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朝说道:“凡人皆渺小,命运执掌一切。但我等如不抗争一番,又怎知自己命运是何等模样,又怎知天下苍生命运如何?难当就任由那般奸佞馋臣为祸百姓?我却愿意试上一试,哪怕身死命陨在此,也九死不悔!”
印光点头而笑,目光中有赞赏之色,说道:“将军豪气云干,老衲折服,惜哉名将,天下无双!”
再说方才那庭院之中,众妖物都变成了白骨累累,僵卧在地,那夜叉头颅也闭上了眼睛,口中不复再言,庭中只有两具残躯靠墙而立,头颈中仍然血如箭射,兀自不休。突然间院门口闪进一人来,身披乌金玄甲,踏步进入院中,似乎好不受那细雨影响一般。
那玄甲怪人扭头四顾,然后飞身上前,踏碎了夜叉和无面怪的头颅,正要跨步进殿时,两旁的无头残躯突然一动,扑了上来,一左一右拖住那玄甲怪人,死死不放。那玄甲怪人面具之下低吼了一声,沙哑如同金属摩擦之声一般,他举起双臂,指掌如刀,几下将那二怪的残躯切为几段,挣脱开来,抢进了殿中。四下搜索一番不见人迹,扬起头颅,望着屋顶之上的那个破洞,纵身一越而上,从房檐上追了过去。
第 56 章
杜猛一行人走了一阵,爬下房来,渐渐地接近了院墙,方才那般惨嚎之声已经听不到了。众人小心翼翼四下看时,却并无动静,阴雨晦黑,寂然无闻。杜猛估算时间已经至五更,但天边毫无光亮,加上瘴气弥漫,让人不辨东西。
崔花影看着柳小姐尚未苏醒,眉头微蹙,说道:“此刻这里却这般安静,反倒让人觉得心中不安。”
杜猛点头道:“各位都小心提防,兴许院外也有妖邪出没。”
众人想起那将官军和山贼吞噬的妖鼠,心中打了个寒颤,但院内的怪物好似更加凶险,穷追不已,现在也只能逃出此地,暂做权宜之计。
一行人奔到院门前,杜猛放下柳小姐,搬开堵门的石头,挪了门栓,回望了一眼那重重庙宇,叹道:“悔不当初!”张生也转身看了一阵,说道:“只可惜没来得及就出马公子他们。”
崔花影低声道:“马公子和他那两个随从,怕是已经不在了……”
张生和杜猛二人大惊,连问其故,崔花影言说方才自己奔出厢房,寻找柳小姐之时,经过马公子厢房,当时也未细看,现在回想起来,那屋里腥气扑鼻,隐隐有尸骸横卧,那衣着佩饰好似是马公子三人所有,想来他们已经为妖物所害,凶多吉少了。
杜猛叹了一口气,重新背起柳小姐,带着众人向外奔去,边走边说:“我虽然不喜欢那马公子,但他这般横死郊外,也教人扼腕,却不知行钧师傅和乔道人去了哪里?”
张生在后面说道:“我也不知,不过那两人身有道术,想来没有那么容易为妖邪所制。”
众人离了那院子,外面是静荡荡高岭,山路崎岖,瘴气弥漫,不辨方位,众人都用衣衫掩了口鼻,勉强寻找来时的道路,却不得要领,匆忙间胡乱择了一条小路,向前奔去;四周寂静无人声,只有秋虫鸣叫,寒露重重,显得萧条凄幽。
众人正慌忙奔走间,忽在长林下遇一妇人,那人荆钗布裙,正在树下草丛中采摘野果,意态萧索。众人具是吃了一惊,远远伫了脚步,正犹豫间,那妇人转了脸过来,问道:“此刻时辰尚早,你等匆匆而行,莫非是赶路失了方向?”
张生拱手道:“我等夜宿荒庙,为妖邪所追,慌不择路,还请娘子慈悲为怀,指示下山方向,救我等一命。”
那妇人抬起手来,指了一个方向,众人道谢后便要离去,崔花影扭头说道:“那山上庙中有诸多妖邪,怕是移时就要追到,娘子你还是赶紧躲避,别再被妖邪害了性命。”
那妇人笑了一笑,说道:“妾身是村里俗人,平常走在山路林间,见惯了飞禽走兽,却也不怕什么妖邪。”
众人听了不由一愣,那妇人又道:“山下不远有个村落,妾身有远亲住在哪里,我这里有个包袱,可否请诸位帮忙捎进那村里?”
张生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接过那粗布包袱,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应允过了,转身回来。众人前行了一阵,张生扭头看时,那妇人立在林荫里定定望着自己,扶树而立,面无表情,看得张生心里别扭。崔花影突然道:“她也未曾告诉你,这包袱送与村中何人?”
张生顿足叹道:“忘记问了,我怎地这般糊涂,岂不误了别人事情!”转头再看时,那树下妇人忽然不见,人影寂灭,周围空无一人。
张生脸上变了颜色,众人看他神色不对,也停了脚步,一起回头查看,都吃了一惊。众人离那妇人也不过就数十步距离,那妇人怎生能去得如此迅速?众人四下都寻不见那妇人身影,崔花影沉吟了片刻,从张生手里取过包袱,放在地上打开,众人看时,齐齐低声讶异,退了一步,原来那包袱中皆纸钱枯骨之类。
张西洛和崔花影面有忧色,张生皱眉叹道:“用枯骨纸钱赠与我等,这怕是不祥之兆。”杜猛却笑道:“妖邪我等都不怕,还畏惧这林中冤魂?愚鬼戏弄我等而已,不必挂怀!”
众人心中稍释,打起精神,弃了那包袱,继续前行,但依了方才那妇人所指道路,却好似在林中兜兜转转,始终无法走出山中,崔花影累得满头是汗,张生也抱了臂膀低声□□,疲惫不堪;杜猛心头火起,骂道:“何物为祟,戏弄我等!”
正走间,突见前面层层迷雾中,有火光莹莹,似乎火边还有人迹,众人精神一振。杜猛说道:“寻常祟物都畏惧火光,向火而坐的应该是人了,我们却去问个路。”
一行人奔上前去,看有七个商旅打扮的人背对了自己,聚拢在一起,向火而坐,体态佝偻,静默无声。杜猛当头在前,高声问道:“那边的客人,我们是赶路的旅人,在山中迷失了方向,请问你们下山的路怎么走?”
那些人却是不答,如同听耳未闻,杜猛又说了一遍,见依旧无人回应,心中渐渐焦躁起来,喝到:“这些客人,怎地如此无礼,我等又非歹人,问个路而已,如何不肯与个方便?”
崔花影突然打了手势,让他噤声,她蹑足悄悄转到那些烤火客人身侧,抬眼看时,瞠目结舌,话也说不出来。杜猛和张生见了,生怕有失,慌忙抢过去,仔细看时,向火之人一半无头,另一半有头者,皆有面衣。正惊惧间,火色变为青暗,惨惨幽光中,七人中间一人身子摇晃而起,脸上敷面之布飘然而下,露出一张枯槁面容,开口说道:“数十年前,我等众人结伴而行,来到此地,借宿荒庙,一人突染恶疾,继而七人皆疾病,相次死尽。”
张生颤声问道:“为何你今番又复起言语?”那人苦笑道:“吾亦已死矣,方才闻郎君呼叫,起尸站立罢了。”那人忽然颠仆,众人看时,已经了无气息,身子僵硬如铁。
众人惊悚无语,毛发竖起,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隐隐听得车轮马蹄之声,遥遥望见有甲仗数百人,随一火车,从深山之中奔驰而行。那车子由两匹漆黑大马拉着,车轮车上都燃起熊熊火焰,上面站着数个男女老幼,都面露喜色,切切而语;其中仿佛有那方才林中遇到的妇人,那女子也立在那车中,手扶在车轼上,正望着杜猛一行人。
第 57 章
杜猛看了那火车两侧奔跑的甲士,惊道:“天下承平已久,不闻有兵,怎能有此辈出没?”崔花影道:“此地妖异之事层出不穷,这定然不是普通军士,也不知这些人是否有恶意,我等快些躲避起来。”
杜猛和张西洛点头称是,众人离开那小路,往深草从中奔了十几丈,藏身进密林深处,偷眼向外瞧去,但见那火车渐渐驰来,从水上过,曾不渍灭,又从拦路树木中轻盈穿过,似乎不受阻碍一般,心中方知来着是鬼。
众人正暗自紧张间,忽听的那车上远远飘来阵阵乐声,似乎有数个女声在一起吟唱一般,听得那歌词却是:“塞上黄蒿兮枝枯叶乾,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风霜凛凛兮春夏寒,人马饥豗兮筋力单。岂知重得兮入长安,叹息欲绝兮泪阑干。”曲意婉转凄切,这词曲却是《胡笳十八拍》,高则苍悠凄楚,低则深沉哀怨,在这森森寒夜中,这般绿绮新声却是由一群鬼物唱了出来,听了让人心惊战栗。
众人正屏息观看那火车驰来之时,张生突然“噫”了一声,身子微微颤抖。杜猛不解,扭头看时,见张生伸手一指,杜猛顺着方向看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随着乐声渐响,传至近前,方才火堆旁那七具尸体已然四肢抽搐起来,乐声越来越近,犹如在林木间环绕不去一般,那七具尸体缓缓爬了起来,合着乐声,在火边翩然起舞,举止古怪僵硬。杜猛等人惊惧不已,但见月黑林荫,树下有火荧荧然,尸群边舞边笑,呜呜有声。不过一时三刻,那火车甲兵奔驰到那火堆旁边,停了下来,那七具尸体和车上众人一起抚掌大笑,甲士中有一人向前迈了一步,说道:“庆甚至哉,尔等也能得脱?不若一同逃离了此地,赶去阳间投胎?”
那七具尸体齐齐说道:“感君美意!我等无罪无福之人,死去本该游行于虚墓,余气未尽则存,余气渐消则灭。如露珠水泡,倏有倏无;又如闲花野草,自荣自落。奈何被那些无良术士拘禁于阵中,沉沦百年不得脱,炼制成妖邪魇魅,魔怪群生,纵横杀劫,犯下罪孽无数,气数所成,难以进入轮回论矣,哪料到今日天公垂怜,那伙人阵法失灵,竟然让我等走脱出来,如何不能载歌载舞庆之!”
那车上一人也笑道:“兄台所言甚是,天地有生物之心,不忍见我等形神乃离,幽囚沉滞,动至百年,特地借机缘巧合放我等一条生路,我等从那术士手中偷了妖马、火车,待穿越了盘江桥和冥水河,自可投胎阳间,重享那为人之乐!”
那火堆旁的七具尸体翻身跳上火车,一群鬼物重新向前奔去,黑夜中火车焰光莹莹,歌声笑声飘忽不定,空中隐隐传来硫磺硝石的味道。杜猛正低头沉吟间,却听崔花影急道:“我等快跟上那辆火车!”
张生奇道:“那车上车下全都是一群妖物鬼祟,崔姑娘方才也听到了,如何还要赶上前去?”
崔花影站起身道:“方才那群鬼物说道盘江桥和冥水河,不就是我们来时路过的那所吊桥之处!”
杜猛和张生恍然大悟,慌忙背了柳小姐,急急奔走,追着那辆火车而去。那车马走得不快,在黑夜中又甚是显眼,因此众人未曾跟丢了,一路尾随过来。那车上鬼物也好似并未发觉,在车上熙熙攘攘,大声呼喝,欢欢喜喜。张生隐隐约约听得什么有鬼物要“无依魂魄,附人感孕,变幻偷生”,又有幽魂要“凭借高行缁黄,转世借形,名曰夺舍”,还有旁人说定要投在富贵之家,务必一辈子“钟鼎玉食,美妾成群,无忧无虑得安闲”。
张生听了,心中既惊且叹,暗暗苦笑,想道:“你们这些幽鬼,离得阳间久了,贪心若此,却不知道为人的疾苦。天下最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闲散,这两样不能兼有,就算是兼有了也难保长久,黄粱美梦只是转瞬即灭的事情;不肯劳心劳力,却哪里来的人上人的地位!”
张生正思量奔走间,突见前面的火车停了下来,那两匹拉车的黑马嘶鸣咆哮不已,隐隐有焦躁之意。杜猛等人也停了脚步,在林中藏好身形,定睛看时,果然是来到了那吊桥边上,那吊桥不甚宽大,仅可通过一两马车,绳索木板在夜风中微微摆动,依稀听得桥下河流奔涌之声。
众鬼物下了车来,和那些甲士一并走到岸边,朝下望去,议论纷纷。众人离得不近,听不太清,杜猛低声说道:“既然那群鬼物飘忽不定,能穿墙越屋,为何不凭空飞了过去,还在这里磨蹭作甚?白白耽误我等时间。”
张生说道:“想来是这吊桥和河流有甚古怪,能阻拦了这鬼物去路,不然他们也不会特意盗了那车马而逃。”
杜猛和崔花影点头称是,正待再看时,突然间腥风大作,闻之触鼻,云物凝晦,片刻间雷电交作,暴雨骤降,隐隐听得桥下河水腾荡,林岭如震。张生等人慌忙寻了林荫茂密处避雨,脱了衣物给柳小姐挡上,定睛再看那岸边群鬼时,却见它们暴跳掷吼,恼怒如狂,杜猛侧耳听时,听那群鬼物叫嚣着什么术士已然发觉,要做法追上了,速速逃去之类的言语。
杜猛向张生等人转述了,众人脸上都是一片惊惶之色,心中叫苦,杜猛道:“此刻却是不能再等了,我们不要理那些鬼物,速速从那桥上奔逃出去!”
众人点头称是,冒着大雨,背着柳小姐发足从林中奔了出去,只走了数十步,只听得桥下轰然一声巨响,向前望时,见河流中有一巨物鼓鬣而来,举其首,如危峰遮天蔽日,每一拨刺,浪涌如山,声砰訇如霹雳,移数刻始过,尽计其长短,当数丈有余。
岸边群鬼见了那河中巨物,惊惶失色,哗然呼喝,纷纷跳上那火车,举鞭策马赶车,要从桥上夺路而去。可那两匹黑色妖马见了河底那巨怪,心中惊惧,驻足不前,咆哮着不断后退;一时间鬼叫马鸣,云雾晦冥,风雷暴作,岸边乱成一团。
第 58 章
火车上的甲士见那妖马不肯前行,撕了破布蒙住黑马双眼,强行曳拽缰绳,将马车向前拉去,勉强踏上了桥面。正在忙乱间,突然浪声如雷,桥下那一巨物从水中跃出,其身长数丈有余,土黄色,有四足,修尾,形状如鼍,而举止矫疾,口森锯齿。那怪巨口一张,径直奔向马匹火车而来,群鬼见了大惊失色,高声喊叫,两匹妖马似乎也察觉不妙,扭身撒蹄便奔,跑了回来,将那火车掀翻在地,车上群鬼死尸中不少纷纷倒在地上,惨呼□□。
但听半空中一声闷响,却是那河中巨怪跃在半空,一击不中,将丈余双颚合拢,闷声轰然作响,震得周围树枝簌簌而抖;群鬼惊骇万分,正在庆幸间,但见那如鼍巨怪在身子行将坠落时,巨口再张,将数只幽鬼僵尸吸而噬之,口齿碾动处,那些鬼祟身躯破损,惨呼凄号,却是转瞬间被吞下肚中,行迹全灭。
岸上那些甲士群鬼看得呆住了,两股战战,定在当地,还没等开口说话,却见那如鼍巨怪在下落时将长尾奋力一摆,打在了那吊桥之上,如同刀砍斧凿一般将那桥劈成碎片,零零散散掉入水中;那巨怪重新没入河中,激起万丈巨浪,它将身子隐在水下,只露了头脸在水上,阴沉沉盯着岸边群鬼,吼声震天,身子旁边水纹如同煮沸般跳跃波动。
岸边群鬼方才勒住妖马,却见吊桥被毁,一时间都惊呆了,片刻之后放声悲哭起来,一个个如丧考妣,捶胸顿足,纷纷喊叫道:“生路断了,被困在此地,这般如何才能重返阳间!真个天公戏弄我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