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回头,被秦老掰了回去。剪刀锋利的刃口在乌发上比了比,精准下剪。
咔嚓声停止,少年晃晃突然轻了许多的脑袋,有些愣怔。
秦老看着他头上微翘的短发,颇为满意地点头,“清爽多了。”
他低头收拾地上的头发,顺嘴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伊泽尔。”
伊泽尔抬手抚过短发,不甚习惯。
这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人类的世界中有一种叫做“长辈的审美”的东西。
秦老点头,拿出一样东西放到木椅旁边的地上。
一双布鞋。
“伊泽尔,”秦老声音温厚,“以后不要光脚走来走去了。”
伊泽尔清冷的目光垂下,看了一会,他又问道:“老人家,你能告诉我在于去哪里了吗?”
秦老收拾好了,爬下了阁楼。
“老人家?”
“老人家老人家,”秦老叹息,“人都叫老了。你不如也叫我爷爷吧。”
*
伊泽尔终于脱了那身从头遮到脚的斗篷。
他一身布衣短打,行走带风,完全看不出半夜做贼时那翻桌子摔笔架的架势。每日里动作娴熟地劈柴烧饭做家务,俨然就是一个高挑的邻家少年郎。
秦老与他虽生活在一处,彼此之间话却少得出奇。这天秦老回屋,伊泽尔刚燃起灶火,听见声响转头看他一眼。老人对他点点头,径直回了卧房。
少年没有在意,专心切菜。
过了一阵,煮的香软的鱼肉即将出锅时,屋门打开,老人稳健的脚步声行到他身后,“在做什么?”
伊泽尔单手将铁锅整个举起,连汤带肉倒进盘中,示意他自己看。
除了每日必问的那句话,他一天中开口的次数依然少得令人发指。
少年将盘子端了出去,秦老与他擦肩而过,往厨房里面走去。路过灶台时,他脚步不停,借身体的遮挡将几张纸页轻轻丢了进去。火舌跳动,很快就将洁白的纸张舔舐干净。
他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回头一看,心中顿时一突。
伊泽尔不知什么时候转了回来,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乌黑的双眸透着股冰晶般的冷然。
秦老面色不动,道:“你先去坐吧,碗筷我来拿就好……你干什么!”
伊泽尔非但没有如他所言去餐桌旁,还上前几步,身法快得不可思议,眨眼间就越过秦老到了他身后,玉白的手伸出,竟是不顾火焰直接探进了灶底!
秦老来不及阻止,就见那只手迅速抽回,两指指尖夹着一片焦黑的纸页。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将纸页举到面前细细观察,一无所获——那最后一小片纸也已经被烧得彻底,完全辨不出一点字迹了。
他神色冰冷地转头,直直看着秦老。
秦老看他火中取栗时又气又急,现下被他这么看着,心下又生出一股寒冷的颤栗,怀疑对方下一刻就要打碎和睦的假象欺凌老弱。
他差点忘了,这个海族有多聪明。
他为此甚至狠下心,一看完孙女寄来的第一封家信,就把它烧了。
应该晚一点,等他睡了再烧信,秦老带着悔意想。
但是那样似乎也没用,伊泽尔五感好的恐怖,而且半夜烧火未免也太奇怪了。
他别开视线,一把拉过伊泽尔的手臂将他扯到水缸旁,舀水不断冲淋他的手指。
伊泽尔看着老人动作,身上的寒意退散些许,第千百遍问:“她在哪里?”
秦老又冲了几瓢水,直起身往外走,“行了,吃饭去吧。”
伊泽尔站在原地不动,目光寒凉,落在他身上像块冰。
“你一直不告诉我。为什么?”他问。
老人背对着他,双肩轻轻一沉,像是在叹气。
他声音沉重:“你第一回来我家的时候,我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把你赶回海里,拼上我这条老命也无所谓。”
他缓缓转身,苍老的目光在少年身上扫过,又道:“但是见到你之后,我发现你跟我想的很不一样,你非常的……非常的……”
他一时想不出来贴切的形容,卡壳一会后道:“……不一样。你想在海里也好,想在岸上待着也随便,我跟你打个商量,你能不能……”
他抬眼看着伊泽尔,眼中竟有深重的悲悯,“能不能……不要再缠着我孙女了?”
伊泽尔愣住。他原地思索片刻,感觉自己无法理解,呆愣愣地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秦老:“不为什么。我是做爷爷的,不想让孙女冒一点险。”
伊泽尔更加理解不能,“我也不想啊。”
秦老无言片刻,道:“你不明白,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风险。”
伊泽尔似乎悟到了一点:“因为我是鲛人?”
“……”秦老本来一直在猜测他究竟是那一支海族,竟然还能人模人样地上岸来,眼下听他自报家门,疑云顿消之际不由眼前一黑。
啊……鲛人啊……
……那就更不能让你得逞了啊!
伊泽尔看着秦老突然坚毅起来的眼神,非常莫名。
厨房内的气氛异常低迷,两人对峙片刻,秦老率先泄气,转身往外走,“来吃饭吧。”
伊泽尔突然道:“那我去东淼陆了。”
秦老刹住脚,回头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你不告诉我,我就去东淼自己找了。”他语气没有气愤或不满,就只是在平静地叙述。
秦老下意识阻止道:“不行!”
但伊泽尔并没有要征询他的同意。他行动力极强,没有理会秦老,说完直接向外走,竟是准备就这么动身了。
秦老连忙伸直手臂将门口堵死。
伊泽尔被挡住,冷漠地望着他,示意他让路。
秦老硬着头皮与他对视,恐惧在他冰冷又淡漠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他知道无论对方要去哪,自己都拦不住他。无力感深深地坠在他心间。
望着眼前的少年,秦老心中又诡异地浮现几缕歉疚。
他看着与人类少年一般无二,眉目俊秀姣好而尚显稚气。仔细回想起来,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他从未做出过任何类似凶兽的攻击行为。哪怕是被老人这样蛮不讲理地挡住路,他也没有生气,没有动手清道。
哪怕这于他而言轻而易举。
秦老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他挣扎半天,妥协道:“这样吧,你帮我做三件事,我就告诉你在于去了哪。”
伊泽尔的眼睛瞬间亮起,“你说。”
*
伊泽尔回到砖房时,太阳已经落到了海平线。
秦老站在门口,看着少年稳步上山,身后还跟着一高一矮两个姑娘。
大些的女孩看着有十六七岁,双手拘谨地握在身前,边走边与伊泽尔说着话。小姑娘应该是她妹妹,个头才到伊泽尔腰际,动作没有顾忌地扯着他衣袖。发觉自己跟不上他步伐,又松了手去抱他的腿,一派天真烂漫。
少年却全然不作理会,自顾自往山上走,头也不回,更不用说回话。大女孩也不介意,追在他身后笑意温软地说着什么。
直到看到秦老,她才不好意思地笑笑,唤了声“阿楠”,将小姑娘从伊泽尔腿上拉下来,牵着她走了。
待伊泽尔走近,秦老笑呵呵道:“看来还算顺利?”
伊泽尔点头。
秦老面上严肃了些,“明天,是修补剩下渔船的定风阵法。”
“这是第二件事?”
“对。”
伊泽尔本以为秦老会让他去捞灵骨打海兽之类,没想到他要求的第一件事,是让他修补古湳岛上所有破损闲置的船只。
而且是由他自己,以秦老远房亲戚的身份与岛民亲自交涉,秦老不会出面。
一艘渔船的使用寿命不算太长,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其上定风阵法的枯竭周期极短。岛民们一般会花钱找鲁格设阵,或者找秦在于帮忙。但鲁格行踪成谜,秦在于外出上学后,有不少渔船都因此被闲置了。渔民出海要么用备用的渔船,要么只能使用没有阵法加持的普通船只。
伊泽尔非常疑惑这件事与秦在于之间有什么关系,但还是乖乖照做。
事情进行的非常顺利。定风所用的初级阵法,对于鲛人来说完全是杀鸡用牛刀。更重要的是,岛民们对他几乎没有什么怀疑,很爽快的就把船推出来任他发挥了。
而且看少年归家时的情景,他高挑俊秀的形象显然非常受岛民们的青睐。
*
伊泽尔非常有干劲,第二天一早就出门,又到太阳落山才回来。
秦老抽着烟斗,笑眯眯打趣:“今天怎么没见那两个小姑娘呀?”
伊泽尔满脸疑惑,“你的要求里并没有提要把她们带回来。”
秦老笑得差点被烟草呛住。
他磕了磕烟斗,道:“明天是加固码头的栈道和缆桩。”
*
伊泽尔依言又劳作了一整天,归家途中,他在山脚处遇到了秦老。
少年眼里光泽闪烁,小跑几步来到老人面前,语气难掩激动地问出那个曾脱口千万遍的问题:“她在哪?”
秦老却脸色阴沉,看向他的目光异常沉郁。
自从二人见面,他的表情从没有这么难看过。老人身上的气息降至冰点,寒意和隐藏的怒气在他周身萦绕,随时准备爆发。
但他只是沉默着。
伊泽尔不明所以,仍在满怀期待地等待他的答案。秦老看了他片刻,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伊泽尔追上,“我按你说的,把码头配件全部加固了,还在周围设了防大浪的阵法,你……”
“是!”秦老蓦地止步,声音被怒气冲击的颤抖,“你是做了!那你告诉我,你做这些的时候,有没有在码头上看到一个溺水的孩子?你有没有?!”
伊泽尔愣了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火,“是有一个女孩下水去了。”
秦老闻言愈发怒不可遏,苍老嘶哑的声音吼道:“你既然看到了,为什么不救她?要不是李老头路过及时发现,阿楠现在已经没命了!他告诉我,说当时你就在距离阿楠几丈远的地方,看着她落水却无动于衷!我开始还不相信,还以为他看错了冤枉了你。你……你……你倒是说说,阿楠怎么得罪了你?你为什么就能对一个小孩子见死不救?!”
伊泽尔疑惑道:“你的要求里,并没有说要救海里的孩子。”
秦老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一天前他听到这种话时,还觉得有趣逗乐,现下再次听来,才恍然发觉这种思维的可怖。
“你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个小姑娘拼命扑水呼救,却觉得不需要救她?她分明是看到你在哪里,所以才往水里去的!”
伊泽尔更加不解,“我加固码头同她有什么关系?她自己往水里走,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秦老气的浑身发抖。多日相处下来,他已经不自觉的拿伊泽尔当人类少年来看待。有时小酌两杯,悠哉游哉时,他甚至还会暗戳戳地想,伊泽尔虽然是个海族,但他强大、聪明、稳重、专一,可不就具备了所有他希望自己未来的孙女婿能具有的品质么?
现在他才发现,他错了,而且错的离谱。
如果真的如他想象的一般简单,两域混战也不至于持续五十年之久了。
偏生伊泽尔心中急切,又追问道:“你答应了的,在于她……”
秦老打断他道:“但我现在反悔了!”
伊泽尔顿住。
“我们人类就是这样,答应了的事照样做不到。但是我们需要同情,我们彼此之间需要同情,你明白吗?!”
他最后看了伊泽尔一眼,撂下他往山上走去,“不用再想从我这里打听到任何事了。在你明白这一点前,也不要去找她,这是我给你最后的建议。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伊泽尔追上去,被猛然关闭的房门阻在了门外。
秦老是个只要认定了,谁都无法使他改变主意的老兵。伊泽尔在门外等了许多天,老人没有再见他。
夕阳中老人健壮坚毅的背影,就是秦老留给伊泽尔最后的印象。
*
叙述完往事,洛辰瑜道:“许多岛民看我都觉得眼熟,现在你知道是为什么了吧?”
秦在于的第一反应却是:“我没有告诉你我要去哪里?”
洛辰瑜笑容平静,语气也平静,“没有。”
秦在于却感觉他马上就要生气了。
她不相信:“不可能啊?我怎么会没有说这个?”
洛辰瑜笑容不变。
秦在于有些心慌,“真的不可能!你想想看我怎么会瞒着你这种事?而且就算我忘了说,你怎么也没有问我?”
洛辰瑜的微笑终于崩了一瞬。
……原来有些遇见,是“灯下黑”与一点傲娇混合出的产物。
再巧不过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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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后面还有两篇番外,记得来看呀
还有件事……就是那个,如果大家的收藏夹位置还够的话,可不可以晚一点再取收这本嘞(捂脸),后面完结还有自然榜,如果可以的话非常非常感谢!
拜托了,给大家卖个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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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浮生的营养液!
第127章 外二
再一次听闻昔日同窗们的消息,是一年后的事。
除了不知所踪的苏御恒外,秦在于所知的大部分人,都在这一年夏日从舒伦学院毕业了。
包括安纾宥。
据传信来的黎衿沅所说,按照安纾宥自己的打算,肯定是要在学院里再赖个起码五六年的。奈何家里急着叫她回去继承家业,一堆导师紧赶慢赶修改了她的成绩,好歹是让她卡着时间毕业了。
读这封信的时候,秦在于正在璐瑚岛上凭栏吹风。看完后她啼笑皆非,把信纸收到一只锦盒里放好,下楼去了。
没想到在这之后没多久,她便受到了下一封信,出自安纾宥本人之手。
最开始得知安纾宥逃婚私奔的消息时,秦在于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但细细一想,这确实是安纾宥能做出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