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雅安静地退出通道,看着侍女们将壁炉燃得红火,又低头匆匆而去。
消息传得比军报快多了。
天色未明,服侍主人的女官和高级侍女捧着热水向倪雅行礼,说倪雅的礼服已备好,可随时更衣。
倪雅决定先早饭再更衣,便先洗漱,再去看莎兰能不能一同早饭。
莎兰脸色看起来比昨天好些。
倪雅告诉了她拉汶德皇帝赐冠之事,同时说了她和夏洛德侯爵都不会参加年末活动,大家一起在她的庄园过年。
莎兰盯着被子,好像上面繁杂华丽的纹路是古老复杂的咒语,过了良久才问:“拉稞德支付了什么代价?”
倪雅安慰道:“殿下为您和陛下置气,被陛下关在书房整宿,赐冠礼结束就回来,放心。”
莎兰护住自己小腹,低头又问了一遍:“拉稞德用什么换的王冠?”
倪雅意识到莎兰恐怕起了误会,急忙道:“夏洛德侯爵昨晚过来就匆匆说了赐冠,其它详情,我们等殿下回来,当面问好不好?”
莎兰抬头看倪雅。
倪雅从未见过这样的莎兰。
满眼的质疑、警惕。
倪雅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无能,只能重复说:“我们等殿下回来,听他说,好不好?”
莎兰想了想,点头。
厨房定是得了消息,恨不得将早饭变成宴席,甚至烤制了一个王冠形状的水果派,切开的瞬间流淌出五颜六色的水果粒,裹着糖浆仿若宝石。
倪雅懒得抱怨下面人的势利眼,这模样她太熟悉,比如母亲丧期未过父亲就娶继室时候,又比如得知她有了爵位后的模样。
唯一让她欣慰的是,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莎兰有人照料。
皇帝极少专门赐女性王冠,眼下拉稞德未婚,莎兰得冠意义重大——拉汶德皇帝并非不满意她。
虽不能参加赐冠礼,侍女们仍簇拥着莎兰做到梳妆台前,为她梳起华美的发型。
“听说陛下所赐王冠用了最大的海珠……”侍女掩不住内心激动,“这对耳坠极称兰妃殿下的眼睛,应是能配得上。”
说着取来一副由水滴形海珠、白钻、黄钻组成的耳环,还捧来大盒各式各样的宝石镶嵌的发饰。
“兰妃殿下觉得哪条项链更合适?”另一个侍女端来满是项链的大托盘,“白钻虽好,色泽单薄了些,要不要试试这条蓝钻?”
莎兰手指摩挲着拉稞德金色短剑上的花纹,歪头看镜中自己修长的脖颈:“我要紫色。”
侍女立即谄笑道:“当然,最适合殿下的莫过于紫色,臣立即去取。”见所有平面已铺满了宝石首饰,轻巧地侧身,单手托着沉重的托盘,腾出手去拉保存紫色系首饰的抽屉。
莎兰透过镜子安静地看她们忙忙碌碌。
这个女人是谁?
一手握剑,一手抚摸小腹。
这个满头珠宝,打了耳洞,带了耳环的女人是谁?
歪头仔细查看头发的样式,手指轻轻拂过发髻。
这个每根头发、每个指甲都打理细致的女人是谁?
莎兰记得第一次看到拉稞德的模样。仿若传说中年轻的太阳神,像透过绿叶的阳光,满是耀眼的生机勃勃。
那时自己十五岁。
她曾经用麻绳系头发,穿粗布衣裳,别说糕点,哪怕是颗糖果也很难吃到。
她以自己的魔力换取了自由,而后为一个男人,她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自由。
这个女人是谁?
面色惨白,双眼红肿,瘦得伶仃。
斯哥特训练她在山路上奔跑,与契约兽练习搏斗,教授她知识告诉她要自强不息。
我在干什么?
头上沉得能压断脖子的东西是什么?
“你们臂力不错,用的剑比我的沉吧?”莎兰对镜中侍女道,“今天的任务是杀我还是看着我?”
两名侍女迅速交换了视线,放下手中物件,关了房门款款行礼:“请兰妃殿谅,主人说了,您留不得。”
莎兰不愿再深究是谁留不得自己,将拉稞德所赠短剑在梳妆台上放稳,起身环视四周,随手拿起瓶香水喷了几下:“这房间每个角落都是我很尽心装扮的,可别用血弄脏了。”
影子城培训的杀手训练很有针对性,莎兰主要受训内容就是狭窄空间内的一击搏杀——
她是摄政王的枕边人,可以不着片缕赤手空拳铲除任何危险。
这两个侍女不是影卫路数,对莎兰身形的惊讶还挂在脸上,就没了呼吸。
能力也不够,熟悉莎兰受训内容的人不会派这种水平的暗杀者。
玫瑰宫从侍卫、侍从、女官、侍女、马倌,甚至洗菜小工都被严查了好几遍才录用,还是让人埋了钉子。
莎兰款款而坐,对着镜子拆下头饰、耳环、戒指、项链。
轻松多了。
步入衣帽间,莎兰深深闻了闻拉稞德的衣物——他明明有自己的衣帽间,却总是霸占这边的——
然后熟门熟路地挑出保暖便捷的衣物换上,找到当年斯哥特给她准备的穿越边境的担保函,抓了袋金币和几件换洗内衣。
暴风雪袭击了纳安王都。
生命巫师们在纳安生活了几个年头,如此大的暴风雪还是头次见。
老天没给今日参加赐冠礼的家族丝毫情面,仪式后的游行不得不取消,往日热闹的商铺也早早关了门窗,小心翼翼地守着炉火。
男性生命巫师检查了门窗牢固,为还在路上巡逻的士兵说了声祝福,哆哆嗦嗦地钻进后门,心里想着明天早上这门估计能被雪封住。
险些被屋里的人影吓死。
这很不合理,这里是生命巫师的地盘,他们多年经营的据点,突然多个人怎会无法察觉。
可这人就这么冒出来了。
“打扰……”来者摘下兜帽,露出银色发丝和紫色发带,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愈发神秘莫测,身上只背了个扁扁的旅行袋,“特来请生命巫师相助。”
这个女人男性生命巫师见过。
那时候还是个青涩的小女孩。
“很多年不见,姑娘还记得我吗?”年长的女性巫师安抚着向她聚拢的植物们,“我们一起到的冯弥尔公爵封地。”
莎兰转身,肢体所到之处魔法植物们无不四散而逃:“承蒙大师一路关照,不胜感激。”
年长的女性巫师眯了眯眼:“天气寒冷,姑娘请上面坐。”
“谢大师好意,我身体恐怕不适合太多接触大师法术……”莎兰伸出右手,“我来求药。”
生命巫师从不拒绝拯救生命,男性巫师搬来椅子,让两位女士坐下,又添了暖炉。
年长的女性巫师看了看莎兰面色,号脉许久,问:“姑娘如何打算腹中胎儿?”
“留。”回答毫无迟疑。
女性巫师试图向莎兰施几个检测魔法,均被风明城魔咒吸收,皱眉道:“姑娘听说过帕波森综合症么?”见莎兰点头,继续说道,“姑娘身体如此虚弱,吸食生命的魔咒固然是根源,但腹中胎儿也是加剧病情的主因……
这胎儿的帕波森综合症已经病发,正在加速蚕食姑娘的身体和魔力。以姑娘的身体状况,留住的机会微乎其微。”
莎兰低头思所良久:“我小时很健康,魔力很稳定。”
男性生命巫师不假思索道:“帕波森综合症有遗传倾向,孩子父亲肯定是这病的……”说到一半他自己捂住嘴,惊慌地看年长的生命巫师。
艳压群芳的银发兰妃,是谁的妃?
这胎儿是世界树圣殿的血脉。
莎兰心中似乎早有了准备:“孩子的父亲是这病的幸存者,对吗?”
女性巫师只得点头:“是的。”
莎兰目光坚定:“我的孩子有机会吗?”
每个母亲都会问这个问题,生命巫师的回答则不是次次能解患者忧虑:“我不知道。”
莎兰一时难以理解女巫的意思:“可他活下来了。”
“帕波森综合症的治疗方法有两个,一个是外界传输与您、和胎儿性质相近的魔力,维持您和胎儿所需;另一个是代理母亲,由魔力充沛的血缘者代替妊娠……您有血缘者吗?”
莎兰眼睛湿润了,摇头。
“您的魔法是什么类型?”
“万物之水……”莎兰咬住嘴唇,喃喃道,“和,时间。”
女巫面色惨白:“时间?”
莎兰含泪点头:“我可以在梦里看到未来和过去。”
金色眼睛、银色头发、珍珠色皮肤、时间魔法、被抛弃在月神广场的女婴。
摄政王的魔法是创世之火和生命树。双亲血缘差异越大对后代越好,但两人的血缘之远已穿越了空间;
何况拉稞德被魔神侵蚀,若是持续传输魔力给胎儿,很容易将其变成第二个魔神容器。
不能让魔神获得更加珍惜的。
女性生命巫师双手紧握,那位殿下是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没告诉这姑娘。
那卷预言,他们将从堕魔巫师手中截获的预言交给了摄政王,摄政王的选择无人能撼。
“这是摄政王殿下放在我这里的珊瑚玉……”女巫从怀中取出那条包含了数亿年时光的石头,“让我做成药,现在您更需要它原来的模样。”
莎兰摇头:“我独自出来的。”
“殿下给您备下的,就是您的,快带上……”女巫翠绿的双眼盯着正门方向,“外面士兵突然多起来,是在找您么?”
莎兰戴上珊瑚玉,很镇定地道:“我不会给各位添麻烦。”
“去拿几袋通用币……”女巫对男巫道,“还有我所有的储备魔力。”
男巫立即翻身而去。
“我的魔力与那位殿下差异很大,但总比什么也没有强……”
女巫召唤来几个未开封的小瓶,往莎兰的背包里塞,“用法都贴在瓶子上。”
男巫回来了,除了现金,还有几张不记名小额银票,可在人界任何钱庄、银行兑换,而不问身份,储藏了生命巫师魔力的小球则有阻隔咒语的龙皮包裹。
女巫迅速在莎兰衣物上施加清洁咒和保暖咒,又召唤来几件干净的百姓衣裳填满不大的背囊。
当年休寒也是这样送莎兰去江宗山。
莎兰胡乱擦了眼泪:“大师之恩,永生不忘。”
女巫摇头:“不必,我们当时直接把您带到纳安王都,或是送上去青雪的船,断不至如此。何况世界树圣殿的血脉彼此相依,任何族人见到您,都会助您一臂之力。”
“多谢大师。”莎兰调整了下背包,转身就要走。
“等下……”女巫只踌躇了瞬间,直视莎兰,“若是能处理身上吸食魔力的魔咒,同时找到时光旅行者,当代尊星王,这孩子或许还有生机。”
莎兰眼睛顿时亮了:“魔族的尊星王在人界?”
女巫点头:“有赏金猎人见到后背长着鸟一样的黑色翅膀、黑发、金色眼睛的女子,武器是金色长剑或其它长形武器,常用空气、或者风系魔法。”
这描述完全符合魔界的时光之神后裔,尊星王的外貌。时光魔法大多出自同一家族,无法找到血缘者,能找到魔力比肩月神的尊星王,也是天大的机遇。
莎兰激动得心脏几乎破胸而出,不知是哭还是笑道:“尊星王在人界。”
“她和青血人相伴旅行,从描述来看,应是青雪国的二王子。”
莎兰知道青雪国的王子去过六国,见过西泽尔,但已经过去那么久。
“她最后一次接赏金猎人的任务是调查港城珇特,两个月前结清尾款,之后没人再见过……”
女巫抓紧莎兰的手,为她传输魔力,“做为医者,我会建议您放弃这个胎儿,因为您身上的魔咒已经导致您难以孕育子嗣;
但做为母亲,失去孩子的母亲,我不能强迫您放弃自己的孩子……我只能说,保重您自己,只要还活着,就有机会。”
“快走吧,我来引开当兵的……”年轻的女生命巫师穿上斗篷,从后面看身形难辨,只知是青春女性,“再不走,出不了城了。”
“谢谢。”莎兰裹紧斗篷,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年轻的女生命巫师也从后门鬼鬼祟祟地溜出,引起士兵的叫喊。
男性生命巫师叹道:“这姑娘是不是和那位殿下有什么误会?她就这么跑了,那位殿下不把整个人界掀翻?”
年长的女巫显现出与实际年龄相符的苍老,“就算是命运之神,也无法把控人的思绪。”
“她能找到尊星王么?那可需要寸步不离传输魔力,就算找到了,人家会愿意帮她?”
年长的女巫俯身轻抚向她撒娇的植物:“如果能遇到,她会帮忙。”
“为什么?”
年长的女巫微笑道:“我们生长在世界树圣殿,身边有族人相伴相持。时光旅行者却是永远孤独,家人伴侣也难以分享她们的世界。若是突然在世界上遇到以为永远不会见到的同类,你会如何?”
女巫感到月神手札留下的迷雾豁然开朗。
世间万物平衡最是重要,古老的世界树圣殿和青血族同时迎来两位世界之相,魔族的时光旅行者降临人界,原因只可能有一个。
灵眼圣法师即将苏醒。
月神预言中,终结一切的灵眼圣法师,也是时光旅行者。
预言是来自未来的诅咒,谁也无法阻挡。
“明年我可以去月神节吗?”年轻的女性生命巫师钻了回来,抖掉身上白雪,“封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