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花影离得那处尚远,未被波及,但也觉得烟尘气浪如潮而来,呛得她连声咳嗽,半晌目不能视物,片刻后那烟尘稍定,抬眼看时,却是吃了一惊。
但见那乱石堆积如山,下面压着无数妖物的残骸断肢,血流成河,乱石之上却卧倒一庞然巨物,牛首人身,满口利齿,双目赤红如炭,黝黑的躯体之上伤痕遍布,背上血肉稀烂,条条白骨断裂而出,看了令人心惊,那牛首怪物用左臂撑地,似乎想要爬起,却是挣扎了几次,又颓然而倒,眼见得气息奄奄,命不久矣。
崔花影见得那牛首巨怪这般模样,心中思量片刻,猛地回忆起,方才许梓授说过有崇玄馆高手正在赶来的路上,这巨怪如此狼狈,定然是为人所伤,难道说朝廷的人已经赶到此处?
想到这里,她精神一振,自己和行钧苦苦支撑这么久,终于盼来了援兵,总算有希望离开这千妖百魔之窟了,她转头凝神望向那岩壁的坍塌之处,只盼得能觅得有人前来的踪迹。
正当她翘首以盼时,只见那黝黑岩洞中倏忽闪过一个灰影,冲天而起,其势甚疾,仔细看时,却是一只巨鸟,羽翼灰褐,爪利啄尖,眼神凶狠,那鸟背上还立着一番僧模样的人,像貌奇古,耳缀双环,须发鬈如羊角,身上却只有一条左臂。
崔花影见那僧人飞至,正要仰头开口呼喊,猛然间却见得那僧人眼窝处黑洞洞一片,并无眼瞳,吃惊之时,看那人样貌,只觉得他五官面相中一片残暴阴鸷之像,杀气腾腾,不似善类,再看那巨鸟喙爪之处皆是腥红一片,似是人血之色,心中打了个寒噤,闭口不敢出声。
那鸟背上的番僧神色焦急,却并不曾留意下方的纷扰之事,他在空中略一四顾,脚下一顿,那巨鸟呼啸一声,便朝着对面一处岩隙飞掠而去,好似要迅速离开此地一般。
崔花影仰头而望,只盼这此人能速速离去,却不想那巨鸟将行飞至对面岩壁之时,却有两个人影凭空突现,一左一右扑在那巨鸟身上,那鸟哀鸣一声,身躯巨震,翻滚而坠,险些将那番僧摔落下来,那僧人大喝一声,在鸟背上单手结印,连施法术,那伏在鸟身上的两个人影挣扎一番,方才如烟气般消弭无形,那巨鸟坠落之势总算是勉强稳住。
崔花影偷眼望时,却见那番僧原本去路上,不是何时多了数十个暗红之色的人形,密麻成列,悬空浮动,如同风筝一般;那人形之间有细线连缀,形同渔网,线如蚕丝般细不可辨。方才那巨鸟一头撞上这般绳网,被相邻两个人形攀附于身,登时如同遭受火炙雷灼一般,痛不可挡,却不知是谁人布下的法术。
崔花影看得惊奇,平生也未见过如此怪异之术,且看那空中人形,无一不是栩栩如生,男女老幼体态各异,神情纤毫毕现,脸上却都是一副痛苦之色,看了令人心生不快之情。
那番僧驾驭巨鸟,回转过来,厉声喝道:“无脸人,你休要将事做绝,用这人皮阵将我困住,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崔花影听得他说“人皮”二字,心中一阵恶寒,思之欲呕,当下扭头,再不敢望向空中那些人形,只听得远处岩壁倒塌之处,传来阵阵丝竹之声,有十六具干尸抬着一顶银质轿子缓步而出,那肩舆华盖下,一华服人物横卧当中,手持蛇纹乌木排箫,正在吹奏,喤喤厥声,箫雍和鸣,声音空灵飘逸,如同天上流云般变幻不定,技艺显然是超凡脱俗。
那轿子离得近了,崔花影方才见得吹奏排箫那人脸蒙麻布,气势诡异,又见得为他抬轿之物皆非人,知来者也是魔物,在悠扬乐声之中,她一颗心不由地渐渐沉了下去,却不知在这龙潭虎穴之中,自己能否有逃生之机?
第 158 章
但见的那蒙面之人停止吹奏,懒洋洋抬起身体,望向空中那鸟上番僧,笑道:“我这一曲还未奏完,至高师便匆匆离去,真是不给本候面子啊。”
那番僧切齿喝道:“如此说来,你定然要赶尽杀绝了?我现在虽有伤在身,但也非是你一味欺辱的对象!”
那蒙面人只是冷笑,他将手中排箫一抛,身形一晃,倏忽之间便冲出轿子之外,足尖在那牛首人身的怪物犄角上一点,腾空而起,衣袂飘飘,如同蝴蝶般飞在空中,直扑向那番僧而去。
番僧脸色一变,他将左手深入喉咙,从那口腹之中掏出一面雷鼓,望空中一抛,疾速拍击在那面鼓上,但见半空中瞬时黑云聚集,密布穹顶,宫殿中瞬时晦暗无比,狂风骤起,条条风柱旋转聚拢成形,有□□尺粗细,那云层中噼啪作响,数十丈长的霹雳击格而下,火光四照。
那蒙面之人的扑击之势为旋风所阻,登时一缓,地上诸般妖物中有立足不稳的,登时为风柱吞噬其中,扬在半空,身躯挨近那条条下击的霹雳,瞬时化为齑粉,连一声哀鸣却也来不及发出。
崔花影在地上看得清楚,饶是有舍利之威庇护,也不由地心惊变色,看着番僧之能,好似不逊于方才的许梓授,不禁喃喃自语道:“这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么些厉害魔物……”
正当此时,那巨鸟背上番僧嗬嗬狞笑,大喝一声:“摩利支天四柱神煞,运五雷之嗔!”
说罢,那番僧用手向那蒙面之人一指,黑云如墨压洞顶,那数十条风柱和霹雳同时迅疾移动,向前卷去,方向正是那疾退之中蒙面怪人。
那蒙面人在空中避无可避,转瞬之间便为一条霹雳缠住,行动不得,僵立在空,其余数条霹雳随即而至,条条狂电穿体,如火光激射,雷楔贯心而入,从他洞左胁而出,只听得那蒙面人厉声狂吼,吼声随即为狂风呼啸之声所掩,数条风柱汇合为一股,将那蒙面人拖入其中,上下翻滚,雷电围绕那旋风之柱上下复击,良久不绝。
崔花影在光球之内看得心惊肉跳,一旁的妖物也是屏息观望,缓缓而退,一时间也忘了面前二人的存在,具是存了畏惧惊怖之心,生怕那番僧施展神通,伤及自己。
那旋风雷电肆虐许久,方才徐徐停歇,半空中坠落一物,摔在碎岩之上,崔花影看时,却是方才那蒙面之人,但见他躯体扭曲,头颅几乎要从躯干上掉落下来,手足具是残破不全,原本身上黑红相间的冕服碎为败絮,脸上麻布也尽数剥落飘散,露出那人本来面目,却是一张无面皮的人脸,鲜红的筋肉扭曲外翻,显得狰狞可怖。
半空中那番僧纵声长笑,尔后用手抚着雷鼓,恨恨说道:“无脸候,你对我穷追不舍,活该你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正当那番僧大笑之际,地上却突然传来一声嗤笑,崔花影心中一惊,朝前看时,却见那无脸之人面颊上肌肉扭动,嗬嗬冷笑。
那番僧吃了一惊,笑容顿时僵住,厉声喝道:“你怎能还活着?”
那无脸之人脊骨折断,头颈已经完全转向后背,好似绝无复生可能,但依然嬉笑不绝,说道:“那摩尼僧,一般法术招式若是对我有用,方才你便早已将我杀死,还至于让我赶得慌不择路,逃入此间?”
说着,那无脸人身躯扭动,缓缓坐起,扭曲的脖颈渐渐向前转了过来,骨节咯咯作响,嗬嗬而笑,笑容却是狰狞可怖。那番僧看得清楚,又惊又俱,左手向下一按,数道雷火瞬时下击,打在那无脸人身躯之上。
崔花影定睛看时,那无脸之人今番却毫不受影响一般,双手撑地,仰头狂笑,与此同时,半空之中却传来嗤嗤之声,她转头看时,悬在半空的那人形浮阵之中,却有数张人皮冒出白烟,渐次萎缩消融,化为飞灰飘散。
半空那番僧也留意到这般异状,扭头而望,凝思片刻,咬牙切齿说道:“这边是你的替换之术?”
崔花影见得那半空雷电隆隆不绝,将那无脸之人周围丈余尽数覆盖,击出一个深坑,岩石碎块飞溅四处,但那人缓缓而起,头颅复归原为,折断的手脚也自己接好,她转头再看半空中那数十张人皮之时,但见其中大半已经化为飞灰。
崔花影心中顿悟,想来那无脸之人定然是用了什么古怪法术,将加在自己身上的伤害都替换在了那些人皮之上,自身方才能在雷轰火灼之中安然无恙。
空中那番僧扭头望了望半空中的人皮浮阵,冷汗冒出,大喝道:“我不信你那替换之术能救你一世,你这术也终有穷尽之时!”
那无脸之人站立当场,双手一举,嗬嗬笑道:“有穷尽之时?我当年活着的时候,封地千里,统兵百万,斩人不可胜数,如今我制作成形的替身如河中之沙,岂是你这种蛮夷之地的番邦游僧所能料想得到的?”
随着他双手上举,方圆数十丈之内,地下泥土翻滚蠕动,无数躯体从其中冒出,默然垂手而立,崔花影借着雷电之光,骇然看时,见得其中男女老幼皆有,密密麻麻站立,不知有几千余人,既有妇孺打扮,也有甲士模样之人,有蹲跪式弩兵,也有骑士□□兵,一个个面目黝黑僵硬,衣饰古朴,似是千百年前的人物,周身全是缭绕着一层黑气,久久不去。
半空中番僧见状,突然想起一事,惊声说道:“这便是你的……皮场俑坑?”
那摩尼师虎碌虽说是番邦人士,却也精通汉文,熟读史书典籍,昔日居京师时,曾在读过一段春秋战国旧事,却是关于这广川候生前记载,他原本是楚地之人,力举千斤,手格猛兽,击刺骑射,冠绝一时,因军功在陈国封候,得志后性情日益暴虐,喜将囚犯和战俘面皮剥去,迫使其围绕着沸油之镬唱歌跳舞,借以观赏取乐,残暴之名远扬。
其后那广川候迷恋邪术,暴虐行径更甚,每战必掠千百战俘,又建一祭祀坑庙,在其中将人枭首示众、剥皮楦草,高悬于宫殿之外。久而久之,其封地内百姓渐传言广川候修炼妖术,修建一处“皮场俑坑”,在其中日夜剥取活人皮以炼阴兵,预备做他的生殉、杀殉;又加之他喜怒无常,苛责部下,以残忍手段随意处置杀伐,终于引得人人自危,军中哗变,广川候半夜为下属乱刃刺死,临死之时脸皮也被叛军剥下。
第 159 章
哗变后不久叛军即被随国镇压,带兵主将盛君将广川候寝宫附近彻查数遍,却并未发现广川候尸身和那传说的“皮场俑坑”所在,严加拷掠俘虏也是一无所获,此事成为当时一桩悬案。
那虎碌想到此时,心中惊悚,这广川候已经死了将近千年,死后尸身不知有何等际遇,僵而不损,厉气聚拢为妖,如今法术如此强横,那传言中的皮场俑坑也在自己面前现身,妖气极浓,将不可抑,只感觉此祟异绝,非寻常鬼魅比也,心中升起怯战之意。
虎碌大喝一声,身躯扭转,左手挥出,那股股旋风携裹雷电,向着他身后滚去,轰然作响之处,方才拦着他的那人皮之阵中,噼啪作响,那数十张人皮之形为闪电所击,焦灼变形,面孔神色更为凄厉,口中似乎发出阵阵哀鸣之声,移时之间,渐次萎缩为一团,变为飞灰扬在空中。
虎碌心中所想,便是趁着广川候尚未恢复,疾速击破这空中之阵,杀出一条生路,好离开此地。眼见的那阵势将行为己所破,正要驱使着食尸鸟振翅掠过之时,突见的那阵列之后现出一巨尸,立岩石之上,面阔数丈,翘首以对,短发蓬瞏,状极丑怪,唇吻翕辟,格格有声,虎碌吃了一惊,却见那巨尸将口一张,口齿大如一间屋,瞬息便将自己施出的雷电旋风吞入腹中,风雷碊然息矣。
虎碌正惊骇之间,只听得后面弓弦大震,群镞齐飞,回头看时,却见是地上那群人皮弩兵强弓四射,箭如飞蝗,箭矢尽数向着自己飞奔而来。
眨眼之间,虎碌和脚下的食尸鸟便被箭矢穿为一个刺猬模样,那巨鸟哀鸣一声,从半空坠下,虎碌临危不乱,厉声喝道:“即便是万箭穿心又能奈我何?”说罢,他用手从心口拔出数只长箭,攥为两段,掷在空中,身上黑气缭绕,血肉蠕动变形,将所中其余箭矢尽数抵出体外。
此刻那广川候已经变化复起,身躯恢复如初,他狞笑一声,咬牙看着虎碌和食尸鸟的下坠之势,见得那虎碌足尖一点,踏在食尸鸟背上,好似要跳跃出去一般,他眼中射出凛冽凶光,用手向着虎碌一指,喝道:“都给我上!”
随着他暴雷似的一声呼喝,原本在地上静默不动的人皮之形眼中射出幽绿之光,青荧如炬,脸上靛蓝之气涌动,一起发出一声呜咽,成百上千之人形一起向前俯身奔走,四肢着地,手脚并用,似野兽搏攫一般,翻过乱石岩隙,从四面八方向着那虎碌和食尸鸟坠落之处疾驰而去。
虎碌此刻尚在空中,离得地面还有十余丈之遥,隐约见得地面上黑雾涌动,妖气翻腾,中间夹杂着沙沙摩挲之声,无数人形之物昂头而望,獠牙外露,正奔着自己方向而来,他冷笑一声,身躯一翻,左掌向下一按,手臂瞬时伸长无数倍,那手掌在空中变为数丈之宽,若巨大岩墙崩塌一般拍向地面,闷声响处,方圆丈余的人皮之形皆碎为数片,如同败絮一般飘散在空中,残破肢体堆积一地。
虎碌借得这一击之力,收回手臂,身躯向一侧疾退而去,往崔花影这边奔了过来,崔花影正悚然汗下间,听得后面啾啾有声,语啁哳不可辩,但见那些人皮之形毫不畏死一般,追击而至,身形轻捷如猿猱,四肢发力,跳掷不已,直扑向那半空中的番僧。
但虎碌毕竟在十丈半空之中,众多人皮之形扑击不至,纷纷自空中坠下,虎碌冷笑一声,向着前面一处岩隙掠去,一边喝道:“广川候,今日之仇来日定然加倍奉还!”
那无面之人立在远处,显然是追击不及,但见他目光阴沉,格格笑道:“你没有来日了,摩尼僧!”
话音未落,但见虎碌下方的人皮之形堆积成山,层层叠叠,有数丈之高,不断有人形从空中坠落其上,愈见增高,后来之人呼喝不断,攀爬飞扑,捷如猿鸟,等到虎碌惊觉不妙,下方已有数个人皮之形扑至脚下,双手一伸,将他脚腕握住。
虎碌冷汗流下,舌尖绽雷,周身雷电环绕,噼啪作响,抓住他双脚的那几个人皮之形登时粉碎,如碎纸般飘落当场,但后面更有无数人皮之物扑击而至,攀附其身,爪攫牙相抱手搏咬,抱定虎碌身躯毫不松口。
虎碌惊惧失声,恚怒之下,连施神通,击格不已,攀附浑身的人皮之形如同飞灰散沙一般蓬然消散,但后续之物源源不绝,如影随形而上,相抱手搏,至死不休,竟将那番僧四肢躯干抱住,从半空扯落下来,跌在下面那如山般人皮堆之中。
崔花影见那番僧这般情形,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只听得那一团人影之中雷电风火之声大作,灰烬败絮飘散不休,隐隐闻得焦臭之气,却见那番僧被那些人形之物越拖越深,身躯已经陷入那一堆残肢断体之内。
崔花影看得这般情形,如同坠入噩梦之中一般,惊魇而觉,那无面之人缓缓踱步至近前,望着挣扎不休的番僧,冷笑道:“我方才一出阵便觉得不对,今夜天象异动,火星冲犯昴宿星,必有巨变发生;另外还隐约觉得此处几百里之外,有数个厉害人物正疾驰而来,倘若不做些准备,我这重返阳间之路定然是坎坷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