,狭小的房间,灰色的古城,圆形的古老广场。
……湖水。
旧宫的湖水。
两人的梦交织了。
月光洒在月神广场和旧宫塔顶,两只幼小的手分别伸向清丽的圆月。
小姑娘穿梭在古籍库层层书架间,踮起脚试图碰到一本银色封面的古书;
小男孩悄悄打开老旧的宝石箱,夹层下有卷丝绸装裱的孤本。
古书的银色封面是金属,上面有个凹洞。
孤本的丝绸装裱是缂丝,卷轴蜡封已碎。
书本翻到末页,卷轴展至卷尾。
古老的文字。
稚嫩的手指沿着字符,入魔般,发出自己也不明其意的音符。
——莎兰!
黑发黑眼的男子夺了女孩手中书,他的同伴紧随而来,慌忙抱起孩子,试图安抚,却被男子阻止,粗暴地捧住女孩的脸。
——看着我,莎兰,看着我,这是梦,你在做梦,梦醒了,就忘了——
女孩却低头看脚下。
有水,全都是水。
——拉稞德!
金发碧眼的女子一巴掌将男孩打得趔趄,面如厉鬼。她拽住男孩的头发,猩红的指甲扣住男孩的脖子,强行让紫色的眼眸对上自己翠绿的双眼。
——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否则我现在就封了你的魂魄,直到这副躯壳长大——
男孩近乎痴傻地望着母亲,点头。
然后他发现了异样。
他和母亲站在水上。
湖水里有人看着他。
看着他屈辱地在女巫手中苟活。
……金色的眼睛,银色的头发,纯真的面庞。
带着惊讶、恐惧、怜悯,以及同情。
拉稞德愤怒了,愤怒得火焰笼罩全身,从未有人这样闯入他的记忆,看着他,如同可怜路边的小狗——任由近乎黑色的火蛇,冲破水面直扑对方。
碎了……
水面如同镜子,在无垠的黑暗中裂成千万片,映着却是彼此长大的模样。
拉稞德腾地起身,眼中有暗潮翻滚:“不许跟来。”话音未落,人已出了门。
坏了,夏洛德侯爵紧跟而上,不忘嘱咐医巫:“看住倪雅。”
拉稞德知道那姑娘在哪里,夜已深,城堡里只有零星灯光照明,在他眼中却亮如白昼。
他能感觉到,那姑娘吓醒了,吓得光着脚拖着睡袍,散着银色的头发,试图躲进房间的角落。
如同年幼的鹿,睁着硕大清澄的眼,只能无助地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就是这个塔楼。
拉稞德可以顺着盘旋而上的石阶闻到少女的香气,带着纯洁、纯真、温暖的阳光里的花朵的味道。
圣洁在她的血液中流淌,珍珠色的肌肤光滑娇嫩,连无情的猎人都会对她怜悯。
看,修长的小腿连着纤细的脚踝,不和小鹿一样么。
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藏着更软更热的汁水。
那双绮丽的眼睛仿佛是流转的琥珀,折射着无尽光阴;
映入其中的,却是燃烧的怪物,散发着积累了千年的怨恨和咆哮。
少女怔怔地看着闯入者,全身颤栗。
粉嫩的唇张开、合上。
发不出声。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团,什么东西。
黑色的怪物,黑色火焰包裹的怪物。
欺身而来,抓住她的脚踝。
紫色的眼睛,恶鬼的颜色。
狂眼……
尖叫……
时光的湍流操纵了双唇,字字清晰。
——狂眼之王,魔神继承者,风明城在黑色火焰中坍塌——
预言是世上最残忍的诅咒。
直接斩断怪物最后的理性。
啃咬、撕扯、穿刺,最肮脏最污秽的诅咒生出的怪物侵犯侵蚀最美的纯洁和无辜。
花瓶落地,半开的百合沾了血污。
月光依旧。
倘若月神的祝福真的能驱除污垢,净化邪恶,为什么我还存在。
倘若月神的祝福真的能拯救万物,惩治罪恶,为什么我在这里。
鲜血和牺牲都得不到您的垂怜,为何我们还要相信您的爱与泪。
“拉稞德?”时至未明,夏洛德侯爵轻叩安置少女的塔楼房门,里面从惨叫、低吼、哭泣、喘息、到低吟、沉寂,他始终守在门外。
倪雅数次挣脱她二表哥的约束,试图上前,都被他拔剑逼了回去。
沉默,没有回应。
夏洛德侯爵看了眼身旁的医巫,继续叩门:“拉稞德?外面只有我和医巫。”
许久,久得夏洛德侯爵想起老家古旧的城堡里更加古老的钟表,每次打鸣的间隔,都让你觉得需要等到天荒地老。
门开了……
自己开的。
少女如同扯坏的布娃娃,以诡异的角度扔在地上,身上勉强盖着拉稞德的衣服,银发纠缠在一起,琥珀色的眼睛半睁半合,不见丝毫反应,露出的手臂、腿上满是咬痕、紫青,以及新鲜的血痕。
拉稞德的衬衫没有合上,露着强健的胸肌和腹肌,靠着床脚席地而坐,靴子不见了,应是方才穿衣时赤脚踩了花瓶的碎片,仍在流血。
二人同时进门,夏洛德侯爵脱了自己外套,跪下给拉稞德披上,医巫则取了床上的毯子轻轻为少女遮住身体。
“还活着……”拉稞德扶着夏洛德侯爵起身,对医巫道,“魔力,还连着……”疲惫不堪地躲开地面的花瓣,“换个房间。”
夏洛德侯爵与医巫迅速交换了眼神,默默点头,直接背起拉稞德离开。
夏洛德侯爵只有一个妹妹,见到拉稞德时,对方只到自己的胸口。
十三岁,夏洛德侯爵还在父亲膝下撒娇打滚的年纪,他便举剑应敌,在战场上杀出一条生路。
再有天赋的战士也无法战胜年龄,多少次回营地的路上,他把累得昏昏欲睡的拉稞德捆在自己身后,让小孩的额头贴着自己的后背。
只有的极度困顿才能让拉稞德安然入睡,夏洛德很早就发现了。
战场是拉稞德最心安的卧榻。
夏洛德侯爵和其它贵族子弟自诩经验丰富,见拉汶德皇帝不反对拉稞德与他们往来,大了胆子拉他去王都最高级最好玩儿的妓院长见识。
风姿妖娆的女人们立即围了上来,可一夜过去,满屋的断肢像被小孩扯断的昆虫脑袋,只能整窝毁掉。
然后拉稞德到了有婚前侍女的年纪。
比上次好了些,坚持到第二夜。
夏洛德侯爵知道,杀戮与恐惧紧紧相连,拉稞德的失控与他生母的生活永远脱不了干系。
拉稞德当然也清楚,所以他将倪雅推的远远的,不愿伤害这美好的姑娘。
他任乌彬别莎肆意妄为,只是因乌彬别莎对他毫无意义。
将拉稞德放到主人卧室的床上,夏洛德侯爵跪下,清理主人脚上的伤口:“洗洗,躺会儿……”
他知道这样不公平,受害的少女生死未卜,但他更在意拉稞德的状态,“剩下的交……”
他哽住了。
一行泪,流自紫色的眼。
愧疚……
悔恨……
懊恼……
太多的情感混合在一起,汇聚成一行无声的哭泣。
若不是亲眼目睹屋中惨状,夏洛德侯爵简直要以为受害者是拉稞德了,只好安抚自己妹妹时似的,轻拍拉稞德的手:“活着呢,活着,四肢周全,脑袋也没挪窝,都是皮外伤。”
肩膀脱臼就不说了,跟那些没了胳膊的比,跟没受伤差不多。
好不容易哄了拉稞德洗浴躺下,夏洛德侯爵立即去了医巫处,不料半天才等回医巫:“怎么,特别严重?”
“清洗花了很长时间……”医巫面露难色,“姑娘一碰水马上就醒了,疯了样赶走帮她清洗的侍女,费了很大力气才骗出来。”
“说明姑娘能自理,不是好事么?”
医巫翻了个白眼:“我在外面喊,不赶快喝药,肚子就大了,立刻出来了。”
“好事啊,姑娘有脑子,药喝了?”
“喝了,三倍量……”医巫疲惫地比划了一下肩膀,“问题是,除了脱臼的肩膀,她身上的伤都好了。”
夏洛德侯爵一时间没理解什么意思:“肩膀脱臼,给她归位了?”
“归位了,打算清洗完,再给她固定,处理身上的其它伤……”医巫一字字道,“出来时候,只剩下肩膀没好利索,其它全好了……”手又比划了一下,“包括里面的伤。”
夏洛德侯爵面色骤变,左手摸上佩剑,道:“我去处理。”
医巫慌忙阻止:“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要轻举妄动。”
“皇帝严命,不得让任何魔法师接近拉稞德,除了你!”
夏洛德侯爵挥开医巫,力量之大险些伤着对方,“那姑娘身上有圣法师印记,拉稞德安安稳稳好几年了,和那些习仪女官在一起都没事儿,她一出现,就出事儿了!你看见拉稞德成什么样子了?!”
“少主人是加害者!按照纳安的规矩,他得负责姑娘一辈子!”医巫吼道,“你偏袒少主人过头了!”
这是医巫第一次在夏洛德侯爵面前称拉稞德为少主人。
两人同时愣了,这次离开王都,发生了太多的第一次。
医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退半步理了理衣袍:“拉稞德大人给那姑娘缝了伤口之后,一直供着魔力,有可能他的情绪影响了姑娘的伤口。”
生命巫师在治愈魔法领域无人能出其右,但拉稞德对魔力的掌控向来不好,唯一熟练掌握的精细魔法就是生成魔法线缝合伤口。
他现在濒临崩溃,很有可能采用将自己生命力共享的方式为受害者疗伤。
“你是说伤是拉稞德治好的。”
“大概率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不要着急定论……”医巫安抚道,“那姑娘被风明城剥夺了全部魔力,连治愈魔法都被吸收,无法主动影响拉稞德大人。”
“就是说风明城正在吸收拉稞德的魔力?”
夏洛德侯爵眼睛起了凶光,“你怎么能让他就这么和那姑娘连着!万一是风明城使坏,导致昨晚的事情呢!”
医巫愣了,他忘了皇太子与风明城的联系。
“不行,那姑娘现在就得处理掉!”夏洛德侯爵扭头就走,医巫拦不住,只能赶快跟上。
受害姑娘安置在主人卧室相反方向的女士客卧,两人匆匆走过古老华丽的走廊,来到以质朴文静的兰草装饰的大门前。
门前站着倪雅。
“拉稞德在里面?”夏洛德侯爵问。
黑发骑士点头,遂轻轻叩门:“主人,是夏洛德侯爵和医巫大人。”
拉稞德与莎兰对坐而视。
姑娘很美,不过是端坐软榻之上,便逸态横生,袅袅婷婷,清雅动人。
银发绾了个简单的髻,琥珀色的眼睛和珍珠色的肌肤,宛若最华丽的配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女管家不知哪里变出来条妃色便裙,剪裁简单,衬得姑娘肤色红润。
拉稞德记得她在自己身下哭泣,直到奄奄一息。
雪白的四肢无力地摊开,像被踩碎的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