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茛耗费数十年的时间,不止将仇人送进了坟墓,也给自己设计了一座最精巧的墓穴。
秦在于的心神好像也给这天崩地裂的海崖震碎了,她想尖叫,想痛斥,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听着炮火轰鸣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在替她怒吼。
金芒终于浮出地面,化为纵横交接的金线,织就了一张切割天际的大网,向大地压下来。
金芒再一次灼痛了秦在于的双眸。
她是什么?
她是……命运洪流里奔涌的一道浪花。
……
轰鸣声终于停下的时候,秦在于是第一个翻身站起来的人。
她拉起洛辰瑜,在一片废墟中寻找幸存的人影。
洛茛将阵法群所需的灵骨量计算得极精准,灵力耗尽后,幻阵即刻关闭,船舰、飞艇乃至于岸上肆虐的火焰登时烟消云散,阳光投了进来,仿佛刚才的炮火只是一场幻觉。
陷落的岛屿重新升起,崖壁悬于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沐浴着清晨明媚的阳光,只是大地上空余焦黑的残枝与碎石。
硝烟缓缓落下,覆在岩石表面形成一层乌黑的灰土。
迷茫惘然而毫发无损的岛民站起来,哆哆嗦嗦地相互呼唤、拥抱,聚在一起。甲衣的兵士则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地焦炭中,面孔被污泥覆盖,了无生息。
堆叠的尸首中,秦在于看到了一个人。
容翊的胸膛轻微起伏着,无知无觉地倒在地上。他被无数兵士护在中间,受到的伤害最小。
此时,那张嚣张的脸沉寂下来,上面煤灰一样的灰烬被血洇开秦在于垂首看着昏迷的容翊,认真地思考着杀了他的可行性。
但最终,她还是绕开了此人,往聚成一团的岛民方向走去。
东淼此时的注意力应该还集中在南渊陆上,她不能冒把西海域变成新焦点的风险。
岛上的居民们早在夜晚的逃亡中就跑散了,此时聚在山崖上的不过数十人。他们身上的布衣都已破烂脏污不堪,形容狼狈,满脸倦容。
劫后余生的喜悦没能冲破杀戮带来的威胁,孩童的哭啼声回荡在崖上,更多的人却是已经连哭泣的精力都没有了。
秦在于注意到有些人正在合力拖拽着地上的尸体。那些尸体身上所穿的也是布衣,双目圆睁,还保持着濒死时剧烈的痛苦。鲜血从他们残破的身体里流出,挪动中将身下烟尘搅合成一团黏稠。
她沉重的步伐顿了顿,疑惑而难以相信地思索,幻阵群是洛茛专门针对入侵者设计的,会自动避开岛上的所有居民,却居然有误伤吗?
然后她又蓦地回想起记忆里一些晃动的片段。
兵士包围时,那些拿着简陋至极的武器扑出来的岛民。长剑穿过了他们的身躯,捅出一个狭长的血洞,再带着血拔出。
她麻木的表情终于龟裂出一条缝隙,唇齿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几乎要咬破自己的口腔。
秦在于用了一点时间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走到岛民们面前。
人们或蹲或坐,有一些在默默地将死去之人的双眼阖上。部分人注意到了她的接近,纷纷起身,眼中透出深刻的无望与迷茫,无言地向她询问。
那是一种让秦在于害怕的目光,比洛茛的冷漠、苏御恒的仇恨乃至于文迩的温润更加让她害怕。因为这些人的目光清清楚楚地展示出,他们已然将她当作了救命的稻草。她就好像是汪洋上的司南,人们都在等着她指引方向。
她心中狂乱地摇着头。
不……她还没有准备好,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背负上整座岛屿的责任和期待。
秦在于几乎想要立刻转身拔腿狂奔,逃离这个地方,把这些东西远远甩在身后。
但是她不能。
她费力地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对上了一双双漆黑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安抚面前这些惶惶不知所措的人们,解释一下这些兵士都是什么人,鲁格,或说洛茛究竟是谁,阵法群又是怎么回事。可是她最终开口时,只虚弱地问出了一句话。
“诸位,有见到我爷爷吗?”
没有人说话,方才还充满热切期盼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人们面面相觑,神情都带着犹豫。
只有一个抓着母亲衣袖的孩童仍怯怯望着她,面上犹带泪痕,用软糯的童声道:“姐姐,秦爷爷已经去世了。”
才刚说完,就被一旁揽着他的妇人拉了一把。
秦在于的思绪好像被封闭了,一时间竟感觉自己什么反应都没有,没有起伏,没有感觉,就像一片冰封的雪原,再激烈的狂风也难以掀起丝毫雪尘。
她只是俯下身,像是没有听清他的话一般,轻轻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男孩被母亲拉了一把,也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话,看了看她,低头带着怯意小声道:“一个月前海上起了大风暴,秦爷爷去修灯塔,落、落到了海里……”
他又被拉了一把。
秦在于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男孩的母亲小心地看她一眼,试探着开口:“秦丫头……”
这一声好像惊到了她,秦在于猛地一颤,几乎跳了起来。处于崩溃边缘的精神终于压抑不住逃离的欲望,催促着她转身,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
焦黑的树干从她身侧掠过,蓝天白云与远方的蔚蓝,这条路恰好是她从学院回家的路。她曾从这里走过千遍万遍,挎着背包走过、臂下夹着书本走过,悠闲地漫步而过、愉快地碎步跳着走过……
以及像现在这样疾步跑过。
心跳声仿佛擂鼓,秦在于什么声音也听不见,耳中却传入了一道脚步声,很近,就好像有什么人正贴着她奔跑。
周围的景色越来越熟悉,此时此刻,这种熟悉感也被染上了一层恐怖的色彩,恐惧感几乎要将她打翻在地。
最先从焦枯的树丛中露出的是高耸的灯塔,紧接着是砖红的屋顶。
秦在于猛然停步。
灯塔下,她看到了唯一一个自己不熟悉的东西——
一座方形的墓碑。
第125章 尾声
秦在于感觉,自己似乎想不清楚很多东西。
她好像一只被放飞的风筝,牵线的人承诺会抓紧她,可风筝线却被风吹断了,她就这么被大风卷走,无处可落,无地能栖。
她坐在一块墓碑前面,说不清究竟坐了多久,虚散的目光无意识地描摹着上面雕刻的一个字,好像天地之间,只有这个符号能吸引她的注意。
横、横、横、撇、捺……
是她的姓。
草地上的光影移动着,由耀眼的白转换为橙红。
一道窄长的影子被投射到墓碑上,遮蔽了她一直凝视的那个字眼。
秦在于一愣,思绪像被一只手狠狠按回体内,骤然回拢。感官的空白退潮般消失,不远处规律的海浪声和风过草尖的沙沙声争先恐后地钻入耳中,海风拂过她的面容,带着发梢轻柔地擦过脸颊,唤起一阵麻痒。
她回过头,发现浑圆的日轮已经落到了海面上,恢弘壮丽的晚霞在天际铺陈,倒映入海,染红了蓝白交映的海波。
记忆慢了一步挤入脑海,带动着情绪像波浪一样上下起伏。
阵法群闭合后,东淼陆的人伤亡惨重,十不存一,又得知洛茛已死,不用秦在于再如何逼压,短暂的对峙后,以她收手为条件,他们承诺不再纠缠,护卫着昏迷不醒的容翊乘船直接离开西海域。
陆蕴和江小苗也安然无恙,趁无人注意时挨到秦在于身边。
秦在于道:“你们也走吧。”
江小苗默然不语,她瘦小的身躯在沉重的甲衣下有些空落落的,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里水光潋滟,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哭。
陆蕴看了看秦在于身侧的洛辰瑜,神色是带着书呆子气的严肃。
“他们很快就会再回来的。西洄大概率撑不住。”他道。
秦在于平静点头,“我知道。”
他推了推眼镜,忽然道:“除了西洄以外,西海域重要的先锋岛屿大多在原中洲陆以东,还有南边。”
秦在于一愣,看着他认真道:“我知道。”
陆蕴似乎还想说什么,看了一眼陆续登船的兵士们,欲言又止,只道:“那我们走了。”
秦在于建议:“坐来时的船走吧。”
陆蕴轻轻摇头,“苏御恒已经把它开走了。”
秦在于无言,看着他们混入兵士群中,消失在舷梯尽头。
她想,这或许是将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那层无所想无所感的屏障骤然消逝后,秦在于再次看向她目不转睛地盯了不知多久的墓碑。
目光接触到那个“秦”字的一瞬间,她好像被一道电流击中了,整个人不受控地跳了起来。
她感觉手脚发麻,好像真的触电了,慌乱地想要把电流的来源从身上去除,双手不住地拍打着自己的双肩、腰际和衣摆,双脚在地上无序地跳动,试图找回一点知觉。
突然,她手上一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滴落在了手背上。
秦在于整个人蓦地僵住,停下了所有动作,呆滞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没等她看清是什么东西落在了上面,又是滴答一声,一滴液体随她动作滴落在袖口上,洇湿了一小块衣料。
紧接着,她脸上也是一凉,有液体顺着脸侧滑落,被晚风一吹,又冰又冷。
湿润感越来越多,透明的液体成串地往下落,滴落在她脚下的一小片草地上。
不行,秦在于缓缓想道,她被洛茛骂的时候没哭,被东淼高官奚落没哭,挨文迩打也没哭,被那么多人围起来打还是没哭,怎么会在爷爷面前哭呢?
不能在爷爷面前哭啊!
她从小练着术法长大,不信鬼神之说,这个时候突然就很害怕。
她好害怕,秦老照顾了她十余年,送她出去一载有余,结果她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他大哭。
他会揪心吧?他会担忧啊。
打她的那些人不会,可是爷爷会啊。
“在于?”
一双手动作轻柔地扶住她手臂,一块洁净的帕子被递了过来。
“你要去屋里休息一会吗?”
秦在于后知后觉地想起,对了,除了她,还有一个人也在墓前坐着,陪她坐着。
她接过手帕,把脸上的泪痕抹干净,道:“小洛……我,我本来,也很想让你见见我爷爷的。”
洛辰瑜抚着她后背,轻声道:“我知道,我见过他的。”
秦在于感觉自己的声音在没用地颤抖,执拗地解释道:“不是在海里见,是正式的见面,是……”
“是的,”他温柔道,“就是正式的见面,他知道我。”
秦在于抖动的声带终于平静了些许,疑惑地看向他,“他知道你?”
“对……”
洛辰瑜声调忽然一转,回身冷冷道:“你不应该还在这里。”
秦在于也感觉到了身后的灵力波动。
有人来了。
她使劲一擦,确认脸上再没有遗留的水痕后,也转过身去。
一道清润的声音遥遥传来:“确实是这样。不过放心,只有我一个人。我还有一些话要说,说完就会如约离开。”
白衣身影从海岸处缓缓行来。文迩一身整洁的白衣染上了硝烟与血迹,衣摆与肩侧简直成了红色。但他行走时姿态仍然从容闲适,身姿笔挺,仿佛走过的不是崖边草地,而是舒伦学院气派的长阶,让人分辨不出他身上的血迹究竟是不是他本人的。
待他走到两人身前三丈之距时,洛辰瑜向前半步挡在秦在于身前,无形的风刃不客气地抵在了来人面前。
“文大导师可能弄错了,”青年的笑意含冰淬毒,“我们并没有什么必要听你唠叨。”
他眼中碧色一闪,风刃悍然向前,欲切开文迩脖颈。
没有留手,他是真的打定主意一照面便要取人性命。
秦在于抬手轻扶他手臂,“小洛。”
风刃顿住,洛辰瑜轻轻歪头,“好罢。”
文迩浅淡得体的笑容始终不变。他看了一眼两人背后的墓碑,对秦在于开口:“关于你爷爷的事,我很抱歉。”
秦在于将心中过于强烈的情绪尽数抑制住,让自己的声音和思维都能够保持冷静,她突然发觉自己已经能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点了。
“所以,对于其它的所有事情,你都不感到抱歉,是吗?”
文迩笑了笑,如长辈般包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用闲话的语气问:“在于,不冲动地回答,你真的确定了吗?”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掀开包裹用的手巾,里面赫然是一块方正的玉牌。几道裂纹横贯其上,已经被人精心地拼合好了。
不用看上面的刻字秦在于也知道那是什么,是她摔碎的身份玉牌。
文迩竟然把它的碎片全部捡起来了?!
秦在于是真的摸不清他的想法了。
最开始她以为他是一个尽职尽责和蔼可亲的导师,然后他展露真容,变成了一个处心积虑城府极深的政客。
但哪怕现在的她对文迩戒备极深,见到这块细心拼好的玉牌,也不禁感到了一丝疑惑。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在整个四海的格局里,她秦在于真的有这么重要的地位,值得他一次又一次如此费心费力地拉拢吗?
见她久久不言,洛辰瑜的手臂绷紧了,微微偏头看她,“在于?”
秦在于猛然惊醒。
“我以为,文大导师应该已经知道我的答案了。”
文迩并不意外,温和道:“在于,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在猜测我的用意,提防我的用心。我只是想说——”
他示意手中的玉牌,“这个,我可以给你拼好,其他的东西,我也一样能帮你遮掩。如果你改变了主意,不用有任何忧虑,直接回来就好。我是你的导师,我会保护你,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
这一次秦在于费了点功夫,才将目光从玉牌上移开,语气没有触动道:“多谢费心,但以后您就不是我的导师了。我不会反悔,今天是,日后是,永远都是。”
没办法,她秦在于就是这点倔劲改不掉。
文迩摇头轻笑,似无奈似遗憾,然后将玉牌重新包好,收了起来。
“东淼甲卫队是总督亲兵,选拔标准严苛,其中大部分从舒伦学院的毕业生中择选,而且,必须是考核成绩优良的毕业学员。”他忽然另起话头。
秦在于看着他,维持住面上表情不动,一颗心却高高悬起,牵扯着呼吸都急促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