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贵嫔的汤从五日一送到三日一送,再后来就变成了天天送。
做的多了,味道也好了不少,离得远都能闻见香味。可皇后还是如往日一样,只喝了小半碗便放下。
入了秋,她就开始畏冷,我把我宫中的所有暖炉和火盆都送到了鸾鸣宫,可她还是需要裹着厚厚的皮绒袄子才觉得好些。
但好歹还顶点用,我又送了件银狐皮袄过去,可她一次也没能穿上。
再后来,皮绒袄子也不管用了,甚至于热水端到她面前,她也不觉得暖了。
朗贵嫔看着皇后的模样心疼得不行,每天琢磨着怎么才能让她的病好起来,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碰过棋子了。
除夕夜后,照例小皇帝还是要去皇后那过夜的,可皇后一身病气,他又恐她过给了他,因而也不肯多留,只在鸾鸣宫呆了片刻就离开了。
初七那晚上,小皇帝竟然来到我宫中,彼时我正与阿散等人打着牌,他的出现着实扰了兴致。
故而我称身体抱恙,不能服侍他。他也没有强求,但也没有离开,只是搂着我,要我唤他郎君。
郎君?江澜也这么唤他吗?
我唤了他几声郎君,他满意地点点头,一口一个兰儿,一口一句爱我。而我微笑着,再不言语。
小皇帝入夜还是回永宁宫去了,没有去鸾鸣宫。鸾鸣宫的灯亮了一夜,到天明才熄。
清晨醒来,听到了几声冥钟,屋外人声嘈杂。原来那夜,他的太子妃薨了。
待我换了素衣去鸾鸣宫时,小皇帝还没有来,朗贵嫔站在门前,没有进去。
我走了过来,看见她手里捧着盒翡翠棋子。
她没有哭,反而面带笑容,可却比哭更让人难过。
那一天,我们一起送走了皇后,她把那盒棋子放进了皇后的棺材里,没有留恋什么。
直到入群散去,她还是保持着那副笑容,仿佛那天在我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人不是她一样。
“玉露说我哭得很难看。”朗贵嫔说,“哪有的事,老娘明明那么好看。”她笑得更灿烂,看向了我。
“你说是不是啊,阿舟。”
阿舟,阿舟,那个在深宫里第一个叫我阿舟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我突然很想她,好想她。
朗贵嫔最后还是一个人回去了,去了长明宫,鸾鸣宫这个地方,怕是以后也不会来了。
又闻新人笑
一国之母薨了,在外界看来无疑是件大事,可此时宿在后宫的君王,流连于温柔乡之中,哪还有丧礼上悲痛欲绝的样子。
在这个关头,小皇帝将后宫之责交给了我,让我代掌凤印,同时将小阿玉交给我抚养,一时之间,我成了众矢之的。
朝臣谓我魅主,野心勃勃,后宫众人轻笑我,忘却皇后恩情,早有预谋。
忘恩负义,魅惑君王,祸乱朝堂,这些突如其来的罪名一个个压在我身上,让我喘不过气来。
理不完的破事一堆接着一堆,一切不顺极了。
但那罪魁祸首却认为这是天大的恩赐,
这夜,小皇帝还是来到了乐明宫,他看起来落寞极了,浑身还带着酒气。
他环抱着我,亲吻我的脸颊,还覆在我耳边说:“兰儿,你如今可高兴吗?朕一个人太孤独了。”
高兴?孤独?小皇帝这是……
他像是找到了出口,一股脑地在我耳边说,“你放心吧,朕很快就会让你当上皇后的,你看,朕把凤印都给你了,你要相信我。”
“兰儿相信皇上。”我口是心非地说。
他倒是不满意了,非握着我的手,说道,“那你为什么不叫我郎君呀?为什么呀?”
说罢,他的脸贴近了我的脸,我怯生生地唤了一句,“郎君?”
他开心地笑着,抱得我越发得紧了。
次日一早,小皇帝急着要上早朝,因而没有陪我一起吃早餐。
我从柜子里熟门熟路地拿出装有避子丸的药瓶,一股脑地往莲子粥里倒。
一口一口莲子粥咽下,甜到发腻,谁可知莲子虽甜莲心苦。
没等来小皇帝的一旨封后诏书,却等来了新人入宫的消息。
彼时我正在院中同小阿玉嬉戏,小阿玉一岁多了,已经能叫娘亲了。
在那一声声含糊的娘亲里,我抱紧了小阿玉,他还那么小,却再也没有机会在娘亲怀里哭闹了。
他像是察觉到我的感伤,小小的手蹭上我的脸,小嘴还念叨着,“不哭不哭。”
“嗯,不哭。”我越发疼爱眼前这个小人了,他肉肉的脸上露出笑容,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止。
陪他玩闹一会后,他已经疲惫地不行了,桃欢将他回屋里睡觉。
阿散犹豫了片刻,上前说:“主子,宫里来了一位新的娘娘。”
我微微挑眉,“哪家塞进来的?”
“是江家的。”阿散低下头。
江家?我望向她,心中有了一种预感,“和她有什么关系吗?”
“是她的表妹。”阿散回答道。
“很像?”我笑了起来,阿散颔首。
有意思,又来一个,怪不得小皇帝食言了,看来江家走得是这一步棋。
“主子,我们该怎么办?”阿散抬头看向我,希望我有所反应。
我伸了个懒腰,对阿散说,“睡觉去。”
阿散不解,我微微笑道,“这是小皇帝的事,与我何干?”随即摇摇头,就是可怜了那个姑娘。
走一步算一步吧,天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头。
江蔻
江家那位姑娘名曰江蔻,年十四岁,生得花容月貌,听闻小皇帝对她一见倾心,当即收入后宫,封她为美人,封号澜。
进宫三月,我始终没能见到这位澜美人,不过倒是时常听起小皇帝有多宠她,还把她安排在永宁宫旁的常欢宫,好好日日与她相对。
哦对了,听闻她还是个极娇柔的主,把小皇帝哄得是恨不得宠上天。
不过,这与我又有何关系呢?
小阿玉长得很快,原先那些衣服都小了不少,这几天我嘱托阿散去找绣娘多裁了几件。
朗贵嫔听闻这个消息后,派人送了些绸缎来乐明宫,都是些素雅的颜色,看上去也不太像她的风格。
后来才知道,多数原是以前皇后送给她的,她以前舍不得用,如今,估计也不会用到了。倒不如给小阿玉做衣裳正合适,也算物归原主。
她好像很怕看见小阿玉,故而有时候去长明宫找她也见不到她。
见不到她也就算了,偶尔还要遇见辛贵妃,她失宠之后,整个人都怨气冲天,跟炸了毛的刺猬一样,逮谁扎谁。
幸好如今得宠的不是我,她顶多也就是讥讽两句,暗嘲我也有今天,若是真遇见了澜美人,还指不定会掐成什么样呢。
不过,好巧不巧,上回我去长明宫时,朗贵嫔拉我到一旁,煞有介事地要我看看辛贵妃的模样。
辛贵妃整个人哭丧着脸,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嚣张气焰。从朗贵嫔的话中我才得知,原是澜美人找上了门,二人舌战了几个回合,辛贵妃就败下阵来。
哟,多新鲜呀,能让辛贵妃这般失了仪态的女子,倒是少见。
不过也是,江家送进来的人,要是没有点本事,怎么能固住江澜留下的地位。
我倒是对这个澜美人越来越感兴趣了。
后宫里的女人并不多,也得亏了天底下长得像的女人不多,不然我都怕小皇帝宠不过来。
正因为不多,抬头不见低头见,澜美人进宫第五月,我终于还是见到了她。彼时,已经要称澜昭仪了。
那日,小阿玉嚷嚷着要花花,桃欢在院中折了好几朵海棠给他,可他还是闹着要花花。
阿散见她精心栽培的海棠被桃欢折了几支,气呼呼地去找她理论。
两个人说着说着又吵起来,吵着吵着又闹了起来,还没等我这个金牌调解员上前调解,两个人又和好了。
我尴尬地站在中间,看着摇摇晃晃走向门的小阿玉,一把把他抱起来。
“怎么,想跑路啊?”我作势要把他扔出去。
小阿玉紧紧抱住我,奶声奶气地说:“娘亲我错了。”
我倒是被他逗笑了,把他放下,“那娘亲带你去看花花好不好?”
小阿玉点点头,那双大眼睛眨巴眨巴,果然是得了小皇帝真传,啊呸,明明是像玉露姐姐。
要找花,看来还得去御花园,咦,琼林园的花好像也不少。
是了,去琼林园。如果说御花园是个公有的大花园,那么琼林园,则是小皇帝的私人花园。
里头有着大堆奇花异草,可偏偏小皇帝不爱去,我也极少去。
入了琼林园,尽是一片娇艳天地,红的花绿的叶,小小一株便价值不菲。
“阿玉,这朵花好看吗?”我指了指一株什样锦牡丹,一株上有好几种颜色,好看极了。
“好看。”小阿玉很乖巧地站在我身后,没有吵闹,时不时指着某朵花问我是什么花。
纵使我知道的也不少,可对这里的花还并不熟识,也答不上来多少。
小阿玉突然看见了一朵冠型端正、直立如塔,叶形奇特,形似马褂的花,兴冲冲问我,“这是花呀?”
“是鹅掌揪。”一人从花间走了出来,身姿曼妙,步伐轻盈。
待我完全看清楚那张脸的时候,我不由得呆了,她的容貌,比任何人都像江澜,而且比她还貌美许多。
那是一张十四岁的面孔,稚气未脱,语调却带了不屑。“原来是宁妃娘娘啊,真是不巧。”
哦,她认识我?不巧?还真是不巧。
她瞥见小阿玉,只是轻笑,“原来这就是小皇子呀。”
“澜昭仪这是想干嘛?”我警惕地看着她,被她盯得毛骨悚然。
我把小阿玉往身后揽了揽,只见她挑了挑眉,带着刻薄语气,“宁妃是怎么这么怕我,是本宫做得不对吗?”
“澜昭仪在说什么,本宫听不懂。”我没有去理会她,转身就想走。
她身后的宫人上前拦住我,阿散怒目而视,心里肯定也在暗想失策了,早知多带点人。
“宁妃别走啊,本宫还有话要说呢。”澜昭仪靠近我,低低地说,“本宫原以为会是个绝世美人与我抢后位,没想到会宁妃这种人啊。也是,秦家那个都能当上皇后。”
她显然是没有想过后果,不然也不会说出这话,她笑起来张狂极了,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我微微一笑,环顾四周,很好,没有旁人。
于是,我撸起袖子,季家独门绝学便重现江湖,澜昭仪只带了四个宫女,还都是瘦瘦弱弱的那种,根本不抗打。
最终,她还是灰溜溜地带着人回去了。临走时还不忘讥讽几句丧家之犬之类的话。
至于晚上怎么跟小皇帝卖惨的,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反
小皇帝还是罚了我禁足半月,澜昭仪倒是不依不饶了,哭着喊着说自己破了像。
拜托,说瞎话也要有证据,为了让小皇帝好好宠爱她,我已经忍着没有碰她脸了。
不过只禁足半月,还是说明小皇帝变心了,要不然,敢得罪他心爱的女人,至少也得赐个一丈红。
果然没过多久,小皇帝便来到了乐明宫,他带着笑意,摇着折扇,又开始唤我兰儿。
我装作生气,又装着弱小,在他面前红了眼睛,委屈巴巴地揪住他的衣袖,嗔怪道,“郎君好久没来见兰儿了。”
这一声郎君,可把他高兴坏了,他搂着我,吻着我,嗅着我身上的玉檀香。
他终究还是回到了乐明宫,至于原因,可想而知,她虽然长得很像她,但她身上没有她的影子。
她只会撒娇示弱,明里暗里争宠,会想要他的心,其余一概不会。不会捂住心口望他,不会叫他郎君,甚至她身上也没有玉檀香。
小皇帝宿在乐明宫那几夜,常欢宫日日传来消息。
澜昭仪划伤了手,澜昭仪扭伤了脚,澜昭仪病了。小皇帝一概不理睬。
小皇帝到了早晨就离开了,我呢,就抱着小阿玉在院里乘凉。
阿隐不知何时从屋檐飞下,呆呆地望着我怀中的小阿玉。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叫阿散把小阿玉带到别处去玩。
阿隐突然噗通跪倒在地,用几乎颤抖的声音说道,“主子。季将军战死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如坠深渊。战打了两年多,我也盼了两年多,日日夜夜盼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何时?何因?”我半饷才挤出这四个字。
“三个月前。被乱箭从后背刺入而亡。”阿隐低声道,不敢抬头。“是……皇帝的人。”
三个月,也就是说,在江蔻进宫得宠的那几月里,我爹在沙场拼死拼活作战时,小皇帝在温柔乡里还不忘毁了季家的根。
“为什么消息那么晚才传来?”我看向了他,他无措地低着头,“是属下失职,将军的消息被御林军阻断了,是少将军派人来报,属下才知晓的。”
哥哥派人来报?莫不是还有什么大事……
“可有留信?”我示意他说下去。
“有一封信。”阿隐从怀中掏出信封。
我接过信封,信纸是普通的宣纸。但是,正面没有写字,反而写在了背面。
字数很少,无非就是报平安,说皇恩浩荡,说仍需时日才能回京。
等等,爹都去世了,哥哥怎么会说一切顺利,怎么会跟我报平安。难道不是哥哥写的,不对,这就是哥哥的字迹。难不成是宣纸的问题?
我又仔细瞧了瞧信纸,格式没有错,从右往左,我把它翻了过来,脑海里却涌现幼时哥哥与我嬉戏。
他拿着一张宣纸,告诉我,“阿舟,这面是正面,那这面呢?”
我笑着指指那面,“是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