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合剑入鞘，神色平静，眼中却终于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冷静，在于！人活一生，势必会有感到憋屈的时候，你忍不了一时，受不住一刻，后面只会有更大的苦处。”
秦在于低头笑了几下，抬眼再看文迩，摇头，“不对，导师。”
文迩目光微动。
秦在于敛容道：“不要再劝我了。文大导师，夹在中间左右调和的感觉累吗？”
她观察文迩神情，自己接道：“累的吧？
“我还是要先谢谢你，导师。你一边要协助容翊步步为营，一边居然还能抽出空来，苦口婆心费心费力地想要骗我放弃抵抗，让我变得如你所想的‘安全’。可是，你累不累啊？”
即使被这样冒犯，文迩依旧不见怒容，温和地指点出她的错误：“你此刻需要解决的是你的问题，而不是我的，在于。”
“好，说我的。”秦在于听话地改口，“导师，你刚才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文迩凝目望她，眼睫轻颤，但依旧不动声色。
秦在于：“我的乡亲们的性命，我绝不会交到你们手里。你们不会在意他们的死活，就像你们不在意直面海族侵袭的北川人是死是活，不在意南海商人的死是否会伤及无辜一样。
“假使你们真的得到了西海域，你们又会如何？拿着从这里打捞出的灵骨使西海域人收益吗？”
文迩道：“为什么不会呢？”
秦在于坚定摇头，“正如我刚才说的，导师，我一个字都不信。”
她抬手，从身上摸出一物。
方方正正，莹白微翠，正是昭示舒伦学员身份的玉牌。
见到玉牌，文迩表情有了一丝起伏，混杂着叹息与反对，却并无太多意外。他轻轻摇头，“你确定吗，在于？”
秦在于的回答是猛一扬手挥下，玉牌脱手飞出，狠狠砸倒她与文迩之间的岩石上。
“砰——”
四分五裂，碎的比瑞雪还要彻底。
秦在于眼中映着从玉牌上飞起的碎片，心中一直压着的大石被猛然掀落，轻的像是可以飘起来。
没什么好怕的了，她就同这块牌子一样，宁为玉碎。
她抬头看文迩，白色的身影也不再如往日迫人。
……不为瓦全。
她偏头，一手握住身旁洛辰瑜手臂，轻声问：“准备好了吗？”
洛辰瑜笑着回：“一直都准备着呢。”
话音方落，他猛冲向前，同时金芒暴起，将周围一众兵士震飞。
秦在于与他几乎同步动作，却是趁他拖住文迩，转身向着海崖方向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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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子期的营养液！
第123章 启阵
文迩反应迅速，召剑在手当下洛辰瑜杀招，又一心二用地甩出一道阵法向秦在于背后追去。
秦在于脚步不停，回手精准地点破阵眼，手握剩下的单刀，击退几个抵住了阵法上前阻拦她的兵士。
海崖据她仅一步之遥。秦在于纵身一跃，却没能如预想中一般下坠。崖边升起一道金光屏障，将她重重挡了回去。
秦在于吃惊不小，身后兵士追至，她忙举刀当下丛丛兵刃，被迫与兵士缠斗在一起。
她手上动作利落，脑中也不停，很快相通了其中关节。
洛茛早知启阵后这一片山崖便会塌陷，想必在他们走后就打开了屏蔽阵法，阻止他人再进入崖下。
秦在于心中顿时绞痛。
这么一来，岛民们自然无法如她所言下到海崖之下寻求庇护，只能四散奔逃。
他们就是这么被抓的！
她悔恨万分，痛恨自己怎么没能早一点发现阵法图中隐藏的关键，还傻乎乎地让岛民们去找洛茛，白白使他们葬送了性命！
情绪激烈下，她刀风越发狠厉，身周属于别人的鲜血四溅，将围过来的兵士砍退。
秦在于心念电转。既然洛茛将崖下封锁，那么她与洛辰瑜之前的猜想就是错的。
阵法群的阵眼不在海崖里，真正用来启阵的幻阵也并非在鲛人尸骨旁边，而是就在这一处悬崖上！
她当即开眼通灵，目光一寸寸在地上逡巡。隐藏的灵流在她眼中无所遁形，繁复的灵力流路相互缠绕，一阵叠压着一阵。满地流光溢彩的金纹中，一处被金光包围的光电格外瞩目。
找到了！
秦在于挥开面前两名兵士，往阵眼处跑去。
眼前一时人影混杂，越来越多的兵士回过神来，前赴后继地涌上前，剑光将秦在于身周围得密不透风。
耳边隐约听见容翊的喊声：“不用留，杀了她！”
她一刻不停地挥刀挡开剑锋，早已数不清身前倒下了多少人，眼里只盯着那一圈金芒，劈开人海向前。
背后骤然一疼，秦在于动作一滞，下一剑落到了肩上。她不敢停，顾不得会牵拉身上伤口，刀风凌厉，不要命地继续向阵眼方向靠近。
突然，包围圈后方传来几声惊叫，刀剑铿锵之声紧跟着加剧。
秦在于身上压力骤减，回头看去，几道身影不知从哪里钻出，手握渔叉等物从后袭向兵士。外围兵士们猝不及防，当即倒下一圈，后排兵士执剑回身，与来人缠斗一处。
那几人看模样俱是青壮年，布衣荆钗，满身泥垢，没几下就被兵士打倒在地。林中又蹿出更多岛民，手执利器扑上来。
这些人在和他们一起反抗。
秦在于心中振奋。
他们也会为了生存不懈奋斗，为保全亲人豁出性命。西海域人，才不只是弱民。
她手上加力，一路撕开兵士包围，终于到了阵眼前。指尖金芒闪现，冲向地面。
几乎同时，另一道金芒从旁箭一般飞出，准确抵消。
文迩就在秦在于身侧几步开外，扬手间长剑受召飞出，再不收力，冲向她身前要害。
一剑刺出，他又回身，接下另一侧劈来的一掌。
洛辰瑜浑身浴血，苍白的面容沾染了艳红的鲜血，与黑发形成强烈的反差。他胸前伤口也在打斗中崩裂，依旧穷追不舍，招招致命，死咬着文迩不放。
旁边兵士见状，立刻嗜血秃鹫般围了上来，替文迩拦住他。
另一边，秦在于横刀在前，巨大的刀影如影随形跟在短刀后，接下了文迩一剑。仅剩一把的瑞雪颤抖着嗡鸣，仍旧撑住了横贯过来的剑气。
周围嘶吼与喊声震天，盖下了刀剑狠命的碰撞声。悬于海上的一方崖壁间，血溅四方，挥剑下劈的影子交错在一起，憧憧重重。
秦在于劈开长剑，天地灵气回涌灌注，大量的灵力暴动引起了空气的震动，像暴风雨中的海波一样疯狂波动起来，将青年身边几圈兵士猛地甩出去。
半空中灼目的光芒渐现，金芒再聚，甚至夺走了东边日轮的辉光。柔韧缠连的金芒堆在秦在于指尖，随她动作下压——
一把长剑在同一时间劲冲向她，划过一道长虹，剑风霸道地撞开空气形成的浪墙，以比先一次狠厉数十倍的力道精准刺入秦在于左肩。白刃不停，前刺后出，像切开一块豆腐一样贯穿了她的血肉骨骼。
血液泼洒像涂抹写意画的墨汁，秦在于被这一剑带的离地而起，身体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和纷飞的血雾同步砸向地面。
就在她落地的前一刻，一只手臂从旁伸出，接住了她肩背，和她一同连退数步才站稳。
秦在于忍着剧痛站直。在她身旁，一个兵士打扮的青年将扶着她的手收回，推了一下脸上的镜片，显示出他内里与淡然的外表完全不同的心情。
陆蕴没有看她，嘴唇与面颊都紧张地绷紧了，执剑的手下意识横抬在身侧，防备着周遭。
秦在于与他共同完成了那么多任务，还是第一回知道他的臂力居然这么大。
两人面前，兵士被秦在于震开一些，而剩下的已按照千万次演练过的那般站定，各自踩在定阵点上，围出了一个巨大的阵法雏形。阵法的中心却不是他们，而是一黑一白正激烈对招的两道身影。
洛辰瑜目中除去目标再无他物，没有去管周遭兵士。黑袍裹住了他全身上下淋漓的血迹。黑发下，漆黑的双眼褪色般淡了颜色，两抹碧蓝与崖下汪洋一般通透，浪涌在其中迭起，几乎显出某种神性。从他手中召出的风刃布满了半边天空，暴虐地来回冲荡，紧追着文迩不放，欲将其切割成数不出数量的碎块。
文迩在身前划出一道屏障，挡住了穿插的利刃。屏障每与风刃冲撞，便会爆出一股激烈的灵流，再被文迩身上源源不断的灵力修补。
他神色不见失态，周身气势却布上一层霜寒。疯狂砍下的风刃被屏障弹开后，在空中绕过半圈，又汇入飓风的洪流，再度如飞蛾扑火般撞向屏障，不止不休。除非施术者力竭，否则永无止境。
利刃呼啸，文迩身形轻晃，竟微微往后退了半步。
温和的笑容彻底从他脸上褪去，温润的双眸结出一层霜冻万里的寒意。他回手一招，长剑受召飞回，划破长空，力贯群岩地刺向蓝眸青年。
洛辰瑜抬手上指，群刃上贯，漫天风刃与长剑锋芒正正相抵，爆发出一阵强劲的气道。
周围兵士全像是被惊天巨浪拍中，胸闷欲裂，身体横飞出去。
气浪滔天荡平了平坦的山崖，洛辰瑜清亮的声音传出来。
“在于，现在！”
那边两人对招不过须臾，只在秦在于站稳回身的刹那间。
她应声向前，文迩受制，她与阵眼之间再无阻碍。
青年飞鸟般跨过几步之距，瑞雪刃如霜雪，在阳光下凝出一道雪亮的光芒，被她握在手里，重重扎下。
刀尖与山岩相触的一瞬间，崖上土地宛如被赋予了生命，一道道金芒蜿蜒游走，勾勒出圣灵的纹路。耀眼的金色圆弧与铭文以阵眼为中心，向四周飞速扩散，线条末尾相互勾连，层层嵌套，布满了整座崖壁。
第一道幻阵启动。
山崖颤动，地震山摇，大地的基石塌陷，带着方圆的岛屿山峦向下陷落。连片的巨大岛屿悍然下沉，激起千层巨浪翻涌，仿佛中洲陆陷落的落日余晖再现。
裂解的陆地发出濒死的尖鸣，震耳欲聋的轰响冲击着所有人的脑颅。
碎石塌落，崖壁不断向内收缩，悬崖以令人胆寒的速度接近。秦在于腾身跃起，缓冲过脚下第一波震动。大地疯狂摇动，将岩石与树丛一视同仁地甩向海洋。她在颠倒的大地上步步向前，向视野中一抹乌黑的色泽不断靠近。
已经快要与陆地齐平的洋面上，蔚蓝的海水如同沸腾，水雾汩汩跃动，击岸的白浪凶狠地冲击着崖壁，一道高过一道的巨浪由岛屿向远洋推进，像传递死亡的恐怖信使。
人们只能听到一种自地底而来的奇特嗡鸣。洋面下，看不见的金芒割断岩层，以不可阻挡之势迅速扩散，蔓延至整个故洲群岛。
在用于启阵的幻阵之后，第二阶段的阵法被逐个启动，阵法群彻底打开，向岛上的入侵者张开了深渊般的吞噬巨口。
传言，战前大能的阵法，有劈山裂海之能，改山河貌之威。
时隔多年，中洲陆双子星的最后一颗爆发出白昼遮日般的闪耀，将满腔热血洒向汪洋，重现旧日辉光。
秦在于终于挨到了洛辰瑜身边。黑袍下，青年扬起苍白至极的脸，干涸的血迹还留在他眼侧，山崩地裂的景象作衬，为他瑰丽夺目的面容添上嗜杀的旖旎，仿佛深洋里钻出的修罗，以歌夺魄的海妖。
地面颤动不止，秦在于矮身躲开一根飞来的粗枝，就势滚倒，被青年伸手揽住，牢牢护在身边。
她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庞大的幻影。
第124章 余生
一艘巨大的战船驶上海面。破水而出的刹那，一落三千丈的瀑流自甲板两侧坠下，露出它红漆的船身与一排排黑铁炮孔。
在它身后，一股股白浪冲天而起，船队的红影自海中浮出，围拢在海岸边，海面上湍流激荡，发出肆意的怒吼与咆哮，幽灵般的船舰却全然不受影响，山峦一样的船板遮住了阳光，黑压压的炮孔像失去了瞳仁的眼睛，全数盯住了不断沉陷的崖壁。
头顶传来一阵尖鸣，秦在于仰头，万里碧色的晴空下，点点黑影摇动着金色的翅桨，穿透长风，滑翔着逼近。炮口的盖板滑开，弓。弩泛着光的镞尖探出船舷，对准下方东倒西歪的人群。
她清楚这些是什么。
两域混战中人类的主力，船舰、炮筒、飞艇、箭矢，战争的造物是那么完美，它们曾在海上肆意地划开浪脊，让厚重的海水在底板下托起船只；也曾在恶战中掀翻巨兽的身躯，让它们的鳞片与皮肤在空中和着温热的血液一同挥洒。
它们是利刃，是刀斧，是远洋的奇迹，是人类探向海洋的手掌。
而现在，前任将领洛茛将这些借由阵法全部复刻出来，再现它们可怕的破坏力，并对准了人类自己。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阵法天才，不幸的是，他同时也是一名歇斯底里不择手段的复仇者。
那她呢？秦在于在震动的大地上想到，她是什么？
洛茛不是没有给过她选择的机会，他甚至将她送出故洲，送出西海，送到了四海的彼端。
可最终，挥下最后一刀的人，恰恰还是她。
炮火轰鸣的瞬间，秦在于下意识抬手挡在两人之前。
视野中，澄澈的天际被彻底覆盖，燃烧着烈焰的炮弹抽象成一个个火红的圆点，扭曲了晨间的光影，呼啸着穿过他们的身体，砸向后方。
秦在于跟着转头。崖壁上已然变成了一片火海，无数扭动着的人影在火光中奔逃，铁甲被火焰映成了橙红色。他们挥剑阻挡雨点般密集的炮弹与飞矢，但远抵不上舰队炮火发射的速度。
应当有惨叫，有呼号，全都被爆炸和撞击声淹没了。
苍翠的丛林无法逃离，不能挣扎，被烧去了繁枝茂叶，余留的骨骼披上昂扬的焰火。
火海下，负隅顽抗的兵士们聚集成团，金色的灵流混入火红的烈火，似乎要烫伤人的眼睛。
大地停止了震颤，轰然裂开一条裂隙，将地面划为两半。地下，层叠的金芒浮了上来，宛如大地金色的纹理。
一个人忽然闯进秦在于脑海。
她浑身一震，下意识地要爬起来往海边去，被洛辰瑜一把拉住，“在于！”
秦在于急的恨不得立刻跳崖，情急之中没有意识地吼着老师的往日的名字：“鲁格！鲁格还在下面！”
“在于！”洛辰瑜手上拉得更紧，“这是他计划好的，谁也救不了他！”
大地又是猛然的巨震，秦在于跌入他怀里，被带着躲过一块横飞的碎石。
她无法反驳。从他们拿到阵法图到启阵这么长的时间里，洛茛若想逃命，早就跑得见不着影了。但她有一种非常强的直觉，他没有走。
这么精良而强大的阵法群，真的只需要灵骨维持就能顺利运行吗？
……更何况，崖下幻阵的根基是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