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阇梨缓缓说道:“大意谓人之余气为鬼,气久则渐消。不遽消者有三:冤魂恨魄,茹痛黄泉,其怨结则气亦聚也;大富大贵,取多用宏,其精壮则气亦盛也;儿女缠绵,埋忧赍恨,其情专则气亦凝也。至于另有凶残狠戾者,气亦不遽消,然堕泥犁者十之九,但其本性如能和前三类纠缠胶结,便可立时成厉鬼魔祟之物。此类邪物易招天谴,实难获取,但炼形之后尤为可怖。我等寻访数十载,才收集了这数十条不灭魂魄,今朝一旦炼成肉身,也是一件惊世壮举了。”
魏王朝叹道:“也是那机缘巧合,柳碧云恰恰就选中了这册《往生咒》,进了这般业障;只是如此凶险,却是辛苦诸位大师了。”
那阇梨道:“冥冥中一切皆有定数,凡人却难逃因果轮回。天之道;有施必报者,人之情,既已有因,必当结果。各种机缘巧合,相互感应,如同磁之引针,不近尚可,一旦接近,便是相互吸附,难解难分;人与人之间怨毒之结,如石中发火,不触则已,碰触相撞则激而立生;这般因果孽缘终难消释,如疾病之隐伏,必有骤发之日。”
正说话间,那些阵列僧人后背上的人面渐渐上移,死气沉沉的面孔上,都露出喜悦之色,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开合不断,口中念诵的经文更加急促起来。灯烛之下,那些和尚原本映在地上的黑影,却越变越淡,几乎不可辨别。
***
却说那地面之上,后殿院中,柳碧云将那手中书卷抛向空中之后,便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崔花影急急奔上前去,将她一把抱起,却呼唤不醒,正在六神无主之时,雷声轰鸣,天空中却下起雨来。
崔花影窘迫交加,一边抱着柳小姐想离开此地,一边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雨水,却不想抬手看时,手背上一片殷红之色。
第 49 章
崔花影正惊疑间,却看到柳小姐身上衣衫也被雨打湿,染成一片赤红,仰头看时,却见头上下了一阵血雨,腥气迫人。崔花影以手遮面,狼狈不堪,心中又急又气,无意中扭头看时,却发现有古怪,原来那血雨偏偏只落在殿后这片草地之上,出了这草地的其余地方,无论是砖石和瓦檐之上,却是滴水也无。
崔花影心知不妙,事出反常,这里定有鬼祟之处,她奋起气力,将柳碧云架在怀中,一步步向外面走去。草地泥泞,血雨滑腻,悲风飒飒,佛殿花瓶吹堕地,琉璃摇落慧灯昏,她只觉得怀中之人越来越沉,力气难以为继,正停下来气喘时,忽然觉得草丛深出有什么东西在游走一般,如同虫豸一般的什么东西从她脚面小腿处穿行而过,吓的她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定睛看时,却是一条条幽紫色的光焰,崔花影记起这是方才从那卷《往生咒》中射向空中的火光,迸散后徐徐落地后的残烬。按理说这等火焰灰烬应该为雨滴浇灭,但却越发莹莹闪亮,一条条如同手指粗细,长尺余,在地上翻滚扭动,若蛇虫般伏地而游,在草叶底下奔涌前行,成千上百条渐渐聚在十几处,层层叠叠,拢成一朵朵花骨朵模样,径有丈余,焰光闪烁,在血雨中随风摆动,妖异粲然。
异象接二连三出现,已经让崔花影目不暇接,她心中虽怕,也记起行钧说过的话来,此间是非因果颠倒,人妖共居之所,反常之事数不可以测算,强自镇定下来,心中默念:“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也不去看那异色妖花,咬牙将柳小姐向外拖去。
正当此时,怀中的柳碧云嘤了一声,悠悠转醒,扶着崔花影肩膀勉强站起身来,一片茫然之色,揉眼看了周围这般情景,惊得目瞪口呆,正想开口问时,崔花影高声道:“小姐勿要多言,快随我离开此地!”说着便拉着柳碧云的手奔跑起来。
两人往外跑了十余步,渐渐觉得地面起伏不平,有如波浪翻滚一般,将两人颠簸得东倒西歪。两个姑娘慌忙搀手相扶,方才立住身形,正要寻思脱身之法时,却看到前面几处光焰大盛,数十个花朵瓣瓣次第而开,那花骨朵一经绽放,五色毕备,朵若巨轮,瓣葳蕤如洋菊,花瓣有忽变异色,瓣深红如丹砂,心则浓绿如鹦鹉,暗地中灼灼有光,似金星隐耀,虽画设色不能及。两人正惊得目瞪口呆时,脚下土地震颤得越发剧烈,好似有什么事物从那花朵中心渐渐冒出一般。
柳小姐惊叫一声,说道:“我却好似在梦中见过这般场景。”崔花影低声道:“小姐啊,咱们应该听那行钧师傅所言,不去碰那洞中事物,今番只怕是着了别人的算计了。”
柳碧云咬了咬嘴唇,说道:“我依稀记得在梦中,有群面目模糊的人说可以让我父母复生,但需要我以血相祭,我点头应允,他们便拿出一册书,让我咬破手指,按了手印在上面,随即围在我周围做法,但我奇怪的是,这群人却是没有影子……”
崔花影闻言,捉了柳碧云双手来看,却见她右手拇指处果然有一处噬痕,兀自血迹斑斑,不由地叫苦一声,说道:“这里却不是多言的地方,我们快走!”
柳碧云却双眼无神,叹了口气,说道:“怕是走不了了,有墙拦着我们。”
崔花影觉得她意态颠倒,言语无甚条理,还道是她昏迷方醒之故,也管不了许多,拉着柳碧云的手再次发足狂奔。却不成想地上那数朵光焰之花倏忽飘过,列成一排,一起拦在她们面前,花蕊中那黑沉沉的东西缓缓升起,初始如篱笆高矮,渐渐如同矮墙,还在不停抬升。
柳碧云缓缓抬手,指着前方说道:“你看,这墙也是在我梦中见过的……”崔花影心中悚然,仔细看时,那哪里是墙,分明是一具具棺木,竖着从那地下缓缓升起。那些棺木颜色或黝黑,或深赤色,或是遍布苔藓的石棺,满是绿锈的铜棺,上面都贴着朱砂符箓,绳索捆绑,有些还上悬法器镇压,形状大小各异,令人瞧了寒意森然。
此刻张西洛和杜猛也赶到了后院,看到两个姑娘淋在血雨中,被一排竖立棺椁拦住去路,心中惊怖,慌忙奔上前去,怎奈那草地上起伏有如波浪,颠的两人东倒西歪。好不容易赶到近前,聚在一处,正要开口问话时,柳碧云却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六合之外,罅隙之中,果然有回煞魇魅,是先贤之书论述不及之处,其中道理,又非凡人所能理解。”
众人听了一愣,崔花影道:“小姐,勿要再说这等不着边际的话,我们几人,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柳碧云却说:“怕是已经晚了。亡者复起,眠者已醒,我却不知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众人惘然,崔花影对张生使了个眼色,张生会意,本想蹲身背负柳小姐,但却听闻身后传来崩塌断裂之声,不绝于耳,似碎磁折竹,又如裂帛一般。众人吃惊回头看时,前面那些棺椁上绳索皆断,封住灵柩顶盖的铁钉一根根弹射而出,棺上法器坠落,四分五裂,随后一声声巨响,棺材顶盖弹飞出去,轰然落地。
地面停止了震颤,花朵上光焰变暗,那阵血雨也停了下来,只有片片烟瘴之气在草地中萦绕不去,凄惨迷漫,真个是赺天炽地。柳碧云继续喃喃自语:“妖异之夕,紫气贯北斗,天地震动,灾眚叠见,起死人,肉白骨。这却不是传说呵……”张生听得呆住了,杜猛和崔花影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个想法,也不管那棺椁中有何古怪,分别捉了张生和柳小姐臂膀,拉着他们转身就向后狼狈奔走。
四个人向前飞奔了十几步,眼看就要跑出那片草地,却不想烟瘴深处立着一口棺材,挡住去路。天光晦暗,棺木里面漆黑一片,却突然现了两点红芒,里面传来一声狞笑,一个人踉踉跄跄从中迈步出来。
众人借着头顶的烈火符箓光芒,睁眼看时,那从棺木中抢出的那人,衣衫褴褛,白毛遍体,目赤如丹砂,指如曲钩,齿露唇外如利刃。众人看得冷气倒抽,怖几失魂,纷纷向后退了数步。
那怪人伸出一根手指,点着众人依次点数,张口道:“四……四人!饮血……肉,饱腹,庆甚,庆甚!”说着便嗬嗬大笑起来,声音尖利刺耳,如同狼嗥。
杜猛眉头一皱,抽出兵刃,走上前去,低声说道:“我拦他一阵,你们快走!”众人却不肯舍了他先行,正在踟蹰间,那怪人尖叫一声,蹂身而上,带起一阵恶风,闻之血腥贯鼻。
第 50 章
杜猛发了声喊,举着铜锏迎着了那怪人,那白毛怪人咆哮跳跃,神情凶横,全不似常人之态,好似那出笼的狼虎猛兽,那怪人却将双臂做了兵器,格挡杜猛的铜锏,好似浑不怕疼一般。杜猛斗的暗自心惊,心中想到:今夜先是遇到那玄甲怪人,险些葬送了性命在厢房之中,后来又遇到这白毛赤眼怪,一时间也难讨了便宜,我平生自负武艺出众,刀马娴熟,也是被众人期许能做下一番事业的人,怎地在此地遇到如此多手段高强的对头!看来这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却不能轻易抱了自负不浅之心。
那白毛怪人见斗杜猛不下,心中焦躁起来,怪叫连连,嘴里含混说道:“片片刻,其余人等,也、也到来,血肉不够……分,饿,奈何,奈何!”说着暴躁性起,将上身衣衫一把撕烂,目露凶戾之气,血口大张,纵身朝杜猛冲了过来。
杜猛见他力大凶狠,急急后退,无意中瞥见后面崔花影等人,张生从周围寻了一根树枝,勉强握在手里,后面两个姑娘却也不肯离去,在一旁提心吊胆望着自己。杜猛心中想到:张生一臂已折,自保尚难,如果自己再葬身此地,他如何还能照顾得了那两个姑娘?当下卖个破绽,让那白毛怪抢进怀中,那怪正要张口咬时,杜猛侧身一闪,脚下一勾,将那怪摔了一个踉跄。那白毛怪人勃然大怒,四肢方一触地,便即刻弹身而起,扭头就要扑向杜猛;杜猛那肯给他这般机会,提起八棱熟铜锏,斜着砸下,瞬时削掉了那白毛怪人的半个脑袋。那怪人惨叫了一声,身子扭了几下,躺倒在地。
杜猛身上旧伤未愈,一番苦斗,血汗淋漓,众人慌忙围了上去,崔花影抽出丝绢给他擦拭了一番。却看地上那白毛怪人时,头上断口处黑红一片,眼珠突出,却无鲜血流出,众人纳罕不已,却也无暇深究,杜猛道:“方才和这怪相斗之时,隐约听他说还有其他人等要来,这般怪物想来不止一只?”
崔花影道:“你却是忘记了,方才那地上,却有十余口棺椁立在面前啊……”众人一起转身,回望向来时方向,地面崎岖,云阴晦暗,瘴气弥漫,光影变幻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扭动挣扎一般,远处的草地上传来细微沙沙之声。
张生放下树枝,抬手擦了擦冷汗,对柳小姐道:“此地不可久留,请小姐随我快走。”
柳小姐以手扶额,意态疲惫,说道:“全听公子安排……”话音未落,众人只听脚下一声低吼,地下那具白毛怪人的尸首突然活动,四肢抽搐,双臂一伸,握住了柳碧云的双腿,那只剩了半张脸上血口张开,獠牙外翻,径直朝着柳小姐腿上咬了下去。
崔花影惊叫一声,杜猛却是站的远了,被那柳小姐隔住,抢步上前也施救不急,心中叫苦时,只听的嘭然一声,木屑乱飞。原来是张生将那防身的树枝插入那白毛怪人的口中,却被咬的粉碎,那怪一口不中,张嘴吐了木屑再咬时,却叫那张生用树枝抵在口中,前进不得,两下僵持起来。崔花影飞奔过来,急急将柳碧云往外拉扯,却被那白毛怪人抱定了腿,脱身无术。杜猛上前,用铜锏猛砸,连砸了数下,将那怪人手腕砸断,方才救了柳小姐出来。
众人喘息未定,毛骨悚立,一起后退数步,望着那白毛怪人,那怪没了上半截头颅,手腕折断,却兀自站起,摇摇晃晃朝众人逼了过来,口齿一张一合,说道:“饿,实在饥饿,不可忍受,艰苦万状……”
张生握着半截树枝,说道:“简直如同不死之躯一般,这却是何物,悖逆阴阳五行!”
杜猛将牙一咬,弓身迎了上去,突出搏击,那怪嗅得生人气息,狂躁起来,扑击搏噬,杜猛却不和他缠斗,趟地闪躲,滚了几遭,击碎那怪膝盖,风旋电掣而退。那白毛怪人登时扑地,却是站不起身,只能啮齿咆哮,缓缓爬行。
杜猛飞奔回来,对众人喝道:“还不快走!”
柳碧云却呆呆望向杜猛身后,抬手指道:“那却是何物?”
众人定睛看时,却见白沉沉的烟瘴中突然窜出一物,身形迅捷,距离众人三四丈时,方才看清此物身子如同犬类模样,项上却顶了一个人头,头作双髻,面容乃一丽妇,以粉敷面,两眼赤红如炭火,齿外露,牙癉于利刃,那物四足着地,边奔走边放声尖笑。
众人皆有寒颤之意,杜猛喝令三人奔逃,自己屹立当地,横握了铜锏,摆了个架势,存了拼命的念头。那人面犬身之怪越奔越近,笑声愈发刺耳,叫道:“竟然是个后生,身躯健壮,真是天可怜见于我!”
说罢,那人面犬身之怪长舌外吐,涎水四溢,奔袭到近前,就要纵身腾空而起。却不想旁边那倒卧的白毛怪人手臂猛击,将半空中的那人面犬身怪打了下来,两只怪物在地上扭成一团,相抱手搏,牵拽起仆,撕咬起来,只听得那白毛怪人翻滚间含混叫道:“这些生人……血肉,都,都是我的!你,贱人,休想……”
那人面犬身怪破口大骂道:“你这腌臜畜生,贼贱虫,快些挟着□□撒开,休得耽误老娘的好事!不然将你撕成碎片!”
杜猛看了心中惊异,却也不敢耽搁,慌忙拔腿而走。但听得后面烟瘴阴气冥盌,其中声音越来越响,迟重步履之声逐渐密集,好似有数十人徐徐而来,啾啾渐逼近。
杜猛发足狂奔,赶上前面的一行人,众人一起奔出后殿这片草地,却待向前院去时,方才记起前面厢房中还有两只巨怪和玄甲人虎视眈眈,也不知那文士最后结局如何。众人慌乱间,找了一间偏殿佛堂,进了房,将门栓上,站定喘息,一时间彷徨无计。
杜猛低声将方才所见所闻说了一遍,众人惊叹连连,张生也低声道:“谓此凶悖之魄,聚为妖厉,犹蛇虺虽死,余毒尚染于草木,彼此间你争我夺,相互吞噬,也是情理之中,不足怪也。”
崔花影也低声说道:“我等被困此地,如何脱身?若是乔道人和行钧师傅在此便好了。”
第 51 章
众人正议论间,张西洛发觉柳碧云委顿在地,神情憔悴,面如金纸,额角隐隐有汗水渗出,他心中一惊,不顾伤痛,连忙蹲下,问道:“柳小姐,你可是有哪里受伤?”
崔花影和杜猛见状,也慌忙过来,崔姑娘见柳碧云用手捂住脚踝,心中焦急,用手掀起她裙袜,众人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但见那脚踝处被白毛赤眼怪人抓了几处伤口,黑血殷殷渗出,脚腕处紫气缭绕,如同蛛网般蔓延上去。张生心中大急,眼前一黑,几欲昏倒,崔花影倒是镇定,问杜猛借了尖刀,先在灯火上烤了,让柳小姐忍着痛,自己在那伤口处划了几处十字,用力挤出黑血,然后俯身下去,一连吸吮了十几口血水吐在地上,割了自己几绺头发,用刀挑着烧成灰,给柳碧云敷住了伤口止血,然后撕了半边袖子,先在伤口上方用绳结束住小腿,又仔细包好了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