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朝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秦在于定了定心神,感受着山风拂过山岗时带起的振动,四周一股股迅速流动的灵流逐渐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现出地下阵法的原形。
金芒也从她手中伸出,不疾不徐地扣在阵眼上,稳准狠一压。
幻阵收拢,山峰随着呼啸远去的清风散去,又漏出碧海青天的和煦阳光。
这幻阵着实不难,只是姚霖现场发挥,和中洲陆海下的亡灵阵虽同为幻阵,却不是一个概念。以她平日里解阵的速度,这么久才出来已经算超时。
姚霖见她成功破阵,也毫不意外,心底甚至还有些庆幸这灵力出众的小姑娘阵法倒是个劣势,没有使他这个略长几年的师兄太过难堪。
他挥手,第二个阵法正待成型,后方文迩突然开口:“冒昧了,秦同学。这阵法测试,我倒想临场更改一二,望你勿怪。你若愿意,可否解开这幻阵,权当最后一道考题?”
姚霖设阵的手势一收,少年老成如他,也不由露出震惊错愕的神情。
这幻阵?
如果她没理解错的话,这里就只有一个阵法了——
文迩设下的幻阵。
她初生牛犊不怕虎,第一时间感到的居然不是惶恐,而是兴奋。
鲁格也曾测试过她阵法,但他更像是一泓深井,面上不动声色,实际的实力根本不是她能试探出的。
如今终于又来了一个导师,虽然他不至于对一个还未入学的学员使出全力,但也可以让她横向比较比较,观察真正的高手究竟有着怎样的实力。
她当即道:“好。”
文迩的笑意又加深一层;他身侧蓝袍男子手下的笔狠狠一顿,似乎都不确定该怎么记下去了。
姚霖则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了看她,转身退了下去。
她背对着众人闭上了眼,摈除一切杂念,将全部注意力放在阵法本身上来,让脚下或明或暗的金芒渐渐显现。
设阵的方式也有些类似人的笔风,同一个阵的阵形大差不差,风格细节却会大相径庭。
姚霖先前的阵也算端正稳妥,但与她脚下这个相比则黯然失色。文迩的阵法同他的人一般清俊柔和,且每一笔都稳而有力,挑不出一丝缺漏来。
他的阵眼也并不如同姚霖那般掩藏起来,而是圆融进阵本身中,处处皆似阵眼,细看时又处处皆不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秦在于分辨许久,仍是不解其中真假。但她也不是个消极主义者,反而还有心思想:原来阵还能这样设,真真受教了!
又待细细找寻时,身后文迩突然道:“秦同学,乱象迷眼。真真假假,若只是辨死理,何日才能解出?”
正抠阵眼抠得有些焦头烂额的秦在于被他一点,脑中一个激灵。
是啊,既然阵眼设置都不止一个方法了,谁说解阵方法还要死用同一个呢?
她并指捏诀,再不去解,反而在这幻阵又加了一个阵法。她手下不停,阵法也越积越多,一个又一个幻阵接连按照基底阵法的纹路覆盖上去。
终于,在连设数十个阵法后,脚下错综复杂的弯弯绕绕逐渐淡去,一层又一层的阵法重合处,真正的阵眼纹路清晰,出现在她眼前。
她心里一阵雀跃,又炫了一个绝活——数十个阵法的阵眼被一次性拿住,一扣一解,连同最下方那出自文迩的幻阵一起,一时间全部消散。所有人顿时都回到了古旧庄严的图书馆里,除文迩和秦在于外,各自面面相觑。
一片寂静中,一个人率先鼓起掌来,从容的掌声在图书馆内一下下回响。
秦在于转过身,看到文迩已经站了起来,带笑看着她,一手在另一只的掌中缓缓击合。
他身后几人也反应过来,纷纷鼓掌。不知谁还被这气氛鼓动,甚至躲在同伴背后吹了声口哨。
秦在于面薄,登时有些尴尬地掩了掩面,道:“不必不必。”
又冲文迩一揖道:“还多谢文导师手下留情。”
文迩笑道:“只是提点了一句,何谈‘留情’?”
说话间,后面那几人已经在收拾东西,陆陆续续向图书馆门口走去。文迩侧身向她示意,两人也一起并肩向外走。
他又道:“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会用这种解法,着实是也启发了我,倒还要向你说声受教。”
秦在于忙道:“不敢不敢,导师折煞我了。”
又有些奇怪地问:“那……您原本想的解法是什么呢?”
文迩:“猜不出么?”
她又细细回想了一下方才她解阵时文迩的话,恍然大悟:“您是要我把所有阵眼都解上一遍?”
“正是,”文迩一笑,“我也有些好奇,秦同学是如何领悟到你那种解法的呢?”
秦在于:“嗯,这个,就是,阵眼它总是在的嘛。”
文迩微微一愣,随即又笑开,他抬手扶扶额,笑容是真诚的开怀。秦在于却有些不确定他在笑什么,莫非是被自己这诚恳的大实话逗笑了?
直到二人走到门口,文迩才再度带着笑意开口:“是的,只要方法够多够精妙,那么它就在那里。”
秦在于望着他,也笑了。
此后不知多久,她又回想起来这一天时才不禁迷惘。在不经意间,他们所聊的,当真是阵法吗?
直送到港口,文迩率先上了飞艇,其余人陆陆续续往上走。
与她对战过的姚霖脚步一缓,故意落在最后,凑到秦在于身边道:“师妹当真厉害!解文大导师的阵居然也不用灵骨的么?”
她有些奇怪地想,怎么他们连这种测验中的切磋都会用到灵骨吗?
幸亏在话出口前她又突然反应过来,方才姚霖那山巅幻阵是个好阵法,但灵流纹路却有些简单了,两者并不匹配。她先前没有留意,现下听他了的话才明白,那是用灵骨设的阵法。
她不好将心里话说出来抹人面子,只道:“故洲偏僻灵骨稀少,平日里导师就让我们少用,已经习惯了。”
看来外界对灵骨的依赖程度还是较大的,设阵时也会默认使用。可她观文迩的阵法又是纹路精巧,绝不似以灵骨所成。
她疑惑非常。鲁格对于灵骨的使用一向是拒绝得坚决,舒伦学院对此倒像是无可无不可,学员甚至习以为常,实在颠覆了她的认知。
学院里的学生来历多不简单,如她这般草根出身的绝对不多,就像鲁格所说,论灵骨她跟他们决计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况且要她改变自己多年的设阵习惯,她也不愿意。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舒伦学院的人还要去各地赶场,将她的录取名额定下后就走了,约定好三日后会有人来故洲接她。
秦在于也懒得练功了,把人送到港口后沿着海岸慢慢溜达。
故洲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大致沿南北走向延伸,统共百十来个岛屿个顶个的小。
走在岸边,她的一侧是浪花翻滚冲刷细沙,另一侧是苍翠林木郁郁葱葱。这里分明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可所有的景物在熟悉后就会变得理所当然,绿植的绿成了最常见最不稀奇的绿,碧海蓝天的蓝也是最不稀罕的蓝了。
现在她终于切切实实地意识到自己即将走了,心境与以往不大一样,看着故乡故园,也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些离别酸楚味。
旧景新看,从学院到海岸,再到市集、灯塔,布满了她足迹的地方又有如新至,它们原有的色彩也显现出来。海上小乡简单、僻远,或许做不了她的归处,却从不改她的来处。
还是晌午,岛上的人大多出海在外,留下的人不多,是以飞艇的到来也没有引起太大注意。
岛上的渔民之间多互相认识,与秦在于也一样。
不大的地方,一点乡里八卦不出半天就能从巷头传到巷尾。一路走来,不少邻人向她祝贺,不似她这当事人的心情复杂,他们的关怀与贺喜都是纯粹又单纯的,表达着如村里终于出了一个状元般的与有荣焉,倒叫秦在于这个不善于邻里社交的小孤僻有些受不住。
一路溜溜达达到了海岸边。这里位于故洲中部的岛沿,浪涛比之于古湳灯塔平静许多,海风轻轻从她身前背后拂过,在她衣衫间暂留后荡远。太阳在脚下映出一道剪影,延申到悬崖下,与海浪相得益彰。
正出神间,她身侧突然浮起阵法金芒,遮住了日光剪影,从中传出一道清亮的少年声音:“在于,我在灯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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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倒计时×2
第26章 出关
秦在于一个激灵,伊泽尔!
感天动地,他终于出关了?
她转头就往回跑去。
传音阵里的少年声音有些虚弱,听着惨兮兮的,估计声音主人的情况也不大好。秦小姑娘的怜惜之情顿时泛滥成灾一发不可收拾,恨不得长出双翅膀直接飞回去。
一路风驰电掣终于到了平台上方的峭壁边,往下望去,小鲛人果然正坐在礁石上。不知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少年的身形好似又清瘦了些,身上白衣都有些空荡,一头金发没有绑,随风散开飘动着。
听到动静,伊泽尔转过身来,脸色果然如闭关前一般苍白,衬得唇色殷红好似染血。一双湛蓝的眼睛里少见的没有什么笑意,微漾的碧波也不知怎么变成了数九的寒冰,冻得秦在于心里一跳,不自觉有点慌。
她几下下到伊泽尔身边,熟练地伸手去顺他的头发,心疼道:“怎么气色还是这么差?你闭关闭得都岔气了?”
“没有,”伊泽尔淡淡开口,“听说你要走了,倒是差点被吓岔气。”
秦在于:“啊?!这……我虽然要出外求学了,但我们还是可以保持联系的啊,我也会很快回来看你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在深刻地自我反省。她前面确实是通知过小鲛人了,只不过他应该是在专心养伤,所以拖到现在他才得知此事。
……但也确实够突然的了,伊泽尔明显不高兴了啊啊啊怎么办!
小鲛人看着也不大满意她这个答复,面无表情将她盯了一阵后扭过头去,看着下方波澜起伏的海面。
秦在于更慌了:“呃……这个……我发誓,我一定每天都跟你联络,好不好?”
伊泽尔微微抬头,从眼角睨了她一眼。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的眼尾竟有些泛红。
秦在于: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啊!
“我要跟你一起去。”他道。
她一惊,“绝对不行!东淼陆不同于故洲,地方大了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太危险了。”
伊泽尔又沉默了,闭了闭眼,身周气场由冰冻三尺瞬间转为了凋零六月花。
秦在于一阵后悔,正想往回找补,就听他声音很轻地开口:“那如果,我想让你留下呢?”
她愣了愣,张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愿意为了他留下吗?
在舒伦学院已不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的时候?
无言地对坐一会儿后,伊泽尔明白了她的意思,“……好,那……祝你学业有成。”
他手一撑礁石,跳进了拍岸的浪涛里。
秦在于心中警铃大作,想也不想跟着也跳了进去,急急忙忙拉他手臂,“不,不是,等一下!”
伊泽尔一顿,转头静静看她。
她柔和了语气道:“伊泽尔,要跟你分开我也很难过,可是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生活,你也有不是吗?这里地处偏僻,人们也都友好,你留在这里养伤是最好的。”
不等他开口,她又晓之以理:“况且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啊。等我学成归来,我们还是可以一起游山玩水。我离开一段时间并不代表我们再不能见面了,不是吗?”
伊泽尔被她拉着一只手,垂眸听着,委屈的效果立刻拉满。
听她说完,他没回话,只是抬起另一只空闲的手,缓缓覆在了她拉着他的手上。
秦在于顿时有了种不大好的预感。果然,小鲛人开始慢而坚定地把她的手往下拉了。
她心中哭号:还是不行吗这小混蛋怎么突然这么难哄啊呜呜呜呜呜!
她也很坚定地坚决不放手,不仅不放,还伸出另一只去扒拉对方那只无情的爪子。两人就这么开始你来我往默默较劲。
正拉扯得认真呢,忽听得小鲛人深深叹了口气,沉声道:“在于,你弄错了。”
“?”秦在于停了动作,抬头看他。
伊泽尔脸色好似更白了,连那一头金发的颜色都被衬得有些深。
“鲛人不交友,也没有天涯若比邻。”
“……”
她恍然。是了,鲛人本就是独行者,她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伊泽尔愿意与她保持来往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与人类的思维终究是不同的,朋友这个概念的出现对于他来说甚至都很奇异。
……可她竟然从未如何在意过这一点,书本读而不入脑。人类好像就是这样,向来喜欢选择相信自己的经验感觉。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确实在习惯性地拿人类的思维方式套用在伊泽尔身上,依靠惯性理所当然地考虑有关他的事情。包括这次要出外求学时,她也下意识地认为他会理解,会接受即使是朋友也会暂且分别这个事实。
归根结底,她好像真把伊泽尔当作同类,当作与自己相类似的伙伴了。但是他们终究又是不同的,不只外貌,与之相匹配的文化习俗思维习惯都不同,她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不代表也会被他一同接受。
但她还是不大相信相处两年有余的好友竟会说断就断。“伊泽尔?我们好好谈谈行吗?”
“……很抱歉。”他抽出手道,“我本以为……还是算了。你走后我也打算走了,祝你日后一切都好。”
“!”秦在于二话不说贴上去就准备死皮赖脸,“你稍稍,站住!不成!你要这样我可不依。我们人类就是习惯不依不饶没完没了,你信不信我每天八百个通讯!”
伊泽尔依旧冷着张脸。
嘿你个小鱼崽子!
用母亲般的包容深吸口气,她接着商量:“伊泽尔,我们能不能不要这么极端啊?你以后想干什么我也都会支持你的。这次没有提前同你商量真的很抱歉,你之后想去哪里也都可以,成吗?”
伊泽尔似乎打定了主意死活不说话,又看了她一眼,转过身直接下……下水去了!
小混蛋气煞她也!
她立马追了上去,向海下朦胧的身影游去。
奈何海下就是鲛人的主场,以往伊泽尔都没怎么跟她认真过,此时却是铁了心的不欲多言,几纵之间闪电般离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