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晨和雪曦点了点头,而后就乖巧地跟着奶嬷嬷回后院睡觉。
一阵沉默之后,陆昌明沉沉说道:“我膝下只有这三个孩子,最对不住的就是安衍了。战场上刀剑无眼,朝堂里暗涌不断,袁兄,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大公子重情重义,若为大公子着想,解甲归田,悠然南山下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陆昌明摇摇头,话语里带出几分冷意:“只要他是我的儿子,他那张脸就注定了此时退不得,可惜安衍重情,边关十年也没磨硬他的心。如今这局面,我情愿他是个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之人,至少能护得自身安全。”
说罢,他脸上恢复了平静,慢慢走到书案后,拉开纱幕,看着幕后的天下势力图,沉吟不语,目光扫过南蛮和北荒,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了西戎上。
良久之后,陆昌明皱眉道:“鉴天司预测今年会有大雪,恰逢西戎境内王权交替,要稳定内部,最好的方法,就是挑起外部矛盾。明天上午我就去拜见岳父,顺带把谢礼带去给荣侯爷。”
袁泓躬身一应,而后就听着尚书大人心不在焉地低声问:“你说安衍的气色极差?”
“是,从面上看,气血流失得严重。”
“嗯,你先去歇着吧,我去看看,不然明儿岳父问起,怕是无法回答。”陆昌明有些欲盖弥彰地解释着,对着袁泓交代了一句,就出了书房,往西苑去。
袁泓看着他的背影,在心中叹了口气,略微有些心酸与感伤,想着陆昌明这辈子虽高官厚禄,却过得都是糟心的日子,家不成家,可谓是一遇高阳误终身。
窗外冷风簌簌,陆安衍静静地躺在床上,刚刚喝了药,但心口始终闷得很。他的面容惨白,嘴唇依旧毫无血色。不过是从姜府回到陆府,这么一段小小的车程,他竟觉得疲惫异常。
“将军,荣公子说了,您这半个月要好好躺着静养,您要是不听医嘱,我就得去找荣公子来府上盯着了,荣公子说你要是不安安分分地养伤,他就天天给您扎针,让您好好睡几天。”小满将药碗交给李越,一边给陆安衍拉好被子,一边絮絮叨叨着。
安衍听着这话,只能无奈地笑笑,就算荣铭不说,他这次也会好好静养的,西戎使者就快要来京了,他必须要在人来之前把身子养好。
此刻,纵使这么躺着,他都觉着自己浑身僵硬,呼吸也有几分吃力,喝了药以后,一股愈呕的腥气逼了上来,若是再不好好休息,怕是又要吐血了。
看着天色不早,他就让小满和李越下去。屋外,风愈发大了,吹得院子里沙沙作响,天边断断续续地传来闷闷的滚雷声,他仰卧着,脑中思绪纷乱,身上是一阵阵的钝痛,毫无睡意,茫然地注视着墙上晃荡的树影。
“吱呀——”房门微不可闻地响了一声。
黑暗中,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从门口迈进,脚步极轻。那人进了门以后,在门口踟蹰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走近。一道闪电将室内映得如白昼一般,紧接着,响雷在屋外炸响。
陆安衍闭着眼睛,听着那浅浅的步伐越来越近,一股清雅的馨香飘过来。
那人小心地欺近,瞬间,又一道闪电划过,来人面容在亮光下清晰无比,娇柔似花,正是他的继母谢燕云。
谢燕云看着床上的人,脸上浮起似喜还悲的神情。她伸出手,抚向陆安衍额头,额上一层细细的汗水,湿冷湿冷的。
谢燕云抽出袖中的锦帕,替他拭去额上的冷汗。待了片刻,她才慢吞吞地转身走出去。
走至一半,床上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咳咳、云姨,你,恨我么?”声音很微弱,但问出的话却令人悚然惊骇。
谢燕云停住脚步,掩在袖口的双手抖了抖,怔了片刻,才哑着嗓子勉强开口:“一家人,说什么恨。好好照顾自己,莫要让,你娘亲不安心。”
是啊,一家人哪里说得上恨,不过是过不去心中的坎儿,毕竟无论是子谦的亡故,还是安晨雪曦的出生,都和安衍撇不开关系。
又一个响雷滚过,寒意从四肢百骸扩张开来,陆安衍放在被子上的手紧握着,面上闪过一抹痛苦,看着谢燕云疾步离开的背影,他疲惫地合上双目。
窗外,大雨又倾盆而下。
谢燕云出了房门,将眼中的泪水拭去,敛去那几分心酸和苦楚,抿了抿唇,又恢复成了端庄优雅的陆太太。走过回廊,赫然看到撑着伞站在回廊尽头的陆昌明。
“怎么不进去?”谢燕云淡淡地道。
“他,怎么样了?”陆昌明没有回答她提出的问题,犹豫了下,沉声问道。
谢燕云抬眼看着陆昌明,良久,朱红的唇轻启:“陆昌明,先皇已逝,你还在怕什么?怕到甚至不敢去看他一眼?”
陆昌明面无表情地移开眼,远远地看向安衍的房间,沉默在两人间蔓延。
“他,不是很好。气血两失,肺腑有疾,”谢燕云侧过脸,叹了一口气:“若是姐姐看到,该是多么心疼。”
“他母亲若是活着,大抵是要怨我的。”陆昌明的声音轻轻的,在雨声里显得有点飘忽。
“但婉婉她,终究是看不到的。燕云,生下安晨雪曦,你可恨他?”
第二十二章 打算
谢燕云看着陆昌明的双眼,似乎想看进他的内心深处,一字一句说道:“陆昌明,姐姐去的时候,我恨过安衍,子谦走的时候,我怨过安衍,后来,不得不怀上安晨雪曦的时候,我也怪过安衍。但是今天,我看到这孩子时,却只觉得心疼。”
她肃穆神情,擦身而过,一步步地走过回廊,清清冷冷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眼前似乎浮现起曾经的一幕幕,骤失至亲时的痛彻心扉,挚爱在怀中溘然长逝的悲愤,挣扎产下一双儿女的委屈……
最后都定格成安衍苍白的脸。
今夜,听着安衍的那一句姨,她忽然间觉得曾经满腹的愤懑都消失了,怎么就忘了呢?这孩子,她看着他出生、长大,和姐姐一起祈愿着他一生平安喜乐。
“陆昌明,安衍是带着你和姐姐的祈盼出生的,当初你和姐姐说过,不求他建功立业,只愿他喜乐安康。可他如今这样,何谓喜乐?何谓安康?”
陆昌明撑着伞的手微微颤抖,却未发一语,只远远看着安衍的房间。
良久,雨也停了,夜风吹得他周身遍寒,他才僵硬着手脚离开,始终未曾踏进房门看一眼他的儿子。
他的背影慢慢融入黑暗中,未曾注意到他转身离开之际,微微敞开的窗口站着一个人影。
陆安衍煞白着脸站在窗前,看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身影,眼里闪过失落之色,蓦然他神色一变,冷汗沿着苍白的面颊流下,扶着窗沿急促喘息起来,他痛苦地纠结着眉头,很快汗湿了整身的衣裳,他却未曾发出半点声音,踉跄着跌回床上,像个孩子一样,孤独地蜷缩在床上,偶尔划过的闪电亮光透过窗子洒了他一身,明晃晃又冷冰冰的。
他的心口仍在不息地疼痛,刚刚跌回床的时候扯到了旧伤,伤口处也隐隐作痛起来,他颤抖着手将荣铭给的药掏出来,随意倒了几颗塞到嘴里,和着涌上来的血气一起咽下去,红着一双眼,一边咳着一边低低地道:“咳咳、对不起、咳、咳咳、对不起、对不起……”
夜深人静,众人都已在梦乡里酣睡,如同平常的一个晚上,对于陆安衍而言,却是病痛难耐的漫漫长夜。
翌日,天空放晴,昨日的雷声暴雨都已消散,空气里残留着一股泥土的清新。
小满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盘走进房门,进去时,便瞧见陆安衍仅着单衣坐在桌旁,神情淡漠地侧身望向窗外。几缕熹光为他的侧颜勾勒出极好看的弧度,然而唇无血色,眸光深沉,带着一种凉薄的怜悯。
听到房门开合的声音,他缓缓转身,视线落在小满身上。小满弯腰放下药盘,利落地拿起衣架上的披风,立马就往陆安衍身上披去,嘴里正想念叨起来,就见陆安衍扬起一抹勉强而落寞的笑道:“若是今日府上二公子和小小姐前来,你们好好招待,不必带来见我,要是他们执意要来,你就说我身子不适,已经歇息了。”
小满迟疑地看着陆安衍,疑惑地应道:“是。”
心中疑惑将军明明很喜欢府上的二公子和小小姐,为什么今日不见。想不明白,却未再发问。
只见陆安衍已经将药盘上的药一饮而尽,苦涩让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小满立马将袖中的一个小荷包拿出来,里边是小巧的窝丝糖,掏出两颗放在桌面。
“将军,这个很好吃的,您尝尝。”
陆安衍眼神沉沉地看着小满,小满笑吟吟地看着他,圆圆的脸庞上俱是少年的单纯和简单。
他垂下眼睫,落下淡淡的阴影,捻起一个窝丝糖放进口中,甜甜的滋味驱散了药的苦涩。
晨光染过他的眉眼,陆安衍弯眸微笑,笑颜美好得令人心悸。
“嗯,确实很好吃。小满,你先去忙吧。”声音低柔喑哑,如丝线轻擦。
许是声音太好听,小满有点恍惚地点点,与陆安衍的视线触及时,立马垂下视线,落在桌上的空药碗上,快速地收拾了药盘,胡乱地应了一声,快步退出房间。
陆安衍看着小满仓皇出门,脸上的笑意慢慢凝固起来。李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悄无声息地进了门。
“少爷。”
“嗯,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和小满都一同行动。”
“是。”李越低低应了一声,又悄悄离开。
屋子里立马就恢复了清冷,陆安衍将桌上剩余的一颗窝丝糖也放进口中,甜腻的味道令他有点不适应。
太甜了,他微微叹息着。
柱国将军府里
书房里一片尴尬的沉默,书案后,谢老将军正端坐着,双眼清寒,冷着一张脸看着陆昌明,面无表情地端详着陆昌明,心底无来由地叹息一声,沉声道:“陆大人,好久不见。”
陆昌明缓缓躬下身,恭敬地行了一礼:“岳父大人。”
谢老将军看着自己的女婿,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的双手轻轻抚平桌上的宣纸,轻声说道:“安衍的伤怎样?”
“尚好。”陆昌明吐出两个字,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无喜无忧。
“尚好?”谢老将军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冷着声音道:“气血两失,旧疾复发,伤重频死…这是尚好?”
谢老将军呵呵一笑,将桌上被墨水染上的宣纸揉成一团,说道:“陆昌明,让你成为我的女婿,真是我做的最错的一件事。”
陆昌明沉默着坐下,带着遗憾叹了一口气:“大错已成,劳您多担待了。”
“呵。”
“那边传来消息,西戎摄政王上位了,年前将派人出使我朝。”陆昌明看着谢老将军脸上沧桑的褶子,静静说道:“楚王看着蠢了些,李凤仪的动作有点大了。”
谢老将军站起来,沿着书案走了出来,沉默半晌以后,说道:“你要我做什么?”
“您得先让我知道,您还有多少底牌?”
听到陆昌明的这句话,谢老将军无声笑了起来:“底牌之所以为底牌,就在于无人知晓。陆大人,我总要给他们留条退路。”
陆昌明微微一下,道:“我不需要知道全部,我只要知道现在西境边关是否有您的人在?”
“申威可信。”谢老将军忽然说道。
陆昌明没有想到西境边关真的有他的人在,心中微微一怔,接着听到谢老将军淡淡说道:“申威是五年前才调任西境的,他欠我一条命。当年先皇防我甚多,我只能半隐退般地缩在府中,不闻不问,直到后来,先皇病重。”
陆昌明哑然,深吸一口气道:“这样最好,西境边关就麻烦您老多看着点。”
谢老将军抬起一只手,压了压陆昌明的肩膀,轻声道:“这是我的本分。我老了,也就能压着这两年了。”
陆昌明低下头,有些心酸,忽而带着一丝嘲讽讥笑道:“皇家一脉相承,皇上太年轻也太急躁了,偏偏,安衍心太软了。”
谢老将军搓了搓有些苍老的双手,缓缓道:“活着最重要!陆昌明,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多替孩子想想,他是婉婉留下的唯一血脉,看在婉婉的面上,别逼他太紧。”
陆昌明满脸平静地看着这个半生戎马的老将,心中思绪纷乱,苦笑着说道:“岳父,那也是我儿子,亲的。”
谢老将军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幽幽说道:“七年前,但凡有一丝差池,现在你这亲儿子的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
陆昌明窘迫一笑,当初的事太复杂,多方插手,才会意外迭生。
“那时,人,离得太远了。”
谢老将军皱眉微怒道:“哪有什么算无遗策。我管不了你们要算什么,但别把安衍当棋子用。”
陆昌明内心深处一片阴寒,当初的情形太复杂,把安衍送出去是迫不得已的做法。但现下,安衍他自己搅了进来。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他是既开心又担心。
“岳父,棋已开局了。”
谢老将军微微垂下眼帘,叹了口气道:“西境,你不要担心。我们这群老家伙都还活着,稳得住。”
“高阳郡主?”
“高阳郡主也是一个可怜的疯女人。这李家啊,出的都是极品,狠心的够狠心,痴情的又痴情。你遇上她,也不知是她的劫数,还是你的孽债。”
谢老将军唏嘘地吐出一口气,道:“就是可怜了我的婉婉,那么遭罪。”
陆昌明默然。
“你回吧,该做的我都会做,你小心一些。”谢老将军咳了两声,又慢慢地走回书案后,坐了下来,“记住,你现在是小云的丈夫,是三个孩子的父亲。”
陆昌明站起身,对着谢老将军恭敬一礼。
“小婿,多谢岳父大人。”
走出柱国将军府时,日头正烈,耀眼的阳光晃得人有些犯困。陆昌明回首看了看柱国将军府的门牌,清冷大气的牌匾上,散发着一股杀意。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中翻涌着些许戾气,大步迈出,将最后一丝温情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