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她马上要跨进那裂隙,突然回首,绷起脸冷言道:“还有一事,我最讨厌别人唤我傀儡夫人,我既未婚嫁,又容颜不老,为何夫人夫人的叫我?若有谁再不长些记性,我定让他吃些苦头!”
言语未讫,缚在她身上的一条金光绳索突然崩断,电掣般弹回到一个僧人脸面上,打得他皮开肉绽,满脸血流,掩面倒地呼痛。那女子傀儡冷笑一声,扭头没入那空中裂隙不见,那道幽绿入口登时消逝,空气中一股硫磺硝石燃烧的味道,渐渐弥散开来。
地上僧人方才放下心来,收了那金光绳索,纷纷起身,擦拭汗水,救治伤者,乱成一团。方才阵中为首的长老来到印光面前,一脸愧疚,躬身合十说道:“我等修为不够,险些误了大事,还请方丈责罚。”
印光摇头道:“长老休要自责,一来是这十绝阵已经运转了一个甲子,亟待祭祀神灵之后补充灵力,现在正是法阵最弱之时,二来是这具傀儡着实厉害,你等又是第一次御施拘禁此物,吃亏也是意料中之事。”
对面那长老叹道:“还愿这次祭祀圆满,也不枉费我这徒儿献出的性命。”
印光方丈正要开口答话,上方轰然一声巨响,如同山体中了一发火炮,整个石穴震颤不已,灰尘飞扬而起,碎石纷纷落下,众人目不视物,惊骇万分,正咳嗽躲避间,印光方丈一跃而出,转瞬间就冲出洞穴,沿着阶梯攀援而上,身形矫矫若云中之鹤。
第 40 章
顷刻之间,方丈印光已经奔到方才洞穴大厅门口,里面也是尘土飞扬,地面撼动不已,余波未消,一众僧俗都出现惊慌之色,那魏王朝正在持剑整肃军士,印光方丈冲着众人喝到:“方才那动静为何而起?”
一个坐在地上的年长阇梨起身,打了个稽首说道:“回方丈,是那乔玄朴,这道人方才触动了魔障,走使已经进入他厢房之内。”
印光方丈眯眼说道:“那结果如何?”
那阇梨回道:“这乔道人却不是善类,已经连斩了三个走使,现在正在和第四头幽冥鬼兽相斗,方才那声巨响,却是他施法所为。”
印光方丈皱眉惊道:“连斩三个走使?自我接管十绝阵、主持祭祀以来,却是第一次遇到这等人物,果然也是个棘手对头。”
魏王朝也走了过来,站在印光身边,说道:“早就听说京师崇玄馆神秘莫测,高手云集,真是名不虚传,这排名第十二的道士尚且如此,那些更靠前的高手,又是何等模样?”
印光脸上略有忧色,说道:“十几年前梓授公和老衲聊过崇玄馆,他曾言说,这崇玄馆中排名前五之人,均是常侍皇帝左右,这五人其中有些是半人半魔之身,法力超绝,恐怖绝伦。”
魏王朝听了,脸上微微色变,说道:“看来我等所谋之事,远比想象的更为艰辛。”
“所以梓授公才呕心沥血,寻了这十绝阵,运转数十载,不但为了御施这些走使,更是为获得神灵庇佑,取了那天降神力,我等方才有希望举事成功。”印光看着魏王朝,脸上神色肃穆,继续说道:“我等卧薪尝胆这许多年,就等这一次终祭,不过那奸相也似有所察觉,隐隐有向此地调集兵马的意图,双方马上就到了图穷匕见之地步。”
魏王朝笑道:“大丈夫舍生取义,血洒沙场,何其快哉。末将盼着这一天也许久了。”
印光方丈赞道:“将军是真男子,忠义可嘉,但老衲决不能让将军暴虎冯河,但等这次祭祀结束,我等便可获取神灵之力,其妙莫测,连寻常士兵都可变为不死之身。料想那起事之后,定可势如破竹,天遂人愿!”
几人言讫,一同望向一面八棱狻猊金银镜,里面烟尘阵阵,雷鸣不绝,闪电火花迸散,隐约看到一只庞然巨兽,周身鳞癋如古松,发蓬蓬如羽葆,目睛突出,色纯五色烂然,在烟尘阴影中跳跃嗥叫,凶狠搏噬。
几人正凝神观望之时,突然訇然一声响,那镜子裂成万千细小碎片,从半空中倾泻而下,镜屑光影闪烁,如同银河落地一般,众人正吃惊间,地上盘坐的一列僧人中,为首一人两手掩面,大叫一声,鲜血从这人双目两耳中溅射了出来。
魏王朝吃了一惊,忙问道:“这又是何故?”
旁边那年长阇梨说道:“那乔玄朴和走使相斗甚烈,魔障中气息激荡,已经连续打碎了三四块窥视宝镜,这位师弟做法以耳目御镜,身劳神疲,难以为继,因而伤及自身。”
印光方丈挥手,让人搀扶伤者下去包扎敷药,后面一个僧人起身而上,接替了刚才那僧人位置,重新施法,将一面古镜浮在空中,继续窥探那乔玄朴房中情景。
魏王朝叹道:“诸位高僧如此不畏苦痛,甘愿血流,让末将叹服。”印光道:“这祭祀过程艰辛无比,随时都有葬送性命的可能,我等僧众心智坚诚,不避斧钺,也是做了舍生取义的准备。”
那乔玄朴房间中仍然是烟尘滚滚,景象不清,不时有点点血污飞溅到镜面之上。魏王朝看得心惊,印光方丈脸色凝重,轻声吩咐左右:“我看这第四个鬼兽走使也非他对手,胜负也就在一盏茶之间。你去告诉尔等师兄弟,马上结阵,再放出乔玄朴选中的其他两名走使。”
那旁边的年青僧人领命而去,印光和魏王朝继续扫视几面镜子,查看厢房中其他人等有何异状,正在此时,旁边那年长阇梨突然叫了一声,颇有惊惧之意,印光和魏王朝两人扭头看时,但见这老僧指着悬空中的一面镜子,神色慌张,说道:“如何却有这等古怪之事?”
印光魏王朝两人一起走上前去,但见那面镜子里映出的是院中一处景象,但见里面彤云黯黑,灯烛摇晃,烟雾缭绕,阴风飒然,却是并无他物,两人齐声问道:“这却是有何古怪之处?”
那老僧盯着镜子,嘴唇抖了几下,方才说道:“方丈和将军如何这般健忘?那傀儡夫人就是在此处将那带枷和尚格毙的!”
两人大吃一惊,扭头再次望向那面海兽细纹大圆镜,里面那草丛深处,本该卧着那野和尚的尸身,此刻却空无一物。
印光方丈头上冷汗冒出,喝令其他僧人做法御镜,将殿前院后彻查一边,但见这废墟荒庙,柴门虚掩,秋虫萋萋,除了那黑雾缭绕的几间厢房之外,其余地方都是毫无异状,一无所获。
印光和那老僧都是阴沉不语,魏王朝道:“莫不是有其他妖物走使突入院中,已将那和尚尸身吞入口中吃掉?”
那老僧道:“将军有所不知,那出阵走使无不被御阵僧人遥遥节制,所在何地,所做何事都在法阵中一一呈现,除非十绝阵崩坏残破,否则哪有这走使擅自行动之理?”
印光沉吟片刻,问道:“方才我去会那傀儡夫人,镜中景象可曾有何异变?”
那老僧顿了一顿,面有愧色,说道:“刚才这里的弟子听闻那傀儡夫人挣脱束缚,暴起伤人,心中惊惧,唱经念诵真言时难免有些颠倒,镜中影响确实模糊了一阵,随后就是那乔玄朴大发神威,弄得地动山摇,人人自危,我等也是初次遇到这等凶悍命星祭品,心中也难免不安,这御镜之阵,中间也却是断了一阵。”
印光方丈闻言青筋暴起,他毕竟涵养颇深,缓缓吐了几口气,强自按捺怒气,说道:“那便是了,那带枷和尚失踪之事,定是发生在这段时间。”
周围僧人见方丈如此,心中都有惧意,人人都垂首不言。
印光方丈思量一阵,突然放声大笑,须发怒张,大喝道:“好一个妖邪和尚,死后还不肯安宁,莫非一定要阻挠老衲祭祀神灵?还有那道人乔玄朴,自恃道术高深,不肯就范,竟然在我的庙里逞强!老衲不管是你二人是何方神圣,只要入了我的彀中,就是鱼游釜底,鸟投罗网!老衲立誓,今夜让尔等有来无回!”
那方丈顿了一顿,森然道:“摩呼罗迦已经长到何等模样了?告诉众人,随时准备祭出此物,老衲亲自主持制御法阵。”
周围众僧人一阵惊呼,随后面露恐惧之色,纷纷低声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第 41 章
话分两头,却说那张西洛从偏殿洞穴中回来,和行钧和尚交谈过后,道别众人,转身回房,他倚在门前,愣愣看着柳小姐离去的身影,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那柳碧云回身关门时,看到张生正在凝望自己,眼中尽是关切不舍之意,心中一暖,微笑道:“夜色已深,公子早些歇息,有事明日再谈便是。”
张西洛道:“小姐夜间安寝时,切记关好门窗,留意周围动静,若有什么异响,却要即刻示警,我定及时赶来救护。”
柳碧云嫣然一笑,道一声谢,低头将那房门关了。
张生将头斜靠在门框上,微微叹了一口气,柳小姐自从在那洞中拿了那卷《往生咒》之后,表情就阴晴不定,时而欣喜微笑,有期盼之情,时而眉头紧锁,轻声自语,张西洛看得分明,忧心不已。方才临别时柳小姐虽对自己展颜一笑,但仍然看得出她心事重重。
不知为何,张西洛心中有种预感,自己想再见柳小姐一面,却是千难万难了。他抬头望了望天空,不知何时,乌云遮蔽天空,阴霾笼罩四野,院中凉风飒飒,冷气侵人,他心中生出些许凄凉之意,关了房门坐在床上。
张生方才记起,自己也从洞中捡了两样事物带了回来,回想起行钧和尚告诫之言,犹豫了一下,将那羊脂玉镇纸狮子和古砚用粗布包了起来,放在壁橱里关好,回身躺在床上。
张生在床上辗转反侧,听着山野中夜枭走兽远远嚎叫了几声,院中秋虫唧唧鸣响,暗中思念忧心柳小姐,愁肠百转,又记起马公子飞扬跋扈的神态语气,想着自己至今还无功名,心中涌起愤愤不平之意。思虑烦多,气不能定,却哪里还能睡得着。
正在思量间,忽听得外面不住的人走,揸揸的柴响风生,他心里警悚,疑惑道:“此时夜静,如何有人行得脚步之声?莫敢是妖邪还是贼盗,潜行过来谋害我们的?”
张生悄声跳下床来,提了宝剑,屏息踮脚走到窗前,用手指捅破窗纸,待向外看时,万物寂然,并无人迹。他心中疑惑,索性推开窗户,伸头探望,正四顾间,突然遥遥望见月下一人倚树而立,似是文士,须发皆白,神态索漠,意兴阑珊。
张西洛大吃一惊,心知这偏僻凶险之地,哪里突见的文人书生?他疑心对方为鬼,定睛再看时,那人却踪迹全无。骇异未定,犹豫是否要呼唤众人,此时风摇影移,树下景色明暗变幻,便又现出了那文士之像。
张生看了一阵,才发觉自己是错将树干枝叶之形当做了人的轮廓,方有此误。安下心来,哑然失笑,关了窗户,自叹成了惊弓之鸟。将那宝剑放在一侧,无心睡眠,心中却是有了作诗之意,技痒难耐,当下从行囊中取出纸笔,却是无墨在旁。张生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壁橱里取了那方古砚和镇纸,摆在桌上,自语道:“这些文房四宝,精致风雅,又是忠臣名士之物,能有何等邪祟附着其上?苟立心正大,则其气纯乎阳刚,虽有邪魅,如幽室之中,鼓洪炉而炽烈焰,冱冻自消,我又有何可畏惧!”
想到这里,张西洛取出砚滴,往那方古砚中滴了些清水,用手指捏了墨块,在砚台上转圈细细研磨,却看那磨成之墨时,发墨如油,一点如漆,里面隐隐传出幽香,沁人心脾。那时候,只有上等墨锭中才加有龙麝和冰片,张生家境贫寒,用的自然是普通货色,想来这块砚台的从前主人定是风雅优渥之辈,好墨用的久了,连砚台都染上了那香气。
张西洛铺平纸,用狼毫笔蘸了墨汁,略略思索,提笔在纸上写了一首七言:“芦荻荒寒野水平,四围唧唧夜虫声,长眠人亦眠难稳,独倚枯松看月明。”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夺胎于名家“巴童浑不寝”,“夜半钟声寒山寺”之意,前半部分对面落笔,写半夜未寝,后半部分笔锋一转,忽然说鬼。张生自觉诗文稍有突兀,想明日起来拿了给柳小姐杜猛等人看时,还需好好解释一番今夜这番经历。
张生将那首诗反复诵了几遍,自觉满意,不知觉间意兴高涨,文思泉涌,又拿了一张纸,悬腕提笔,在上面做起一首长赋,行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他胸中突然多了无数灿烂辞藻,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月之光辉。
张西洛又惊又喜,如同文曲星从天而降,附在他身上,捉笔替他著文一般,他愈发振奋,不肯停笔,笔下之文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而又雄辞闳辩,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他一连伏案一个时辰,写满了几十张纸,直到墨锭几乎耗尽,手腕酸软,灯油马上用竭,方才停了下来。
张生把那赋词纸张整理一遍,低声诵读,越读越欣喜难耐,自语道:“如此高远知识,精微学识,豪健议论,如果尚不能科场夺魁,那世间还有何等道理可讲?明日我也要让柳小姐看看我的才学,我非是重功名而薄恩爱之辈,但他日也需举中甲第,方才配得上柳小姐一片抬爱之情。”
张西洛大笑三声,精疲力尽,倒在桌上呼呼睡去。
这间冷清厢房里,萤萤一残灯照映户牖,万籁俱寂,夜深人静,唯有张生均匀呼吸之声。突然屋里传来一声叹息,放在那桌上狼毫笔猛然自行竖起,在古砚上沾了浓墨,悬空而立,沙沙在纸上写起字来。
不多时,纸上便出现四行诗词:“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整页纸张就是这首诗不停重复,张生余下的几张白纸全被写满,笔砚移动,满壁皆摹仿此四行诗,一开始字体工整,渐渐笔画颤抖,拗捩欹斜,最后不成点画,用笔或自下而上,自右而左,或应连者断,应断者连,渐渐似非人所书,变成满墙的鬼画之符,森然可怖。
灯油耗尽,厢房中一片幽暗,那支笔也“啪”的一声掉落在地,角落里响起不知何人的压抑呜咽之声。
第 42 章
张生在这一觉睡得好久,如梦深沉时隐隐约约听得外面似乎有喊叫声,兵刃格击声,火炮声,还有什么人的狂笑之声,本欲醒来,又觉得身体极疲,困倦欲眠,好似身浮舟阀上,顺水漂流一般。一直过了许久,方才睁眼醒来,一看时间已近正午,自己正在一间客舍榻上,环顾四周,房间修饰甚整洁,湘帘榧几,屋里列古砚七八,古器铜器磁器十许,古书册画卷又十许,笔床水注,纸扇棕拂之类,皆极精致,壁上所粘,亦皆名士笔迹,焚香宴坐,琴声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