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邪灵——雕虫技
时间:2022-02-09 17:33:50

  张生吃了一惊,自语道:“我这却是在何处?”回想昨夜之事时,心中却一片茫然,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紧要事情忘了一般,但又无论如何记忆不起来。正在苦苦思量间,却见那恒法寺方丈推门走了进来,笑道:“张公子这一觉睡得甚久,这都日上三竿了方才起来?”
  张生苦笑道:“昨夜觉得甚是疲乏,昏沉一觉睡到现在。但却无法想起昨日发生了些什么,小生现在身处何地?莫非是恒法寺?”
  印光方丈眉毛一挑,似乎有惊讶之意,随即笑道:“这也难怪,昨夜老衲和公子秉烛夜谈,公子意兴大发,洋洋写下数千字雄文,瑰丽奇伟,让老衲叹服。想来公子昨夜思虑过渡,心神消耗,方才睡了如此多的时间。”
  张西洛方才记起昨日著文之事,向桌上看去,那玉狮子镇纸压着厚厚一叠文稿,正是自己所写,旁边那方古砚中余墨未干。张生拿起那文稿来又读了一遍,自觉文风外若优游,中实刚劲,有大家风范,但心中仍然怅然若失,似乎丢了什么珍贵的事物一般。
  张生向那方丈问道:“方丈,小生总觉得心中挂记着什么重要的人和事情,但遽然间回忆不起,敢问大师,我可有什么好友至交之类,也在这恒法寺之中僦居?”
  印光方丈摇头道:“公子在敝寺中借了一间僧房,在此早晚温习经史,已经有两月有余,每日萤窗映雪,悬梁刺股,专攻圣贤之书,却是少有和外间来往。”
  张生闻言,走下床来,推门向外望去,但见院中两边都是老桧苍松,林木遮映,栖鸟鸣叫,香炉里烟火袅袅,几个僧人正在院中扫地,殿前传来阵阵诵经之声,他心中微微失望,叹道:“原来如此,兴许是昨夜梦境过于逼真,小生方才有此庄生梦蝶之惑。”
  印光方丈正色说道:“殿试将近,公子却勿要分神,我看公子文章,才气飚发,颇为隽上,实乃王佐之才。公子务要锐意进取,博取功名,岂可为儿女之事心忧分神,以致终困青衿乎?”
  张生脸上一红,低头称是,那方丈又让沙弥拿来一个托盘,上面有五十两白银,交于张生,说道:“老衲也略有观人之术,公子先天贵格,天地之生才,将来必为朝廷之设官,这些银子暂且就当敝寺相助公子的盘缠,公子勿要嫌少,祝愿公子科场得意,殿试夺魁!”
  张西洛推辞了几次,怎耐那方丈一番美意,只得收下,千恩万谢,又在恒法寺中又逗留了几日,带了那镇纸和玉狮子,收拾行囊上路。一路风餐露宿,饥餐渴饮,和同路商旅客人结成伴当,也在山林遇到了几回剪径的强人,一番狂奔逃得性命,跑的人困马乏,苦不堪言,几经波折,总算来到京师。
  时值开春二月,传说要亲自在大殿监考主持,开科取士,那全国各地才子菁英,全都云集此地,考生有上万人之多,一连考了数天。数日后张榜,张生列三甲,居上第,才堪经邦科登第,令待诏弘文馆,随仗供奉。游街三日,春风得意,随即被那达官贵人纷纷加以青眼,登门做媒之人络绎不绝。不几日,张生被那当朝宰相招了做婿,身价扶摇而上,先任太子中允,几年后后做了御史中丞、刑部侍郎,起初为官清廉,对各类贿赂都是严辞不受,清誉甚佳,后来遭同侪嫉恨,设下计谋,排挤攻讦,被皇上严厉斥责,当庭杖责,险些贬官流放。
  张西洛经此一事,性情大变,经岳父提点,渐渐侵染了官场各种权谋之术,广结党羽,勒索重贿。十余年宦海磨炼后,张西洛性情变得阴险隐忍,精于权谋,厚赂宫中宦官、妃嫔,与之交情深厚,对皇帝举动了如指掌,每逢奏对,都能暗合皇帝心中之意,渐渐深得赏识,又过了数载,升任中书令。
  随着他声势渐隆,朝中嫉恨他之人也越来越多,政敌对他轮番弹劾。张西洛一方面搜刮民财,令各省库藏尽输京师,扩充国库,让皇帝赞赏不绝,倚为国之肱骨,另一面任用酷吏,严刑峻法,阴谋构陷,兴大狱排除异己,借用皇帝之手杀死政敌无数,大理寺狱外因杀气过盛,鸟雀不敢栖息。经年之后,张西洛升任韩国公,兼尚书左仆射,一时大权独握,党同伐异,权擅天下,就连东宫太子见了他,也战战兢兢如芒在背。
  在年届六旬之时,张西洛终于位极人臣,时人背后称之为“二皇帝”,志得意满,衣有罗锦千箱,食有珍馐百味,外有壮士执鞭,内有佳人捧觞,天子宠,百官拥,风光无限;闲暇时,常宴请宾客,遮窗夜饮,放意杯酒间,载歌载舞,将舞姬宠妓左拥右抱,荒纵不已,通宵达旦,不知昼夜之变换;酒至半酣美人在怀,灯影觥筹间回忆起年少之时,自己科考未中,孤身一人,朝求僧餐而暮宿破窖,面带菜色而常有忧心,顿觉得恍若隔世,感慨万千。
  正当他以为凭借皇帝恩宠,荣华富贵能永固之时,不测风云突变,皇帝沉迷神仙方术,服食丹药无度,壮年之时就龙驭宾天。太子继位,开始剪除张西洛党羽,重掌兵权,群臣被张西洛压制许久,见风头转向,纷纷上疏弹劾,指责他“勾结边将,图谋不轨,妄称图谶,指斥乘舆”。没有几月,皇帝列了他十大罪名,贬职流放岭南,张西洛在南迁途中,仍然仍豢养一批亡命之徒护卫左右,皇帝听闻震怒,派兵追杀。
  其间一番鏖战,数百兵马护着张西洛,撞透重围,逃奔到襄阳郊外,一群人急如丧家之狗,忙如漏网之鱼,人困马乏,腹中馁饿,荒山野岭中,连一点水也讨不到。那随着张西洛的人马,本来大多就是贪图利益之辈,见他大势已去,窘迫万分,都是假登东、诈撒溺,又散去了六七十人,只剩二三十余骑忠心随从跟在左右。
  一行人黑夜里慌乱间前行,在林中走了数十里,抬头看见一座败落寺庙,风吹得檐前铃铎之声叮当作响,上面几个金字,都昏了,模糊不清,进了寺门,但见钟楼倒塌,殿宇崩摧,山门长满了青苔,经阁生出那碧藓。一座座诸天都坏损不堪,塑像怀里有鸟雀做巢,一尊尊帝释欹斜欲碎,口内蜘蛛结了重重丝网。张西洛看了这等光景,心中越发凄凉冷清,登高看时,遥遥望见山脚下,那官军点着火把,阵列如长蛇蜿蜒,鸣锣发喊,正急急在山中搜索,想必不久之后便要追赶上来。
  张西洛看了,叹了三声“罢了”,将那剩余随从都叫在一处,苦笑说道:“我张某人惨淡经营一生,家业富比皇室,权势撼动天下,不想到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竟然败在那稚儿皇帝手上!诸位陪张某到此,已是仁至义尽了,这情谊我心领了,诸公现在各自逃命去罢,如有来世再相聚!”言讫,将随身所带金银财宝分了,遣散众人,独自在院中卧了,等待那官兵前来捉拿。
 
  第 43 章
 
 
  众人都逐渐散去,唯有一年老仆人不肯离去,自言愿生死相随。张西洛无奈一笑,两人进了大殿,相对而坐,行囊中取了美酒,痛饮了一番,听着外面搜山之声越来越近,张西洛慨然道:“我贫寒之时发迹于古寺,如今走投无路撞进这破庙,真是天道轮回也。”拿了笔墨,在墙上提了一首绝命诗:“夜色明如许,嗟令困不伸。百年原是梦,数载枉劳神。室暗难挨晓,墙高不见春。星辰环冷月,缧绁泣孤臣,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自知难逃一死,和那老仆寻了两根绳索,一起自缢在大殿梁上。
  张西洛以颈悬绳,正在气息奄奄,痛苦挣扎之时,忽然觉得胸口贴身一处有什么东西火热如炭,灼烧的自己皮肉剧痛难忍,胡乱摸了一把,从衣领里拽出一块玉佩,但见那玉光华闪闪,一明一暗,甚是古怪;张西洛生死挣扎间,也无功夫管着奇怪之事,本想直接将那物丢在地上,一心只求速死,免得落入官军之手受辱。就在那玉佩即将离手的一刹那间,张西洛如遭雷击,心里好似有个缺口被这块玉补上了一般,一时间忘记了挣扎,脑中电光火石一般只有一个念头:这块玉佩为何如此眼熟?是谁人赠送我的?
  外面大门轰然倒塌,数百只火把将寺庙团团围住,照的通明,十几骑人马破门而入,杀气腾腾冲了进来,手持兵刃,面目凶狠,大喝道:“休走了那逆贼张西洛!”
  张西洛却无暇他顾,直愣愣地盯着手里的玉佩,那块玉在手里越来越热,啪的一声碎成两截,棱角锋利,刺手血流,张西洛嘶哑着大叫一声:“是柳小姐!为何我这一生中不见了柳小姐?”
  话音未落,但见杀到面前的兵马,一同自缢在一旁的仆人,殿前的破败佛像,全都如同风干脱落的墙皮一般簌簌掉下,眼前的景象登时换了模样,一间残破厢房,一桌一床一橱而已,桌上油灯已灭,文稿数张零散一地,自己脖颈挂在一根绳索上,自垂在房梁之上,气息急促,筋脉肌肤如同刀割一般痛苦,正在蹬腿挣扎间,突然看到地上站立一个文士,正是自己在树下见到的那人,但见他手中拿了那方古砚,不住摩挲,正仰头盯着自己。
  张西洛一手抓住脖上绳索,一手向下探去,指向那文士方向,嘴里勉强吐出话语,说道:“救我……”
  却不想那文士立在幽暗地里,意态冰冷,眼神阴寒,一动不动,竟似盼他速死一般。张西洛心中顿悟,那文士恐已非人,自己如梦似幻的富贵一场,现在又悬梁自缢,怕是和那文士脱不了干系,心中又悔又惧,命垂一线,全力挣扎,将那断了的玉佩拿在手中,用锋楞处摩割绳索。地上那文士嘴角一撇,似有不屑之意,张西洛头脑欲裂,眼前发黑,舌头伸出嘴外,力气越来越小,眼见就要一命呜呼时,那颈上思索被割断一半,不堪重负,张西洛重重摔了下来。
  张西洛昏沉了一阵,勉强起身,咳嗽不止,恶心欲呕,他踉跄几步,抢了宝剑在手,指着那文士,喘息说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害我性命?”
  那文人答道:“你一将死之人,我却懒得告知你我是何人。你命星紫微,本该前程万里,是那社稷重臣,将来为官,也能不畏强者不欺弱,不谋财者不害人,算是有些清誉。我今日奉命结果你性命,心中有些不忍,本想让你黄粱一梦,体验那人间富贵一场,从容赴死,哪想到你竟然看破魔障,又回到这现实之中。这又是何苦来着,反正都要被我结果,那边当一个奸雄权臣,享尽荣华富贵,轰轰烈烈而死,这边做一个穷酸书生,孤灯冷雨,凄凄冷冷独亡,真是天差地别也。”
  说罢,那文士踏步而上,向张西洛逼迫过来,张生握住宝剑,咬牙向对方刺了过去,那人竟不闪避,宝剑如中铁石,断成几节。那文士伸手一扫,将张生撞了出去,桌倒椅塌,摔得他头破血流。
  那文士缓缓踱步而来,张西洛头晕目眩,手无寸铁,自知今日断难脱身,勉强坐了起来,倚在墙角,反而笑出声来,说道:“你说让我做个奸雄权臣,轰轰烈烈而死,却不知我根本不想如此!我方才在梦中觉得如此不踏实,如同心中空了一块一般,荣华富贵,权倾天下,丝竹美色都填不了那块缺口!”
  那文士笑道:“我现在知晓了,也是我不察脱卯,让着梦境不真了。你是一心倾慕柳小姐,难怪你有怅然若失之状,原来是个痴情种子。你无需担心,很快那柳小姐也会追随你而去,你们泉下便可相聚。”
  张西洛答道:“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我和柳小姐心心相印,生死不离,但你操纵梦境,又将我这读书人的骨气放在何处?我若像梦中那边寡廉鲜耻,玩弄权术,残害忠良,还不若一头撞死,倘若柳小姐在旁,也绝不容我如此这般堕落!”
  那文士一愣,随即勃然大怒,一脚踢在张西洛左臂上,令他臂膀筋骨寸断。张生大叫一声,冷汗涔涔而下,几乎疼的昏了过去。
  那文士森然道:“你这番言语,竟似说我没有文人骨气,是无耻之辈了?我问你,你可知我是何人?”
  张生咬牙道:“你不过是个附在砚台上的妖邪罢了,附庸风雅,摄聂心魄,诱人堕落而已,我又何必知道你是何等人物?只是可惜了那方好砚和上面铭词,说什么‘此时拜疏清君侧,事成策汝功,不成同汝贬’,真是荒谬不已,失之千里,这等忠义之为,却和你有何等关系!”
  那文士勃然作色,踏步上前,本欲取了张生性命,却突然一顿,背手转过身去,冷冷说道:“幽冥之中,相攘相轧,如同阳间官场,群妖之间,往来嚣杂,让人不胜其烦,我许久也没有和读书之人交谈过了,在你临死之前,我不妨和你多说几句罢,也叫你死个明白。”
 
  第 44 章
 
 
  “我乃前朝人士,”那文士说道:“年幼失怙,由叔婶带大,家境贫寒,读书不易。我幼时便明白除了读书上进,自己别无出路,于是发奋向学,个中辛苦,不足外人道也。年少时便登科及第,光耀门楣,后来一路升迁,官至兵科给事中,常侍皇帝左右,备顾问应对。”
  张生听了,掩住受伤左臂,冷笑道:“年少得志,身居高位,就如同你操纵我梦境那边,想来你后来也是利欲熏心,玩弄权术了罢,这般奢靡跋扈生活我已经见识过了,你无须再说。”
  那文士望了张生一眼,眼神中有些许落寞之意,继续说道:“当时有一宦官,在皇帝幼时便服侍于他,后宫夺嫡立储历来凶险万分,那宦官昔日也出了不少力,甚至舍命救过年幼皇帝。因此皇上感激于他,视他如同亲人一般,登基之后让他做了秉笔太监,各种恩宠集于一身。”
  张生咬牙忍痛,嗤之以鼻,说道:“然后你就和那太监内外勾结,把持朝政,做那假公济私的勾当了罢,我又何必知道这些污烂事!”
  那文士没有理张生,继续说道:“即便如此,那宦官也心有不甘,因皇家祖制有训,太监不得干政,那人又偏偏是个狼子野心,当时宰相懦弱无能,那宦官自然看他不起,外面若干政务大权都想来染指一番;朝臣中有些阿谀逢迎之人看出他的心思,送礼厚赂,几番勾兑,便结成了进退同盟,里外勾结,相互通气,隐隐有成一党之势。”
  张生听了沉默不语,原本以为这文士也会和那宦官是一丘之貉,现在听他语气,好似并非如此。
  那文士继续说道:“我看那大奸虎踞宫中,牙爪已具,岌岌有出柙之势,心中焦虑,联合了几个平日交好的御史言官,一起上疏警示皇上,说那宦官不尊先皇祖制,内庭外臣相互勾结,其心不轨,本欲让皇帝加以斥责,哪料到这折子上去了,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张生听了,微微意外,抬头望着对方,略有不信之意。
  那文士继续说道:“我等几人见皇上有偏袒之意,心中气愤难平,一日正聚在酒楼雅间商议对策,不想门被踢开,拥进了一群虎狼之士,披甲持锐,将我等团团围住。那官宦一脸假笑,缓步走了进来,先是虚情假意客套一番,然后拿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说是朝臣对他有些误会,他愿与我等消弥芥蒂,这些银子算是区区见面礼,今后还有厚礼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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