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在于暗自咋舌,不愧是阵法狂人洛茛,像这种独自设立阵法群的事情,也就只有他能做得出来。
如此规模的阵法群,已经具备了构成灵力场的条件。它们就在岛屿下方穿插交织,可她却从未感应到灵力场的存在。
依她推测,这说明这座阵法群可能尚未被开启,或者说没有全部开启。毕竟要维持阵法群的灵力耗费将是海量的,洛茛再狂,也无法长年累月地供养。
秦在于已经有许久不曾遇到难以理解的阵法,但还是结结实实地载到了自己老师的坑里。她将图纸翻转着看了许久,看得眼冒金星,终于理顺了大部分阵法流路。
秦在于不得不承认,洛茛确实天赋异禀,有奇才异能。这座阵法设计精良,群攻守兼备,兼以幻阵,一旦打开,把故洲翻个个儿都是轻而易举。
但绵延在主岛东部岛下的部分阵法,她始终看得云里雾里,难以通晓老师的奇思妙想。
这种情况在设阵过程中是大忌,如果术师连阵法功能具体是什么都不清楚就贸然设阵,那与自掘坟墓也没有太大区别。
秦在于心中长叹,鲁格啊鲁格,你平时缺乏耐性也就算了,在这种危急关头还要考验我的功力,这不是拿学生我寻开心吗?
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她转头,见洛辰瑜垂眸坐在她身侧,一双眼睛已然恢复了墨色,被火光点染了两点星火。
卷翘的短发下,青年面容精致而苍白,神色淡然,说不好是在思索,还是单纯在发呆,似乎因失血过多而有些倦懒。
这么看着,居然有一点……乖巧?
见她转头,洛辰瑜抬眼看她,眼中瞬间带上了清浅的笑意,“看完了吗?”
秦在于迟疑道:“还……没有。”
洛辰瑜笑笑,“主岛东部似乎还有一点问题。”
“对,”秦在于惊喜于他与自己感觉相同,“好像是幻阵群,但又不完全是。”
洛辰瑜一手支着头,懒散道:“画图的问题。”
秦在于微愣,“……啊?”
洛辰瑜静静看着她,纤长的睫毛投下的阴影与漆黑的瞳孔相融,“不是吗?他没有按照规定的笔顺来。这不像是成稿,倒像给自己看的手稿。”
秦在于点头同意,颇为无奈,“没办法,他估计也没时间再画成稿了。”
“那就不能怪我们看不懂了。”
“但是我们必须要看懂啊。”秦在于将图纸举到面前,轻叹,“这是我们最后的筹码了。”
洛辰瑜坐直了些,看向她的目光清亮温缓,“就我所知,东部的幻阵群非常特殊,它们是以真实的记忆为依托的。”
秦在于脑中迅速回想。
记忆?
舒伦、洛茛与洛伊斯,幻阵中的人物都是真实存在的,阵中发生的事情在现实中也都有迹可循。从这个角度说来,幻阵确实很有可能以人的记忆作为基础。
洛辰瑜:“所以它的效力才会显得如此强大,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它是真实的。或者说……它已经不再是幻境了。”
“融入记忆。”秦在于思索,“这种阵法要是能被记载下来,恐怕也会受到不少追捧。”
洛辰瑜唇角一勾,“自欺欺人的把戏罢了。”
秦在于不置可否,灭了手里的火星,拨开面前的枝叶向外察探。
夜色深沉,眼前除了重叠的树影外什么也没有。但她心绪重新稳定下来,对地形的记忆也逐渐复苏,结合周围地势推测一番,就判断出了他们此刻所在。
秦在于起身,伸手去扶洛辰瑜,“这里离集镇不远,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等天亮了再去找鲁格他们。”
洛辰瑜搭着她手臂,顺着力道站了起来,“好。”
故洲居民稀少,房屋也都是零散分布,彼此之间相距半个山头远。只有一处地方例外,就是主岛上的集镇。集镇是一条建在岛屿开阔处的小街,有几十栋敞口门房,供岛民在集市时使用。
夜晚的集镇冷落空寂,门户空敞,柜台厨架空无一物,地上只有几只被落下的藤条箩筐东倒西歪。没有人气,简陋的楼宇更显低矮。晚风从门窗间肆意钻进穿出,吹落房顶的几根茅草。
但好在,这里一时也没有人来。
秦在于扶着洛辰瑜,从房屋背后一侧走过。她不敢走快了,怕牵动对方身上伤口。虽然洛辰瑜一路上都姿态轻松,仿若无事,但就她所见,文迩那几剑都未曾留劲,伤口不大,刺入却有数寸之深,此刻他绝不会好受。
四周一片死寂,两人皆收敛步伐,是以秦在于耳中连一丝脚步声也听不见,安静得彻底。她留意着身侧门房,想找一间干净些的好安置伤员。
忽然,洛辰瑜脚步一滞,手上用力,将秦在于也拉停。
秦在于屏息凝神。
她也听到了,就在方才,旁边的门房后面,有脚步挪动碾地时极轻的一响。
察觉到手臂上搭着的那只手腕绷紧,蓄势待发,她立刻将另一只手覆上去,示意旁边的人稍安勿躁。
洛辰瑜果然不动了。
下一个瞬间,秦在于抽刀在手,身形如电,猛然转过门房拐角。她手中短刀随身而动,向声响发出的地方砍去。
门房背后,果然有一道黑影突兀立着。见秦在于闪出,那人侧身避了一下,出声道:“是我。”
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非常熟悉。秦在于惊异地停下,问道:“苏御恒?”
那人往前两步,走到她面前,黑发束起,一双线条张扬的桃花眼微垂,俊朗的五官被沉郁之色覆盖,确是苏御恒无疑。
秦在于收了刀,追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苏御恒没说话,忽然抬眼,目光越过秦在于看向她身后。
秦在于回头,就见洛辰瑜跟了上来,正站在她背后。斗篷的遮帽已经彻底滑落,露出青年苍白而绮丽的面容。
第119章 反目
秦在于抬手轻拍苏御恒,“问你呢,怎么在这?”
“……”苏御恒转眸看她一眼,像是才意识到她在对自己说话一般,语气平板,“哦,刚好走到这附近。”
秦在于无心在这种问题上深究,她更头疼应该拿这人怎么办。
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她与洛辰瑜正在被人追杀,不能让他与他们一道。
她略作思量,给苏御恒指了一个方向,“你跟着我们恐怕不行,不如先回船上吧。”
苏御恒挪开了目光,看着地面,不知在看什么东西。他不答反问:“你们要去哪?”
秦在于如实告诉他:“小洛受伤了,我们准备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苏御恒“嗯”了一声,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我跟你们一起。”
秦在于心中无奈之情满溢。
传讯阵覆盖全岛,他想必也看到了。
在返回故洲的途中,她最害怕的就是此刻,怕到连与此有关的场景,都不敢做过多的想象。
苏御恒总有一天会知道,知道杀害他父亲、毁去他家业,与他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人究竟是谁。
秦在于想阻止、想隐瞒,却知道自己做不到,更没有资格这样做。
她不止一次地祈祷,祈祷鲁格不是那个刽子手。
可她也改变不了。
她好像在旁观一场山崩,巨石与泥浆从山顶崩裂,飞泻而下。她想冲底下的人嘶吼,想尖叫,却发不出来声音。
转头时,发现头顶阴霾灭顶而来。
将她也一起吞没。
无可改变,无法转圜,无能为力。
看似朝阳初起,实则轨迹已定。
秦在于努力控制住面上情绪,不让苏御恒看出端倪,回身去扶洛辰瑜。
她刚转过身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铮然之声。
秦在于身体倏然绷紧。
视野中,只余青年苍白的面容,一双瑰丽似海妖的眼睛微睁。
……还有他胸前插着的一把白晃晃的长剑。
苏御恒的剑从来没有这么快过。无论在学院,在擂台,他的剑从来都快而带有三分轻。
就像他从前的心境,轻快、潇洒、快意。
在愤与懑之间走一遭,磨尽了少年人的松快,多出一份狠厉来。
他站在秦在于身后,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紧贴着她身侧出剑。
一剑中的。
扎眼的殷红顺着长剑的血槽被放出来,成股泼洒在地上。青年脸色纸一样白,漂亮的眼睛黯淡了神采。
鲜血滴落在泥地上……
在洁白的雪原上……
此中情景不谋而合,幻阵中汹涌澎湃的情绪猛然被激发,秦在于全身血液沸腾上涌。
只一瞬间的愣怔,下一刻,她回身就是一掌狠狠拍出。
情绪激烈之下,她这一掌没有留力,几乎使出了十成力道,正中苏御恒胸前空门,将他拍飞出去,重重撞上后面墙壁。
“咳!”苏御恒猛咳出一口血,看也不看地抬手擦去,扶墙站了起来。
秦在于猛跨一步,一手握紧剑柄,一手扶住洛辰瑜,飞速封住他心口几处大脉。
鲛人的强悍程度令人心惊,即使心口中剑,洛辰瑜仍旧站得笔挺,只微微侧靠,分出一点重量倚在秦在于身上。
随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举起,握住了秦在于握剑的手,在她惊异欲裂的目光下用力,将剑拔了出来。
秦在于刚要质问苏御恒,见状吓得肝胆俱裂,立马改了方向,怒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洛辰瑜强笑了一下,口唇微张,似乎想出言安慰,最终却没能说出话来,连唇上都淡了血色。
秦在于狠狠闭眼,调整好气息,将洛辰瑜轻轻放在地上,举起短刀。
她看着苏御恒,一字一字缓缓问:“你干什么?”
苏御恒抬手,地上长剑微动,欲腾空召回,被秦在于一脚踩住,发出“铿”一声脆响。
她拔高声音又问了一遍:“你干什么!”
苏御恒抬眼看她,在目光相触的刹那移开视线,须臾又转了回来,眼中似有火光跃动,“我干什么?我在铲除混迹人群的海族!”
秦在于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所有的愤怒和不可置信被收拢到一起,找到了缘由。
哦,原来是因为这个。
就是因为这个?
她面上一哂,不知道是在嘲讽谁,“苏御恒,你看清楚了,洛辰瑜是你的同窗。”
苏御恒看着她,一双眼睛黑得像吞噬人的洞穴。
“我看得很清楚。”他道,“秦在于,耍我好玩吗?南海一行,苏家对你们以座上宾相待,可你们呢?”
他一指地上洛辰瑜,字字切齿,“这个鲛人操纵海兽摧毁浮城,而你,谁不知道你是故洲鲁格的高徒?你明知道自己老师都做了什么勾当,却还拿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说着所谓的同窗之情。”
“同窗?”他语气似乎恨不得将这两个字放在嘴里咀嚼,“你们也配吗!”
秦在于呼吸困难,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她原以为之前得知文迩面目时是她最难受的时候,没想到一次之后还有一次,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也可以冷了一回还有一回。
她反驳道:“我没有耍你,你也没有证据,苏御恒。你凭什么认为是他操纵的海兽?他当时明明也在帮忙找幕后真凶。如果当初我们按照他说的做,说不定当时就已经找到……”
她突然顿住。
找到谁呢?洛茛吗?
在那时就将他揪出来,让一切无所遁形吗?
苏御恒哈哈笑了几声,眼里殊无半丝笑意,“那又怎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鲛人族杀的人还少吗?你拜一个凶手为师,再同一只鲛人为伍,面上却还与我们朋友相称,不觉得自己很可耻吗,秦在于?”
秦在于的第一反应不是生气,是很不可思议。
这一刻她宁愿自己是幻听了,也难以相信这句评语是从面前这个人嘴里说出来的。
一道风刃闪电般凝结,冲天而起,带着千钧力道直刺苏御恒门面。
苏御恒侧身一让,在间不容发之际躲开。
秦在于一口气终于喘了上来,低头制止欲起身的洛辰瑜,“你别动。”
她再度看向苏御恒,声音沉了下来,“什么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苏御恒,你觉得海族很可恶是吗?”
苏御恒没有搭话。
秦在于继续道:“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你失去了你的父亲,而我,我是个战争孤儿,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父母。”
苏御恒嗤笑一声,“怎么,要同我比惨是吗?”
“不是!”秦在于强行忍住给他一刀的冲动,“闭嘴!”
她火气也上来了,厉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家里囤积在魁云岛的那么多灵骨,究竟是从哪来的?”
苏御恒不耐烦道:“从古战场上打捞的。怎么,你到底要说什么?”
秦在于点头,“好,是古战场。在去舒伦之前,我曾经误入过一座西海域的灵骨工厂。你知道我在里面看到了什么吗?
“——手执利剑的看守,和被关押在其中做工的劳工。还有,人类的骸骨。”
苏御恒张口想说话,话到嘴边却卡住了,眉尖不由蹙起。
“他们把那些人类士兵和术师的尸骸一起捞上来,把术师的遗骨也用相同的方式清洗、打磨。战时有一些术师,叫他们术师都夸张了,不过就是一群孩子,死后被抛尸汪洋。他们的骨骼也被放在地上,由人一点点地将可资利用的部分敲下来,剩下残破无用的骨头和海族的混在一起,再被抛回海里。”
秦在于顿了一下,又道:“我的父母,他们也曾在中洲陆战场上冲锋陷阵,葬身汪洋。可他们的遗骨,却很有可能已经被分解了,甚至有可能就在你们苏家的仓库里!
“你们无尽财富的来源,确实是古战场,古战场的海族尸骨、古战场的术师尸骨,好一个敌我不分!”
苏御恒一怔,随即满目戾气地吼道:“够了!秦在于,我父亲已经死了,你还要这样污蔑他吗?”
秦在于吼了回去:“怎么?眼见为实,我敢说你不敢听吗?你也知道死者为大,你们捞人尸骨的时候为什么不想想这点?”
苏御恒气得浑身颤抖,手下意识摸上剑鞘,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里面是空的。
秦在于直视着他,高声道:“我问你,海族可恶吗?那你们又是凭什么?凭什么一边把海族视为罪大恶极,将抵御海族的术师捧为至高无上的英雄,一边又践踏他们的尸体、粉碎他们的骸骨?你们与他们不是同类吗?不是同族吗?你们同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