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在于心下再次发紧。
江小苗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忽然抬手,冲秦在于指了一个方向。
秦在于不解,她伸着手指,又指了指。
秦在于转头,见在几重树木掩映间,另有一人立在人群之后,蓝衣黑发,长身玉立。
不远处刀剑横飞,金芒闪烁,这人只身站着,竟还有几分遗世独立之感。
……
金芒阵起,金锁一拥而上,在距青年一臂之距处齐齐停住,倒飞出去。阵法边缘,几名兵士同时弯腰,口中溅出鲜血。
文迩抬剑上挑,接过了主阵人的位置,阵法金芒暴涨,延展开来,将方圆数十丈全部包揽在内。
金锁在曳地前猛然弹起,再度冲向洛辰瑜。第一批锁链之后,成百上千的锁链从金芒中钻出,蜂拥而上,将青年身影彻底遮盖。
洛辰瑜伸臂,在身周撑起了一个堪过一人高的屏障,将锁链阻挡在外。
阵中灵流汹涌,锁链似吞咬猎物的巨兽般不断绞紧,意图将屏障连同其中的青年一同绞碎。
文迩的声音在锁链外响起,似乎叹了口气,“洛同学,你虽非我同族,但我相信你并无恶毒歹念。你若能不再抵抗,我们便放你回海,如何?”
回应他的是锁链接连崩裂的声音。
文迩轻叹,合剑入鞘,手中掐诀,阵□□转间,金芒暴涨到了前所未有的亮度。
突然,人群中暴发出几声惨叫。几名兵士离地而起,重重摔落在他脚下。
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
“放开他。”
秦在于仰头直视着文迩,左臂紧携住容枕挡在身前,另一手握刀,刀尖稳稳横在他颈上,重复了一遍:“放开他。”
第117章 蓝图
文迩果真停手,垂目看她,忽摇头笑了。
他语气亲切依旧,就像正在纠正她在阵法练习中出现的小错误,“在于,你这是做什么呢?”
秦在于被他的笑容晃了一下。
一年前,就是这个人将她带出四海一隅,带往广阔无垠的海域。
她至今都能清晰回想起第一次见文迩时的情形,他谈笑风生,惊为天人,唤起了她对于闯荡外面天地的无尽期待。
在这一年里,她曾无数次小跑着登上通往他院落的长阶,看他素手创立出无数玄妙的阵法,看他温和笑着,把一众学生评测评的跪下喊爹。
她以为他就是这样,温和又严格,可敬又可亲。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可敬又可憎,可憎着可亲。
她不是没有奇怪过,舒伦学院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他这个大导师亲自来偏僻无比的西海域招人,还曾为此感到些许受宠若惊。
现在想来,她不禁怀疑,他真的是来这里招学生的吗?
……还是来找洛茛?
他第一次见她时在想什么,又为她打上了怎样的标签?他听着她一声声的唤导师时,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把她这颗棋子排布好了的呢?
秦在于看着文迩,笃定道:“我在让你放人。”
文迩声音清润,“用容同学?”
秦在于:“对。用他换洛辰瑜,还有岛上所有居民。”
文迩笑了,“那,有点贪心啊。”
秦在于:“没办法,毕竟学生只有这么一点能耐,只能指望容同学的命可以值钱一些了。”
文迩轻落到地面,面朝着她,神色温和道:“与其依赖别人的价值,你为什么不依托自己的价值呢?”
秦在于握紧了手中的刀,防备他靠近,声音里不可抑制地带上了几分自嘲,“我有多少价值,导师不是最清楚了吗?”
文迩目光温厚如水,静静看着她。他没接她的话,突然道:“在于,你叫我一声导师,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秦在于不言。令她稍感安心的是,手中的容枕分外安静,没有太多惊慌或者愤怒,简直像是个死人,非常有作为人质的自觉。
文迩继续道:“战争初止,东淼陆受损严重。但同时,岛屿边缘的海域有大量死于战火的海族尸骨,有不少人不顾危险,下海打捞灵骨,由此引发的争端不断。到后来,整条海岸线帮派林立,灵骨贩们与匪徒无异,终日械斗不止,乌烟瘴气。有卫队前去阻止,反被他们联手屠尽。”
他顿了顿,道:“所以,战后死亡的军士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由于重伤不治,大多都是被猎人与灵骨贩杀害后,抛尸汪洋。”
秦在于默然。
“后来,总督艾伦组织军队强行镇压,清剿匪徒,整肃近海,又颁布禁令,禁止民间私掘灵骨,这才解决了海岸匪乱。”
文迩双眸温和地注视着她,眼中含着令人心惊的力量,“古战场灵骨大量聚集,这是不争的事实。除了东海,西海域、北川、南海都是如此。灵骨商们争相抢夺灵骨矿,将天下财富集于几人之手。
“其中,尤以南渊为最。南渊富商富有四海近半数的灵骨矿脉,他们凭手中财富大量置办土地,致使南渊土地贵如金银,无数平民离岸入海,建成浮城、空城,依赖灵骨而生,从而不得不仰仗富商世家,成为他们代代无穷尽的财富来源。”
秦在于不客气地问他:“这就是你杀苏文的理由吗?”
文迩一哂,没有生气,语气温文,“他不是我杀的啊,在于。”
他轻轻指一指秦在于,道:“而你所在的西海域,是两域混战最惨烈的主战场,战后灵骨最丰厚的地方,却也是最贫瘠、最贫弱之地。这里驻扎着大量的南渊富商势力,他们雇佣西海域人争抢灵骨矿,打捞、清洗灵骨,再运送至南渊贩卖。他们凌驾于整片西海域之上,抽空了西海域的血液而变得富有。”
秦在于惊异于他竟对如此遥远偏僻的地方的情状,知晓的如此清楚全面。她想开口,却发现无从反驳,暗暗提醒自己要提防手中的容枕,不要一时疏忽被引走注意力。
文迩声音沉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的贪欲是无法被遏止的。四海想要真正的安定,就需要有总督一样的人存在。而且,这个人不只是东海的总督,他还应该是……整个四海的总督。”
秦在于呼吸微窒。
四海一统,宇内归一,这应该就是舒伦学院,还有东淼领袖们的宏伟蓝图。她只是不知道,文迩为什么同她说这些。
文迩清润的话声仍在继续,“在于,你是近两年整个舒伦学院最优秀的学员。舒伦汇四海英才,你,就是四海的下一代。有志凌云,许第一流,不要轻估自己的价值。你不止是一个学员那么简单,总有朝一日,你会站在四海的潮涌浪尖,漫漫洪流将在你身后相随。你明白吗?”
秦在于承认,他这番话确实很打动人,毕竟有哪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可以拒绝创造时代的恢宏伟业?
但前提是,他没有在冷血地伤害自己的学生。
她收拾好心情,沉声道:“学生担当不起。敢问导师,您说我最优,意思是……洛辰瑜不算人了是吗?”
文迩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回头,看了一眼定在半空中蓄势待发的锁链,挥手间金芒逸散,露出其中面色苍白的蓝眸青年。
洛辰瑜转过头,对上秦在于视线,朝她安抚性地笑了一下。
文迩笑道:“你担心他?放心,只要你们不冲动,他自然不会有事。”
秦在于刀尖稳稳抵在容枕颈前,“我不止担心他,我还担心故洲数百岛民,导师也能保他们无恙吗?”
文迩的笑意淡了些,“这……就要看舒伦前大导师的意思了。”
意思是要么洛茛死,要么岛民死吗?
秦在于怒道:“这些人全都是岛上渔民,一辈子安分守己、自食其力。你也看到了,他们中老弱病残皆有,恰恰是你口中艰难求生的百姓。被你们杀害的人叫孙励,他的妻子尚未分娩,孩子注定出生就没有父亲,他的父母老弱而没了儿子!你们口口声声要四海安宁,所作所为却与所谓的富商匪徒无甚分别,不是很可笑吗?”
文迩淡了面色,“在于,你曾经问我,为什么有关鲛人的书籍都被进行了删改。我那时告诉你,这对一些东西而言是必要的。
“删改书籍,在术师看来是对学术的大不尊,绝不可取。但对于稳定人心而言,这是一种达到目的最有效的方式。”
秦在于寒声道:“但是人不是书!”
文迩沉吟片刻,认真道:“在于,有些事情,你觉得不对,但是却无法改变,是因为你现在的实力还不够,尚不足以撼动它们。你想要寻求改变,就需要先顺应,等你积攒了足够的能力时,你才能主宰是非。到那一日,你说什么是对的,什么就是对的。”
秦在于看着眼前的授业恩师,忽然觉得他如此陌生。
一个人,从少年海队那样的地方出来,一路坐至四海顶尖学院的大导师,需要经历什么?
又会变成什么?
“不,”她摇头,“我不。”
文迩看她。
秦在于道:“我不等那一天,生命没有重来,我现在就要救他们。”
文迩有些意外,“哦?”
秦在于:“谨慎行事,不等于畏而不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导师教我的道理吗?”
文迩:“我同你说过这些?”
秦在于:“对。”
他似乎叹了一声,声音轻到秦在于听不真切。
包围在四周的兵士突然分开,让出了一条道路。一人阔步当先,走进阵中。
秦在于望见容翊,心中一紧,转头看向文迩。
是她大意了,或者说,她潜意识里还未做好将文迩当作敌人的准备,竟和他一言一语谈了这么久。他是否故意拖延时间,她不得而知,但事实是容翊等人确实发现不对,前来增援会合了。
在容翊身后,兵士们押着男女老少也走入阵中,将他们随意推到一处,掼倒在地。
容翊面色沉毅,一道锐利的视线将秦在于从头刮到脚。秦在于握紧瑞雪,低声警告容枕:“不要动。”
容翊很快收回视线,看向阵中的洛辰瑜,目光在他身上着意停留片刻,随即转过头去,站到了兵士正中,朝文迩道:“一个小丫头片子,先生与她废话什么?”
接着扬声道:“放开容枕,我可以放了这个鲛人。”
秦在于回道:“还有全部岛民。”
容翊终于又看他一眼,嗤笑一声,“想得到美。”
秦在于手中短刀贴着容枕脖颈缓缓移动,“你是觉得,你儿子的命不值这么多人是吗?”
容翊面色铁青,一指地上堆叠的岛民,冷声道:“丫头,我劝你识相一点,你现在放了人赶紧跑,我说不定还能留你一条命在。再恬不知耻地聒噪,就跟他们一个下场!”
秦在于没有理会他的威胁,平静地重复她的条件:“洛辰瑜,还有故洲所有居民,少一个人,我就杀了你儿子。”
第118章 图纸
容翊没有说话,四周一时寂静非常。
秦在于握刀的手心沁出冷汗,使刀柄变得湿滑。她不敢去擦,脸微微仰起,迎住容翊压迫感极强的视线。
半晌,容翊再度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好啊,走吧。”
秦在于愣了愣,旋即读懂了容翊脸上嘲讽的笑容。
走?走去哪里?
别说小小一个故洲,哪怕整个四海,有他们可以躲藏的地方吗?
“……”秦在于手上用力,携着容枕一步步向前,走到阵法中央。她紧盯着容翊文迩等人,话却是在问洛辰瑜:“还站得起来吗?”
洛辰瑜笑了,“可以。”
秦在于又叫道:“李爷爷。”
李海生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在孙女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到她身边,吃惊道:“秦……秦丫头?”
秦在于偏过头,附在他耳边轻语:“带大家往东,崖壁下有一个洞穴,可以在里面躲上一阵。我后面过去跟你们会合。”
洛茛人再冷漠,他的阵法群还是有一定作用的。
李海生愣怔一下,郑重点头。
在他退开前,秦在于又小声补充一句:“请您照顾一下我爷爷。”
李海生一顿,微微偏头,似乎想回头看她,最终还是转身走了。
岛民彼此相携,快速离开。
容翊冷笑看着他们蹒跚慌乱的背影,像是肉食猛兽在看势在必得的猎物,神情令人不适。
待人走尽了,秦在于冷对容翊锐利狠辣的目光,又等了一阵。直到确定岛民都已经走远,她才发力将容枕拽进密林。洛辰瑜护在她身后,两人同步往林中退去。
一离开容翊等人的视线,秦在于便加快脚步,几乎是扯着容枕一路狂奔。
夜色沉沉,密密匝匝的枝条和叶片掩藏在黑暗中,只露出墨色的轮廓,在奔跑中从她身侧拂过。泥土潮湿的气息散在周围,迈出去的每一步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都让秦在于心中一跳。
不知跑出多远,紧随在秦在于身侧的洛辰瑜轻轻一拉她衣袖,“可以了,在于。”
秦在于停了下来。
“你们这样跑不远。”一路无比安静的容枕忽然出声。
秦在于撤下横在他颈前的短刀,“不用你说。”说罢一掌劈在他后颈。
她丢下昏过去的容枕,转身扶住洛辰瑜,“你怎么样?”
触手一片粘腻,洛辰瑜缓声道:“没事。”
秦在于当然知道他在胡扯,扶着他坐到一旁树木板根上。她摸了摸身上,发现先前下船匆忙,储物袋没有带在身上,只好问洛辰瑜:“你带药了吗?”
“嗯。”洛辰瑜摸出药瓶递给她。
秦在于接过,刚要动作,突然意识到不妥,悻悻然递了回去,“……你自己来吧。”
为避免话题向更尴尬的方向发展下去,她卸下身上碍事的铁甲,从袖口抽出阵法图纸,又在指尖点燃一星火苗,借火光细细研究起来。
洛辰瑜动作利落地包扎着肩膀上的剑伤,一边也凑过来看纸页上的阵法图。
旁边传来衣料窸窣轻响,一绺短发发梢蹭到了她头顶,黑发发尾微微翘起,轻挨住她额角碎发。
秦在于身体僵直,完全不敢回头,强迫自己的目光去描摹纸上纹路。
这张图纸的执笔人走笔狂放不羁,笔画相互勾连,串成一团。上面所画的阵法明显不止一个,阵法交接,流路连结,形成一个庞大的阵法群。估其大小,差不多可以将整个故洲包含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