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得心惊肉跳,也不知如何插手帮忙,正焦虑间,忽听得外间有数人恸哭嘈杂之声,片刻之后渐渐接近,须臾则及院门。杜猛慌忙奔到门前,从门缝中望去,遥遥看得东廊上有数个黑影,身材绝大,跳跃入廊,有人呗唱,有人哭泣,接踵摩肩,挨挨挤挤,径直奔着自己的方向过来;其中有些人如巨人般长大,披发至足,发多蔽面,不见七窍,另外一些兽面人身,眼光凶横,意态森然,著豹皮裩,锯牙獠牙。杜猛心知来着非人,心中焦躁起来,飞奔回来,喝道:“众妖已至,此处却是凶险了!”
众人听了,无不色变,正焦急无计间,突听得一物猛地撞击在房门上,其力甚大,门栓连震,外面那物高声叫道:“那健壮后生,姐姐我来找你了,快些开开门让我吃掉,姐姐愿意给你个痛快。不然后面那些粗莽汉子,性情却没有这么好,要把你活活扯碎了吃,那般滋味可就难受得多了。”
众人听了,知道是方才那人面犬身怪,竟让它抢先寻了来,都是噤口不语。外面那怪见无人答它,恼羞成怒,破口大骂,撞击连连。
柳碧云突然间迈步上前,望着僵持而斗的两只巨怪,跪了下来,泣血而啼,说道:“都是碧玉一人之错,为人所惑,惊扰父母魂灵,让高堂地下不得安宁,受这奸人恶咒,方至这般惨绝人伦之地步!”说罢,她吐了一口鲜血,双目一闭,倒地不起。
众人大惊,一起抢上前来,将柳碧云搀起,连声呼唤,柳小姐只是昏迷不答。半空中突然一声悲啼,却见那无面怪松了口,头颅缓缓合拢,也不理那夜叉,跪了下来,垂头向着柳碧云,似乎在呜呜哭泣一般,双爪掩面,说道:“我方才却是怎地了,如同鬼迷心窍一般,竟要杀害自己的骨肉!”
那夜叉抚摸伤处,说道:“夫人,我等都是中了人的算计,被人施法役使,方才做出这般行径。”
那无面怪用手抓轻触柳碧云,哭道:“我可怜的孩儿,还没来得及和你说话,我便不成了人形,惊吓于你,真是愧煞我也!”
话音未落,门外砰砰作响,似有无数人同时擂门一般,几个声音吼道:“里面那怪,你们休要吃独食也!快些开了大门,若不然,我等连你们也吞噬殆尽!”
第 54 章
那门轰然响个不绝,门栓似乎不堪重负,顷刻间就要折断。杜猛等人面面相觑,心中惶急间,那无面怪将柳碧云捧在手中,托举上去,轻轻放在梁上,随即又将崔花影放了上去;那夜叉见状,也将杜猛和张生拦腰抓起,托上房梁。众人攀住扶稳,正待开口相问时,那两个怪物开口说道:“情势紧急,碧云就托付给诸位了,你等快些从上面逃了出去罢,只希望尔等吉人天相,逃得今番这般厄运。”说罢,吁嗟连连,夜叉面上留下泪来。
张生说道:“外面妖物众多,我们走了,它们必然不肯干休,二老可怎地脱身?”
那两个怪物苦笑道:“你这书生,怎地如此絮叨,我家孩儿却是看上了你。我等二人本来就是那些人炼魂而成的移尸走影,今夜死而复生,乃是悖逆阴阳之道,现在又违了地下那些施咒人的意愿,他们哪能容我等继续留存在世上?!”
张生想起自己那厢房中的文士,脸上色变,心如刀绞,用手握拳说道:“究竟是何人,心地这般歹毒,设下这等绝惨的计策!”
那夜叉说道:“这却非我等所能知,你们休要再问,速速离去!”
杜猛背了柳小姐,张生和崔花影在旁边扶稳,一行人急急挪到那房顶破洞处,手脚并用,向外攀爬。正当此时,那夜叉忽然叫住张生,说道:“张公子,倘若你和碧云能逃了性命,你定要好好对她,万万不可相负。”
张西洛心头一酸,含泪应允,那无面怪也出声说道:“张公子若能离了此地,切记要搏个功名。休怪我啰嗦,俺家里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你择时便上朝取应去,取了功名,方是正事。”
张生点头称是,那夜叉哈哈一笑,说道:“夫人,你我都是泉下之人,还要操这般心做什么?我看张公子生性质朴,心地纯良,却是比那马家小子强多了。我还在世时,就常常后悔昔日指腹为婚之举。”
那无面怪叹道:“我又如何不知道,那张生救我母女于水火之中,我也不愿意做背义而忘恩的失信之辈,只是咱家孩儿自小娇生惯养,我怕她吃不惯那清贫日子的艰苦。”
夜叉摇头笑道:“我看这后生文中有俊逸之气,凭着胸中之才,视官如拾芥耳,他以文学立身,位登朝序也是迟早之事,儿孙自有儿孙福,夫人勿要忧心太多!”
张生也不知如何作答,只有挠头傻笑,杜猛扭头一笑,揶揄道:“难得泰山泰水夸赞,你还不快快拜谢。”
张生正要开口说话时,夜叉和无面怪突然惨呼一声,倒了下去,在地上翻滚□□,身上亮起蓬蓬光亮,状若散火,颜色幽绿。众人大惊时,张生顿悟,说道:“定是那拘役二老之人做法,来湮灭二人魂灵了!”
崔花影流下泪来,喊道:“老爷、夫人,这可如何是好?”
地上那二怪勉强挣扎起身,惨笑道:“生死殊途,能与尔等再见一次已经不易,我们已经心满意足;我二人已然死过一回,还怕再来一次么?只是与我儿永诀,魂魄灭掉之后不入六道,无法转世,异途之恨,何可言哉?”
崔花影泣不成声,杜猛和张生也心酸欲泪。当此之时,大门轰然一声响,裂开一块,一直怪手伸了进来,四处乱摸,众人正吃惊见,那手臂倏地抽了回去,一张怪脸挤在了那裂口处,面皮黝黑,眼如铜铃,黄光莹莹,气咻咻然。接着门口处响声大作,三根门栓已经折断了两根。
那下面二怪说道:“那伙人要我们魂飞湮灭,只怕也没这般快,我们俩这老骨头却还有些用处,就替你们拖延片刻吧。”
说罢,那两个怪转脸过去,朝向门口,伏下身躯,跳掷咆哮,身形又变长了几分。张生看得泫然欲泪,忍痛伏在房梁上,对着下面叩首三次,说道:“张西洛日后定不相负柳小姐,敢问二老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张某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做到。”
那夜叉回首道:“你若能今后一心一意对待碧云,我便甚慰,却没有别的要求。唯有一事,你若日后能为官,无论官职大小,休要不知变通、恃才倨傲,不能屈迹卑僚;切不可贪狡反覆,也不可迂儒拘谨;为官之要,务在‘耐烦、务实’四字,你一定要牢记在心!”
张生流泪叩首道:“柳公教诲,小生不敢忘却。”话音未落,殿前房门轰然倒塌,木屑灰尘乱飞,寒风呼啸卷入房间,瞬时将殿中灯烛尽数熄灭,那黑影里立了数十个人影兽形,高矮不一,瞳仁或幽绿或金黄、血红,有人呜咽哭泣,有人高声狂笑,酬酢喧杂,鬼意森然。
只听对面一个声音尖叫道:“那伙生人却在梁上,休要走脱了他们!”张生低头看时,却是方才那丽妇犬身怪物,目赤如火,差牙吐舌,甚可憎恶,正仰头切齿,盯着众人。
那些妖物一起抬头,望向屋顶,轰然嘶吼,纷纷叫道:“饥饿难耐,唯求飨宴!”说话间,那人面犬身怪后腿一蹬,闪电般从地上弹起,一跃丈余,径直扑向房梁上众人。
杜猛正背着柳小姐,行动不便,仓促间转不过身来,正急间,却见夜叉手臂爆长,劈手将那人面犬身怪抓住,一把掷在地上。那人面犬身怪惨叫一声,还未来得及翻身而起,那无面怪人立而起,踏上一步,一脚将那人面犬身怪头颅踏爆,黑血溅射一地,腥臭扑鼻。
那夜叉森然笑道:“老夫尚有一口气在,如何能让你们这些畜生邪魅猖狂作乱,害我女儿性命?”
那无面怪低下头颅,重新裂开那肉瓣利齿,隆隆咆哮道:“敢上前者死!”
对面那群妖物寂然无声,唯有低低诵经之声回荡在庭中,如同耳畔絮语。片刻之后门外妖物齐齐怒吼一声,如同潮水般朝前扑了过来,叫呼诟骂,奋臂熙攘,长吼突入进房来,将那夜叉和无面怪团团围在中心,扑击搏噬,血肉横飞间,惨呼嗥叫不绝。那无面怪左冲右突,利齿搅动,所到之处众妖物臾裂剥露骨,皮肉都尽,只剩下森森白骨;那夜叉身形奄然而灭,转瞬出现在另一处,手抓鲜血淋漓处,又几头妖物委顿倒地,黑血遍地蜿蜒而流。
夜叉和无面怪愈发凶横,将那群妖物逼得节节败退,尽数赶出屋外,杜猛和张生背了柳小姐,伏在屋檐之上,正心中稍慰时,却看那夜叉和无面怪突然身形一滞,身上火焰冲天而起,两怪的行动变得迟钝僵硬,转瞬间就被数个妖物咬住头颈,拖倒在地。
第 55 章
张生在房顶看得分明,大惊之色,急得捶胸顿足,挣扎着就要跳下房去,却被崔花影一把扯住。那崔花影眼中含泪,却是厉声喝道:“老爷夫人舍命相救,却不是为了让你逞这匹夫之勇,你就算下去了又能如何!”
杜猛也扭头喝道:“贤弟休要再这般迂腐,切莫忘了柳相国和老夫人的叮嘱之言!你若去了,那柳小姐谁来照顾?”张生羞愧难当,只得拭泪忍痛,继续匍匐前行,只听得后面惨呼连连,骨骼碎裂,血肉飞溅之声响起。众人边逃边擦拭眼泪,不忍往后看去,崔花影低声说道:“小女子求张公子一事,倘若日后小姐问起,你却休要提起此刻情景,只说老爷夫人安静涅槃升天,去的毫无痛苦。”
张生咬牙应允,一行人蹑足弓身,在房檐上疾速奔走,不多时便远离了那群妖物,身形隐没在层层屋脊掩映之下。那夜叉和无面怪气息奄奄,被十余头妖物咬着躯干四肢,手足具断,身上白骨露出,脏腑流在体外,被其余妖物撕扯吞咽,这两怪背靠墙角倚着,方才勉强未曾倒下。那夜叉一直抬头相望,见了张生那群人踪迹不见,宽慰一笑,对着不远处那无面怪说道:“夫人,小辈们去的远了,也算暂且逃了这一劫。”
那无面怪听了夜叉此言,也笑道:“想不到老爷这般勇猛,幸好妾身也没拖后腿,这把老骨头还算终究有点用处,我心甚慰。”
院中又响起了低低诵经之声,本在吞噬血肉的群妖中有几头停住了动作,扭头四顾,神情困惑,好似在寻找什么事物,一个身形敏捷的妖物跳上房檐,四处张望,吼叫连连,意态焦躁不已。
那夜叉见了这般模样,苦笑道:“那般歹人却是穷追不舍,端得可恶,不知与老夫有何深仇大恨,定要取我儿性命!”那无面怪颤声笑道:“老爷,你我身上还有一道符咒,原是那些歹人种了,让我等杀那些小辈所用,今番却正好还于他们!”
夜叉勉强伸了手,搭在无面怪的身上,说道:“夫人,我与你却是永诀了。”那无面怪悲泣道:“愿与老爷来世再见!”说罢,夜叉和无面两个怪同时起身长啸,奋臂挣扎,将身上正在啃噬的妖物都撞了出去,两怪头颅猛地向后扭去,在颈腔上疾速旋转,如同车轮一般,瞬间两个头颅从身上飞了出去,坠在地上,头上动口张目,喃喃有声,两具残躯中冒出血,激射如箭,直上丈余,然后如雨细下,密密挥洒,覆盖了整个寺院。
那群妖物不明所以,重新聚拢上来,争夺残躯上的血肉,院中又响起那般诵经声,声音大了许多,焦躁之意明显。那群妖兽舍了两具残躯,站起身来,转身向后走去,接踵摩肩,嘴里咀嚼哭号,声音嘈杂,正走了数步,却同时惨叫一声,捂了双眼,倒在地上,双足乱蹬,吼声若雷,来回翻滚,神色苦不堪言。不过一盏茶之间,那些群妖头脸四肢上皮肉皆融,化作一滩血水流了下来,肢体抽搐,动弹不得;尚有几个妖物在雨中挣扎起来,脚步踉跄,四处乱撞,似要找地方躲避那朦胧血雨一般,至不过行了几步又,卒然而倒,筋肉皆散,摊在地上,变为一堆白骨。衣服俨然,而体骨尚在,仔细视之,有赤脉如红线,贯穿骨间,积尸满院,皆将枯朽。那夜叉头颅在地,睁眼看着院中群尸,呵呵大笑,那笑声渐渐弱了下去。
却说此刻在地下大厅当中,原来御制那太阴炼形大阵的一列僧人,脸上齐齐色变,双目都变了血红之色,头面上紫气萦绕,有人瞠目结舌,口不能言;每人脖颈上突然多了两个黑色手印,深深嵌入肉中,那变黑的皮肉滋滋作响,如同被火烤炙一般。阵中僧人阵脚大乱,诵念经文之声骤然而断,每人都遥遥伸手抓向那年长阇梨,目中都有绝望求救之色。那年长阇梨和魏王朝大惊失色,旁边有老和尚厉声喝道:“阵法崩坏,有人为邪祟反噬,快去请方丈来此相救!”
周围年轻僧人乱成一团,四下奔走,正慌张间,突听有物砰然作响,如同炮发,定睛看时,那一列御阵僧人头颅碎裂,爆成团团血雾,飘在空中,骨肉如糜散之,残躯缓缓瘫倒,背后却都升起一股青烟。那烟飞速聚拢成人形,烟气中隐隐传出阵阵狰狞狂笑,那些人形青烟奋臂而上,升了丈余,寂然而灭。
众僧乱成一团,有些人哭了出来,魏王朝那边的黑甲军士见了此状,也面露惊恐之色,军阵中起了阵阵低头接耳之声。
正当众人纷乱间,突然听得一声佛号,声若洪钟,原来是那印光方丈赶来回来。众僧见了方丈来了,心中稍定,各自归阵,那印光奔到近前,看了那列僧众尸首,身子晃了几晃,眉须颤抖,悲叹连连,沉默良久,方才说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我若此多弟子为祭祀之典前仆后继,勇猛精进,不惜性命,却是为了能让生者继续前行,以求证果。我等却不要懈怠,否则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同门师兄弟?”
众僧低头诵念佛号,面目中都有悲悯之色,方丈指挥众人清理尸体,冲洗地上残骸,不多时候,那上百人的法阵又重新运转了起来。
魏王朝走到印光身侧,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今日末将方才知道,原来这祭祀如此凶险,也不知方丈这几十年来如何熬得过来?”
印光转过身来,眼神飘忽,越过那将军,望向远方,说道:“昔日梓授公寻了此处阵眼,修建这般地宫密室,暗含阴阳五行镇压之理,谓之曰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地宫结构为方,每间密室为圆,他曾有言:‘方若棋局,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
魏王朝不解其意,静默不言,等他继续说下去。
那印光喟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自幼跟着师傅,一直到如今垂垂老矣,主持这大阵数十载,见过无数师兄弟、弟子送命于此,本以为自己超脱生死看淡了离别,但今日看了众多弟子殒命,仍然悲恸不已,心如如刀割,只因我想起梓授公昔日那几句话来,顿觉天地如棋局,凡人如棋子,冥冥中有神灵之手操纵了棋子命运,众生哪有什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