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衣涌上来,李海生打了个哈欠,仰靠在藤椅上。
随他仰倒的动作,夜晚的树影在他视野中一闪而过。
他躺倒的动作一顿,坐直了些。
似乎不太对……
檐下一盏小灯亮着,只能照清屋前三五步的距离。再远处,婆娑的树影在黑暗中隐隐绰绰,将小屋围拢起来,站成了一排阴森的守卫。茂密的枝叶随风翻动,深浅不一的绿影招展,看久了让人有些眼花缭乱。风声中夹杂着稀落的虫鸣,时隐时现,在林间小声地喋喋不休。
老人眨了眨昏花的眼睛。
……是哪里不对呢?
晚风骤然止歇,林梢的飒声止歇,夜色安静了下来,四周悄然无声,连夏夜的空气都凝滞了。
李海生神经正紧绷,被陡然降临的静谧吓了一跳,心跳声在胸腔震响,成了夜幕中最后的声音。
望着眼前的黑暗,一个念头蓦地划过他脑海——
那些萤火虫呢?
这个念头刚出现,他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光,光芒出现的时间极短,如午夜银针,一闪即逝。
但李海生的动作却彻底僵住,不敢再有分毫的挪动。
——就在他颈前,正正横着一把长剑。剑刃极薄,带着夜间的寒凉,紧贴着他脖颈,间不容发,近得他能在上面看到一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眼中瞳仁止不住地轻颤,溢满惊惶。
一个森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反抗的强硬,“手背到脑后,站起来!”
李海生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照做。那把长剑撤了下去,隐在他背后。他正想转头,一只手在他肩上使劲一推,“往前走!”
他年纪大了,腿脚本身就不大便利,被这么一推,登时向前扑到了地上。一股酸劲直冲鼻腔,两眼立马濡湿了。
腿上被猛地踹了一脚,那道声音显然非常不耐烦,“起来,快走!”
长剑又出现了,横在他视野里,大有他不配合就暴起伤人的架势。
惊栗的感觉窜过李海生的脊梁,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尽量让声音不打颤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话出口的下一刻,他背上一凉,一个尖锐的东西抵上了他的后背。
“手背后,”背后的人道,“走!”
察觉到背后的剑尖前推,李海生忙迈步向前,沿着岛上小路穿过树林。
没走几步,他肩上又挨了一掌,“快一点!”
他只好加快步伐,苍老的关节吱呀呻吟几声,慌乱中的李海生却压根没有注意。他双手抱头在树林中穿行。林中无灯,前后左右都是浓稠的黑暗,他也顾不得会踩中什么,脚下不停,摸着黑跌跌撞撞向前。
身后没有任何声音,夜色像是死了一般,连一点脚步声也无。但他知道那个执剑的人还在,像鬼魅幽灵一般紧跟在他身后,时不时会猛然推他一把,催促他加快速度。
李海生绷紧了后背,似乎这样能抵挡剑芒。身后的人仿佛一颗引燃的炮弹,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爆炸,将他吞噬殆尽,连骨头也不剩。这种悬而不落的感觉最是吓人,而他又无能为力,甚至不能回头窥看一眼,只能在黑暗中抱头往前闯。
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直走得李海生双脚酸痛不已。在他的感觉中,自己似乎已经从古湳岛走到了故洲的另一端,即将被人压着跳海了。他的手肘、脚踝不知被横出的枝桠划了多少回,火辣刺痛,仍要忍耐着往前。
终于,在走出一片树丛后,身周极致的黑暗突然散开,露出了光亮。在黑暗中带了太久,猝然见光,他双眼被不算明亮的火光刺得酸疼,随着光亮出现的,还有几座楼宇高大的影子。就在他身前不远,一块石碑竖立,上面四个大字被橙黄的火光映出了几分肃杀之感——
“故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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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浮生和子期的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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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定在14号orz
第113章 追踪
见到有光,李海生下意识停了脚步,下一刻就被狠推了一把,“继续走!”
他像一路行来那般机械地迈步,从石碑旁走入学院。
李海生曾经也来过故洲学院,但那时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的小孙女还小,在这里上学,他不放心,每天都要亲自将孙女送到门口,等放学了再接回去。
不知是不是他感觉作祟,眼前的故洲学院与那时相差甚远,一草一木仿佛都带着令人心惊的森寒。
待走入院中,李海生脚下不停,心中着实吃了一惊。
不大的院子里,此刻站满了人。外围一圈人影憧憧,全部是佩剑着甲的兵士打扮,道道身影像竖立的利剑。其中有不少人手举火把,摇曳的火光将人影在地上拖长,映出一张张冷肃的面孔。
兵士们全都冷面铁甲,面无表情,不似活人。让李海生想起了以前用来唬孙女的鬼魅传说,打了个寒战。
这些人,该不会是海里死去的士兵复活吧?
外围站岗的兵士见他们走近,训练有素地让开一条道。李海生暗自张望着,忽与其中一人目光对上,被对方眼里的冷然惊得心中狠狠一跳,连忙垂下眼。
穿过外围兵士后李海生才发现,在院落中间,一群人正挤挤挨挨地蹲在一处,男女老少都有,人头攒动。这些人对他来说全是左邻右舍的熟面孔,此时都惊疑不定地四下张望,面上惊惶不定。
他讶异地看着满院人,心里暗自一估计,不禁心惊。这么多人,怕是将整个故洲群岛的人都聚在这里了!
这些人要干什么?
四周兵士虎视眈眈,院中几百人挤在一起,慌乱与恐惧写在人们脸上,却没人敢乱跑或高声叫喊。只有不知哪家的孩子扯着嗓子惊惧地放声大哭,声音高昂,凄厉刺耳。
背后的人在李海生背后用力一推,呵道:“蹲下!”
李海生依言蹲下,挨在人群边缘。持剑的兵士完成了押送任务,转身走开,他这才看清对方的模样。
不过也只是一个背影,与院里的兵士一样,个头高大,身着铁衣。腰侧的剑鞘空着,长剑被他回手一勾,铿一声合剑入鞘。
李海生终于稍稍安定一些,抬头环顾。
古旧的楼宇下,身着铁甲的兵士鬼影般来回走动,甲衣映着火光,将不大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院门口他进来的地方,兵士合拢后忽又重新分开,从中间走入一行人。
领头的是个中年男人,高个宽肩,气宇轩昂,脚下生风地走到院落中央,垂眸扫了地上众人一眼后就移开目光。李海生位置靠前,可以听到男人问旁边的兵士道:“都在这里了?”
李海生的视线也在那人身上一触即走,被他身后跟进来的几个人吸引。原因无它,满院子包括中年人在内,全部身着甲衣,只有那几人是锦衣绸缎,格外醒目。尤其是其中一人,一身白衣翩跹,在夜色中飘然而过。
兵士低头,恭敬道:“是。”
男人道:“确定没有遗漏?”
兵士:“属下已经带人搜查了三遍,确定岛上所有人都在这里了。”
男人点点头,看向底下众人,面上表情晦暗难明。
岛上居民顿时更加安静,妇人死死捂住怀中孩子的嘴,唯恐其发出什么声音引来关注。
男人再度开口,声音洪亮,在每个人的耳边震响。
“诸位乡亲,深夜叨扰,深感抱歉。其中原因,还望诸位能听容某细说。”
无人说话。李海生在心中暗道,你这不是也没给我们不听的机会吗。
男人继续道:“就在四天前,有人袭击了南渊陆先锋岛屿魁云,同时纵海兽侵袭周遭浮城,造成的死伤有百余之数。其中,南。海商会会长苏文及其家人惨死府中,被发现时尸首全部裂解为数块,遍布贯穿伤痕,死状及其惨烈。作案人手法之残忍,世所罕见。”
他顿了顿,俯视着众人,像是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岛上居民俱是渔捕为生的渔民,完全没有听说过这类事情,面上惊惶中又带上了几分骇然,各自面面相觑。
男人声音沉郁:“而我们得到消息,作案人现在的藏匿之处,正是诸位容身的西洄群岛!”
底下顿时人头攒动,人们纷纷转头查看身边的人是否是自己熟识的。终于,一个青年鼓足勇气冲他喊道:“那你们去抓他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把大家都抓来?”
听到这个声音,李海生心中一跳。
是他的孙女婿孙励!
这混小子,这时候逞什么英雄!
见有人带头,人群中附和声一时四起。
“对啊,抓我们干什么?我们又没有杀人。”
“像对待犯人一样对我们,你们什么意思啊!”
男人没动,旁边的兵士上前一步,一把拔。出了腰间佩剑,呵斥道:“都安静!”
白晃晃的剑刃在火把下映出一片寒光,底下立刻收了声,恢复寂静。
男人这才道:“大家稍安勿躁。苏文先生尸骨未寒,他的家人都还在南渊焦急地等待着,我们和大家一样,都想尽快将此人捉拿归案,还罹难者一个公道,也还西洄一片安宁。奈何此人灵力高强,隐匿岛上,我们一时还捉他不出,只好将诸位都请来此处,一是为了使追捕进展顺利,二来也是对诸位安全的保护。”
李海生心中纳罕,呼来喝去,持剑押送,这算什么保护?
“据我们所知,此人在岛上生活日久,化名鲁格。现在,若有人能够提供有关他的任何线索,配合调查,都是我们的功臣,我们重重有赏!”
此言一出,下面晃动的人头霎时静止,一眼看去仿佛凝固。
李海生瞪大了双眼。
鲁格老师?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可不行!谁要抓鲁格,他第一个不同意!
第二反应才是,鲁格杀人了?为什么?
一片安静。
男人等了片刻,见无人搭话,他重重叹了口气,道:“乡亲们,你们可要想好,这杀人理当是要偿命的罪过,若有人包庇,就是同伙,与此人同罪。”
他低眸,环视众人一圈,接着道:“再者,此人性格疯癫,喜怒无常,现在他对苏文苏先生说杀就杀,明日他就能杀了诸位图个乐趣。你们为这种人惹上杀身之祸,实在犯不着啊!”
呸!说抓人就抓人,我看你们才疯癫!
李海生低着头,在心中反驳。
岛上居民只要长到了说话记事的年纪,就没有不认识鲁格的。年轻些的全在故洲学院修习过,或多或少见过这位沉默寡言的院长。至于年长的老人,有不少连屋子待船都是鲁格帮忙置办的,剩下的大部分都在战后吃不上饭的年月里受过他的接济。此刻大家也就是受对面兵士的威胁,否则火气旺些的,早爬起来用拳头跟这男人理论了。
男人说完,极具压迫感的威严目光锁定下方人群,等着人们回话。
等了半晌,人们动作一致地低着头,全部只留给他一块黑压压的头皮。
男人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沉了声音问道:“有人知道鲁格现在在何处吗?”
没人说话。
男人抚了抚腰间佩剑,突然拔高声音道:“说话!”
极致的寂静中,他这炸雷般的一嗓子惊到了不少居民,其中就有那位抱孩子的妇人,将她吓得浑身一抖。
这一抖不要紧,怀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孩童顿时像被触到了开关,扯着嗓子哭嚎起来,尖厉的哭声瞬间刺破院落中的宁静。
妇人吓得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去捂孩子的嘴,但院中男人的目光已经投了过去。
他看着妇人的方向,不带什么感情地宣判:“这位夫人,不如就从你开始吧。关于鲁格,你都知道些什么?”
说着,他偏头冲身边几人轻点。几人会意,以当头白衣人为首,各自散开,金色的亮芒从他们手中蔓延而出,在地面上缠绕、汇集。
少顷,一个巨大的阵法落成,印在地面上。亮眼的金芒代替了火把的光,李海生面前一片金灿灿,亮得晃眼。
他对术法一窍不通,但也曾目睹过鲁格和老秦家的丫头使阵,还从未见过这么大规模的阵法,心里不由发慌。他挪动两步想躲开金芒笼罩,却发现整个院落都已经被阵法覆盖了。
他们要干什么?
男人重又看着妇人,面上恢复了一开始那种运筹帷幄的耐心。
妇人双臂紧紧抱着孩子,声音颤抖着道:“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男人笑了笑,仿佛很享受她的恐惧,“夫人,我想我刚才说过了,包庇与杀人同罪。”
他身边的兵士持剑上前,向那妇人一步步走去。
妇人看着逐渐接近的剑刃,抱着孩子一寸寸向后膝行,脸上的每一寸肌肉都被恐惧扭曲了,嘴唇发颤,说不出来话,只剩下拼命地摇头。
李海生看着她,忽然心一热,站了起来。
兵士停下脚步,男人转头,脸上的笑容扩大一些,“这位老伯,你有什么线索吗?”
李海生负荷过重的膝盖针刺般痛,他深吸口气,抬头直视着男人道:“我们都已经有许久没有见过鲁格老师了,确实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过如果真如你所说,他真的杀了人,又怎么还会回岛上,等着被你们抓?”
男人的目光冷沉下来,嘴角却微勾,要笑不笑地看着李海生,看得李海生毛骨悚然,垂下了眼。
下一刻,他腿上蓦地剧痛,原本就受损的膝盖无力支撑,跪了下去。疼痛不减,仿佛有人拿着筷子粗细的针猛戳他膝盖骨,李海生额上的冷汗瞬间淌下来,倒在地上抱住腿。
一名兵士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侧,冲他的膝盖猛踹了一脚。看他倒下,兵士向前一步,抬脚将李海生的膝盖,连同他抱着膝盖的双手一起重重踩在脚下。
这一脚仿佛有千钧之重,李海生只听腿上吱嘎一声脆响,随即骨头仿佛开裂般此股锥心的痛。他的嘴来不及合上,一声变了调的惨叫从牙关中冲出来。
院落外围设阵的术师群中,一个面貌年轻的青年皱皱眉,面上的淡漠神态化开。他捏着手诀的双手轻动,似乎想动作。
站在他旁边的白衣术师头也不回,缓声道:“容枕,凝神。”
青年愣住,即将抬起的脚步定在原地。
人群中一片骚动,一个挺着肚子的女子立了起来,疾声叫道:“爷爷!”
男人不为所动,垂眼看着地上挣扎不得的老人,轻叹一声,道:“动手吧。”
铿一声霜刃出鞘,兵士执剑,脚上发力踩定了李海生,动作狠辣地向他脖颈刺去。
“住手!”
一人忽扑了过来,双手猛然别住兵士执剑的手腕,带着他的手反扭,将剑尖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