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皇后经常改变其中蔬菜哄骗二人吃蔬菜——不喜欢吃胡萝卜的可不只是拉稞德。
女主人离开,更加沉重的寂支配了餐厅。
拉汶德皇帝抿了口佐餐酒,抓着餐巾:“当年继皇后比她难多了,没有过不去的坎。”
拉稞德知道拉汶德皇帝指的是继皇后所生三个女儿皆死于皇太子及生母手中,可继皇后最后得到了,莎兰却永远只能失去,连抱一下都是奢望。
拉稞德不知道如何面对莎兰。
说什么?
做什么?
看着她喝下毒药,静静地等她流干鲜血?
那么多血。
在江宗山,已经鬼门关走过一遭,这次能挺过来吗?
拉汶德皇帝说的没错,莎兰的身体连普通孩子也难以留住,何况这个孩子已经确诊帕波森综合症——
胎儿魔力过度强大,稚嫩的无法支撑,只能掠夺母体魔力与生命力的综合症。
世界树圣殿的血脉容易出现这种患儿,且具高度遗传性,拉稞德发病时胎龄不满十八周,这个孩子发病更早,更难存活。
拉稞德活下来是双生女巫召唤了魔神的魔力,还用自己身体将他抚养至足月。
而这种方法只能用于世界树圣殿的族人,若是莎兰有亲生姐妹,还有希望,但她是孤儿。
江宗山地下的月神像。
泪石镜子里的月神像。
莎兰被抛弃在雪地里时,还是刚出生的婴儿。
“奖励……”拉稞德抬眼看拉汶德皇帝,缓缓道,“什么都可以?”
拉汶德皇帝放下酒杯,颔首:“说说。”
“还没想好。”
拉汶德皇帝警觉地眯起眼,除去幼时虐待导致的精神不稳,拉稞德是个优秀的学徒,能干的部下,比皇太子更懂得察言观色,也更舍得对自己下狠手。
这些都是拉汶德皇帝非常欣赏的品质,是高位者必备的才能。
然而如莱德将军所言,拉汶德皇帝非常宠爱拉稞德,在拉稞德面前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宽容和呵护,这导致拉稞德天生的善良如涓涓细流,一直滋润着他,从未干涸。
没有什么比善良更能威胁上位者的生命。
拉汶德皇帝记得十一岁的拉稞德,紫色的眼睛因消瘦显得异常硕大,这双鬼魅之色的眼睛怔怔地望着高高在上的纳安帝国皇帝,坦言自己毒杀了双生女巫,随时可能把同样的毒药放进皇帝的杯子,建议皇帝赶快杀了自己。
你这么求死,为什么不自杀呢,年轻人。
——我的右手不让我死——
少年伸出右手。
——每次它都阻碍我——
那就驯服它,年轻人,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支配,怎么支配自己的性命。
二十一岁,这么大了。
“女爵多大来着?”
拉稞德显然没想到拉汶德皇帝关心莎兰的年龄:“很快二十岁。”
拉稞德自己还没长大,怎么照顾生病的女子,还是应该让更年长的照顾他。
明年开春那银发姑娘想跟回来就跟回来,不想继续陪着拉稞德,也没人强迫。
“没必要委屈自己……”拉汶德皇帝示意拉稞德所佩权戒,“觉得烦就不勉强。有我在。”
继皇后带着热腾腾的菜肴回来了。
餐桌上立即热闹起来,拉汶德皇帝吃的满意,继皇后笑得开心,连拉稞德脸上都有了几分轻松。
但莎兰状态不好,拉稞德实在是坐不住,陪两位说了会儿话匆匆告辞。
继皇后见给拉稞德那份豆腐皮包子只吃了半口,不由得轻叹:“到底怎么了。”
拉汶德皇帝想了想,选择说出部分事实:“那银发姑娘怀的孩子确诊和拉稞德一样的病,留不了。我让他们找个僻静地方处理掉。”
“我没听那姑娘身子好过,之前有过么?”
女人的直觉果然不可小觑,拉汶德皇帝点头:“在江宗山没了一个,怕你心疼,没说。”
心中疑虑终于有了解释,继皇后深叹一口气,说道:“这病怎么就抓着拉稞德不放。”
“那姑娘原本也是魔法师,比别人容易发病……”拉汶德皇帝拉过继皇后的手。
“普通姑娘就没事么?”
“也许吧,我们前三个孩子不都是凡人么。”
继皇后的眼泪无声而落:“他那副模样,我心都要碎了。都怪我,孩子生病都怪我。”
拉汶德皇帝揽过继皇后纤细的身躯:“不哭,不哭了。拉稞德的病能治好,有我在。”
继皇后的泪水浸湿了拉汶德皇帝的外套。
拉稞德以为莎兰还在女侯爵处,没想扑了个空,径直赶到玫瑰宫时,莎兰已经躺下,卧室静悄悄的,只留了盏小灯。
男女主人卧室之间的小厅已经放了几个打包好的行李箱,每个箱子都挂着铭牌以作区分。
拉稞德拿起桌上的笔记,上面端正秀丽的字迹事无巨细地写满要带走的物件,完成的旁边打勾,已经过了大半。
莎兰做事向来高效细致,连在车中所用也列了单子。
拉稞德轻手轻脚地拨开床幔。
莎兰睡在平时的位置,怀里抱着那只毛茸熊,呼吸细得几乎不可闻。
玫瑰宫男主人卧房几乎没用过,毫无人气。拉稞德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不得不披上袍子来到小厅,打算喝杯水。
莎兰坐在小桌旁,怀抱着那只熊。
“那边被褥够吗?”昏暗的灯光照在莎兰惨白的面颊,让拉稞德想起那幅月神画。
“够……”拉稞德自己倒了水,问莎兰,“喝水吗?”
莎兰无光的眼睛缓缓动了下:“不用,谢谢。”
拉稞德环顾四周,没找到莎兰的长袍,脱下自己的给她披上:“又穿这么单薄。”
莎兰抬头,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流淌的琥珀:“行李明天就能收拾好。”
“不用这么着急,还有几天。”拉稞德拿着水杯坐到莎兰对面。
“没几天了,能收拾时候尽量吧。”莎兰将毛茸熊小心翼翼地搂在长袍里。
拉稞德把弄着水杯:“这只熊也要带去?”
“不行吗?”莎兰温柔地看着毛茸茸的小脸,“不可以的话我就不带。”
拉稞德难耐地看着水杯:“没什么不可以。”
“那我可以留下孩子吗?”莎兰声音发颤,看着拉稞德,“我不需要身份,就想让他活下来!”
拉稞德紧握水杯:“不行。”
眼泪流过莎兰的面颊:“为什么?”
“你别管了!”
“这是我的孩子我为什么不能管!”莎兰拔高了声音,“上次没了是我的错,我想让这个活下来!”
“你知道。”
“你们合伙骗我……”莎兰已是泪水满面,“医巫,倪雅是你的人,我能接受,可休寒大人也跟着骗我!”
“那不算骗……”
莎兰眼中带了恨意:“不算骗,那算什么?隐瞒?”
简直是不可理喻,拉稞德怒道:“那是为你好!”
“我的孩子回来找我了,我要留下他!”
“跟你无关!”拉稞德右手打飞水杯,“轮不到你说话!”
莎兰难以置信地抱紧小熊:“跟我无关?”
拉稞德一把抓过熊甩出去:“别抱着了!”
长袍脱落,莎兰哇地大哭起来:“你怎么能这么对它!”
“是只假熊!就算是活的我照样可以!”
拉稞德把熊直接甩进壁炉,抓住尖叫着要去救熊的莎兰,“就不该给你弄这种东西!”
“放开我!”莎兰试图推开拉稞德,可男人的力气太大,像座巨山纹丝不动,“放开我!”
拉稞德将莎兰扯进男主人卧室,扔到床上:“闭嘴!”
莎兰拼命保护着自己的腹部,嘶声力竭地喊道:“恶魔!你竟要杀了自己的孩子!你竟要杀掉世间最纯洁的生命!”
拉稞德眼底燃起黑色火焰:“闭嘴!”
莎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生生硬怼回去:“这是我的孩子,你不要他,不能杀他!我不用你负责,我独自养活他,放我走,放我出去!”
这孩子身体里流着和我同样肮脏的血,我不能让它流下去。
丑陋的双生女巫,散发尸臭的魔神,源源不尽的堕魔巫师。
莎兰跌跌撞撞地爬过来,放低姿态:“求求你,拉稞德!我只求你这次,放我走!”
我做不到,我不想失去你,我的兰花。
“你求过我……”拉稞德抓住莎兰双手,贴近她珍珠色的肌肤,“在兰草间,也是求我放你走,还记得结果吗?”
血色刷地从莎兰脸上退尽,毫无章法地要挣脱拉稞德,却反被死死压住。
粉嫩的唇张开、合上。
发不出声。
黑色的怪物,火焰包裹的怪物。
欺身而来。
紫色的眼睛,恶鬼的颜色;
啃咬、撕扯、穿刺,最肮脏最污秽的诅咒生出的怪物侵犯侵蚀最美的纯洁和无辜。
月神在上,若是真的能驱除污垢,净化邪恶,请赐予我死亡。
月神在上,若是真的能拯救万物,惩治罪恶,请赐予我湮灭。
您是最无情的神族,鲜血和牺牲得不到您的垂怜,您的爱与泪不过是编造的谎言。
医巫从旧宫连夜赶来,夏洛德侯爵和倪雅也闻讯而至。拉稞德只叮嘱众人看住莎兰,去女爵城堡计划不变,离开了玫瑰宫——没多瞧莎兰一眼。
夏洛德侯爵快步跟上拉稞德。
倪雅在奄奄一息的莎兰和面色冷峻的拉稞德之间犹豫片刻,选择留下。
莎兰醒来已是第二日傍晚,行李已经打包好,倪雅扶她起来:“这是滋补的药,你昨晚流了血,已经止住,医巫说暂时无大碍。”
莎兰双目无神,双颊凹陷,过了许久才明白自己并不在平时的房间:“我在哪里?”
倪雅如实回答:“玫瑰宫的男主人卧。”
莎兰痴痴地看着倪雅,努力回忆昨日之事,突然跳下床铺往外跑。
倪雅慌忙跟上,只见莎兰跪在壁炉前奋力拨弄其中柴火,寻找什么。
然而除了一脸灰烬,她什么也没得到。
“莎兰,怎么了?”倪雅看莎兰满脸泪水,心中顿时警声大作,转身推开女主人卧室。
套内依旧井井有条温馨素雅,梳妆台上是莎兰常用的瓶瓶罐罐,其中夹杂着拉稞德的,衣帽间里物品大部分属于莎兰,也专门劈出大块空间安置拉稞德的衣物。
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但就是不对劲。
倪雅退出衣帽间,放眼细细寻找。
躺椅是空的。
那只拉稞德着人专门定做,有自己专属毯子,住在摄政王府主卧躺椅的毛茸熊呢?
莎兰在壁炉里找什么?
“莎兰……”倪雅轻手轻脚地来到银发女子身旁,悄声道,“我们梳洗下好不好?”
见莎兰没有反抗,半托半拽地待她去洗漱。侍女们也不知得了什么消息,平日围着莎兰转的几个全跑得无影无踪,若不是倪雅在,连个端水的人也没有。
“莎兰……”倪雅眼眶发热,把莎兰安置在梳妆台前,笨拙地帮她打理头发,“我也跟你去女爵城堡,你别嫌我碍事。”
莎兰终于有了反应,她望着镜中的倪雅,缓缓道:“赐冠礼你要陪着殿下。”
莎兰几乎不在倪雅面前称拉稞德为殿下,她拥有直呼拉稞德名字的特权。
倪雅无视心中颤栗,回答道:“我陪殿下参加完赐冠礼,就和你坐车。让殿下自己骑马。”
然而银发女子并不在乎这些小事,很疲惫地说:“我饿了。”
倪雅立即让人准备餐食,厨房送来了一直熬在火上的粥、软烂的炖肉、炙烤鱼块、蔬菜汤以及水果,热热闹闹地摆满小厅桌子。
倪雅主动坐到莎兰对面,刚要催促莎兰多吃,不料莎兰大口往嘴里塞食物,往日里文静的模样荡然无存。
吃到一半莎兰就吐了。
漱口,继续吃。
吃了吐,吐了吃,直到终于筋疲力尽,莎兰才喝下药剂躺下。
医巫安慰倪雅,此时多吃些,积攒体力,总比上次似的一下子被耗干强。
倪雅将信将疑,干脆架起临时床铺在小厅,不敢离开莎兰半步。
夏洛德侯爵正目睹拉稞德正面顶撞拉汶德皇帝。父子俩——当然是父子俩,拉稞德年少时尚不明显,随着年纪渐长,轮廓愈发地像先皇,更像拉汶德皇帝——
在拉汶德皇帝的寝宫对峙了整日,只因拉稞德求拉汶德皇帝为莎兰赐冠。
“我说你自己挑奖励,你就说让我给那姑娘赐冠!”
拉汶德皇帝从外面回来,见拉稞德还在原地不动等着他,气得直跺脚,“你不问我给你赐冠,要给那姑娘!”
拉稞德梗着脖子道:“莎兰无过错,请陛下赐冠。”
“她又不能生,要王冠干什么!”
“请陛下赐莎兰王冠!”
“她是女爵了!还想怎样!”拉汶德皇帝四处寻摸能砸的东西,偏偏今天御座附近什么也没有,“你还想给她赐冠!你以后怎么娶王妃!”
见拉稞德神情,不待他开口,拔了自己佩剑,“你什么都要给她,连遗嘱都写她,我白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