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内宫时,另一辆马车与之擦过,碾过青石路面,发出一阵阵吱吱的声音。
冬日深寒,路上已有凝冰,马车走的不快,马车上有明显的陆府的徽章,车中坐着陆安衍一人。
他面色平静,偶尔低低咳上一两声,缺乏血色的脸显示着他目前的身子情况并非健康。
本来想着晚上独自进宫一趟,后来想想他的身体情况其实上京里该知道的都心中有数,那他何不大摇大摆地乘着马车进宫,虚虚实实地倒更好。
马车到了宫前广场外面便停了下来,有宫卫在戒备检查,掀开车帘,露出车内的人,检查的宫卫看到陆安衍,微微一愣,拱手一礼,陆安衍的目光在宫卫里扫过,微微一颔首。
他进宫一般都是骑马来的,因此骤然看到他乘坐马车前来,宫卫们均有些诧异,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为首的宫卫挥了挥手,车夫便驾着马车继续往前。
到了内宫,马车就停在了门口,陆安衍下了车,立刻就有一队小内侍上前伺候着,沉默无语却又周到地替他挡住风。陆安衍皱了皱眉头,明恪如此举动未免有点兴师动众了。
一路行过宫宇回廊,直入御书房前,引路的内侍小心翼翼地对着门外候着的内侍交代了声,转身对着陆安衍恭敬地一礼,便退到了一旁候着。
门开之后,陆安衍吐出一口气,大步跨入。站在那高高的书柜之前,对着书案后正在看奏折的皇帝,弯腰行礼,面色如常,只不过弯腰的动作略微有点不自然。
李明恪头也不抬,似有所感,开口说道:“行什么礼,就你这样死板,去椅子上坐着,朕看完这些再谈。”
陆安衍微微一笑,也不矫情,在案下的第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毕竟还是重伤在身。
这入宫的一段路,虽是坐着马车来的,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牵动了伤势,他不着痕迹地触了下伤口,乏力地轻靠着椅子扶手。
李明恪低着头,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奏折,但看着奏折的眼中,却闪过一抹忧虑。
书房里一片安静,没有人敢说话,门内门外的内侍都屏息立着,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陆安衍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等着,时间久了,便有些走神,愣愣地盯着书案上的李明恪看起来,较之少年时,他沉稳了许多。从那张冷肃的脸上,陆安衍隐隐可以看到几抹熟悉的影子,或者说,是与自己相似的地方。
这大概便是所谓的亲缘吧。
天完全黑了下来,内侍点起了灯火,却没有烧起暖炉,书房里被冻得失去了所有热度。
陆安衍的身上冰凉凉的,肺里也有些发痒,忍不住咳了两声,咳嗽声顿时在书房里回荡了起来,清楚无比。
李明恪手上批阅的笔一顿,眉头一皱,提声道:“烧个暖炉,还有拿个手炉来。”
“不、咳咳、不必,御书房的规矩、咳咳…”陆安衍摆了摆手,一边咳一边说道。他知道御书房的规矩,为帝者,做决策时需保持清醒。不烧暖炉是为了保持清醒。
李明恪放下了笔和奏折,打了个手势,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看了他两眼后说道:“为美人故,朕倒是不介意破一破规矩。”
陆安衍哑然无语。
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迅速地烧了暖炉,并将一个手炉放到了陆安衍椅子旁的高几上,同时上了一盏温热的蜜水,便恭恭敬敬地退出了书房。
而后,书房里的内侍眨眼之间就都退了出去,不敢在旁伺候着。
“卢夫人早前才出了宫。”李明恪眼中带着一丝冷意,语气里并没有什么波动,“暗鸽在皇后手中了。”
陆安衍没有言语。
“你说,卢相会动定北军吗?”李明恪幽幽说道,站了起来,侧过头看了看昏暗的窗外,“当年因为卢宏礼的死,卢相一夜白头。”
骤闻此语,陆安衍只觉得一道寒意从背脊升起,沉默半晌之后,他轻声应道:“皇上,都已经过去了。”
立在桌前的李明恪一下子愣住了,是啊,都过去了,他还在执着什么,胸腔里丝丝拉拉地扯着生疼。
茫然间仿佛回到风云变幻的那个夜晚,父皇从小就不喜欢他,虽然没有明显表现出来,可是他感觉得到,并不是因为他不成器,而是一种毫无缘由的不喜。
他并不知道是为什么,所以他曾经像个傻子一样,纨绔作风、放纵自我,希望能引起父皇的注意,但却什么都得不到。若不是安衍将他拽出来,他可能就那样废了。
直到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在父皇弥留之际,他听到父皇吐出的只言片语,才知道了原由,那原由却分外得可笑。
然后,父皇死了,他成了齐朝的新一代帝王。
可是,当时的齐朝内忧外患,父皇给他留下了一个四面皆敌的局面,他多年的筹谋只能勉强维持住平衡。
卧榻在侧,岂容他人酣睡!他忍得太久了,忍得恨不得将一切都毁掉,那种暴虐的情绪不断充斥在心间。
无意识地回想着,李明恪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他的双眼带着一抹猩红,心口一点一滴地浸透不甘和怨恨。
“皇上,这些年您做的很好。”陆安衍站到他面前,沉声说道。
听着这熟悉温润的声音,李明恪才回过神,恍惚地看着安衍苍白而担忧的脸。
良久,李明恪长长吐出一口气。
“还记得小时候一起偷偷爬到太极殿上喝酒么?”李明恪眯着眼,望向窗外,一弯细月隐在云层间,若隐若现的,屋檐上的白雪在点点月色下如碎星子般,熠熠生辉。
“现在想去么?”
“嗯?”李明恪愣了下,下意识地回道:“想。”
“那我们现在就去。”陆安衍微微一笑,当下揽着李明恪的腰,一个错步,从窗口跃了出去,身形如展翅大鹏,几个点跃,就到了太极殿的屋脊之上。
此刻,城外一片暗色的黑,城内还有点点灯火,在若隐若现的月辉下,显得异常美丽。
李明恪坐着,出神地仰望墨蓝色的夜空,呢喃道:“高处不胜寒。”
陆安衍没有出声,只是坐在李明恪的身边,暗暗调整着体内紊乱的脉息,偏头看了看这位帝王年轻的侧面。
“十年,”李明恪继续说道,“我们忍了十年了。”
陆安衍了悟地拍了下李明恪的肩膀,李明恪不明所以地扭头过来,只见陆安衍手上不知何时拎着一壶酒。
“十年都过来了,还急什么。”陆安衍的双眼朦胧得印着淡淡的光,唇边含着笑,莫名地让人心安。
“是啊,十年都过来了。”李明恪伸手接过酒壶,摇了摇,一股清醉的香气散发出来,是上好的竹叶青。
他仰头就饮了半壶,借着醉意,靠在陆安衍身上,安衍的身上还带着药香,在这酒香混着药香中,他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
“安衍,边关十年,你还是这么容易心软。”
心软?陆安衍摇了摇头,捞回李明恪手中半掉不掉的酒壶,将剩下的半壶酒饮尽,入口的辛辣几乎让他的肺腑要灼烧起来,他呼出一口气,眼中带着淡淡的伤感。
“皇上,我这人呐,其实没有那么容易心软。只是,在西境待得久了,觉得边民不易,众生皆苦。”
陆安衍的意识有些飘远了,他似乎又回到了长年战火的西境边关,只是为了活着。他不会忘记每次打仗回来,那些失去丈夫的妇人在缟素恸哭之后便下地操劳的场景。
年年战火,边关的人都明白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不是不想不顾一切地去了结,只是不能,不能为了他的一意孤行。
十年征战,见过太多生死,每次带人出战,他最怕的就是带去活生生的人,送回来的却是冰冷冷的尸体。
“明恪,做一个明君。”然后为万世开太平。
陆安衍带着沉重的心情,轻轻地吐出这一句话。
李明恪没有抬头,只是微微抖了抖身子,迷蒙的双眼看着脚下的这片灯火,一闪一灭,温馨安详。
这是他的王土,还有他的子民。
“好。”
城外浓黑的夜色里隐约有什么搅动一样,风云变幻,稠密的云层缓缓流动,遮住细细的新月,阴沉沉的。
陆安衍微微按了按胸口,钝疼得厉害,他掩唇闷咳,手中有些温润,撇了一眼,掌心中是隐隐约约的血迹。
“明恪,回去了,不然谢处该急了。”陆安衍握着拳头,将手隐在袖中。
李明恪抹了一把脸,把那些躁动不安的情绪都抹去,看着陆安衍那张憔悴的脸,无声地动了动嘴唇,那一句对不起却始终没有出口。
他闭了下眼,再睁开,眼眸沉沉,已然恢复成了那个深沉冷静的帝王。
“陆卿,回吧。”
“是,皇上。”
待目送了陆安衍出去,御书房里又恢复了清冷,李明恪的眼中闪过一丝黯淡,冷硬的面上透出丝感伤,而后又将这股情绪抛之脑后。
“一切照计划开始。”
“是。”薛烨从书房的暗门处走出,领命应道。
第三十章 纷乱
离宫的马车里,陆安衍挺直腰板坐在车内若有所思,他的思绪都落在那些纷乱的桩桩件件的大事小事上。好一会儿,他又疲累地往后靠了靠,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明恪,变了很多。
这是陆安衍这一次入宫后察觉到的最清晰的一件事。
也是,十年,这般漫长的岁月,如何能够不变?
“陆将军,你这样不行。”熟悉的话语伴着娃娃音在车内响起,马车内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人,正是七处处长肖圆圆。
“小花说,你要好好静养,不能动武。”肖圆圆木着一张脸,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刚刚还提了内劲。”
“肖处有心了。”陆安衍没有正面回答肖圆圆的话,他对于肖圆圆的出现似乎并不意外,沉默片刻才睁开眼睛,扯了扯嘴角笑道。
肖圆圆顿了顿,听了听车外的动静,才低声道:“陆将军,这样,您真的会死的。”
陆安衍沉默,忽而哑然一笑,笑中有说不出的辛酸。许久之后,他才缓缓收起脸上的笑容,一时间有些惘然,淡淡地道:“人总会死的。”
“为臣者,本就该为君分忧。何况他,不仅是皇上,也是我的兄长。”
肖圆圆皱了皱眉头,忽然吐出一句话,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见:“皇上始终只是皇上。”
似乎听见,又似乎没有听见,陆安衍并没有回应,他一直很平静,只是脸色愈显苍白。
“肖处,有一件事要麻烦您一下。”陆安衍的声音在车内幽幽地响起,话语里很虚,缥缈的话音让他看起来异常疲乏,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
“嗯?”肖圆圆疑惑地看过来。
“待会儿回府,麻烦您帮我遮掩一二。”
肖圆圆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只见面前的人骤然侧身呕出一口血,而后是毫无预警地倒下。
肖圆圆眼疾手快地出手,他沉着脸,一手抱住人,一手探向陆安衍的脉息,脉息虚浮无力,怀中的人身子微烫,这不是正常的温度。肖圆圆知道陆安衍是在发烧,在他的呼吸间还可以闻到浅浅的酒味。
“小花,快点。”肖圆圆一手抵着陆安衍的后心,用内劲缓缓地疏导着他紊乱的内息,转头对着车外的车夫喊了一声。
车外低头驾车的车夫抬起头来,露出了何小花那秀气的面容,原先陆府驾车的人早就不见踪影了。听到肖圆圆的喊话,何小花素来淡定的面上也显露出一丝焦虑,他抽动马车的力道不由地重了几分,马车奔跑的速度越发地快。
寂静的夜里,马车飞速前行,直向陆府。
到达陆府前,何小□□直掀开车帘,探身入内,他伸手摸了一把陆安衍的脉,脸上闪过一抹不虞,伸手探入腰间,摸出三根银针,快速地扎入几个穴道。
肖圆圆的手始终牢牢贴在陆安衍的后心上,感觉得到陆安衍的心跳越来越快,猛烈地似乎要跳出来,而后又迅速地慢了下来,渐渐软弱无力,一霎间就微弱地几乎要察觉不到了。
“圆圆,加大内劲,走一圈内息,活一下气血。”何小花捻着银针,针针入脉,语气急切地说道。
“嗯。”肖圆圆手掌微翻,霍得加大手中的内劲,轻轻地拍在陆安衍的后心处,内劲透体而入,沿着周身经脉开始活络,原本近乎要停滞的心脉在这股内息的推动下又重新活动起来。
昏昏沉沉的陆安衍闷哼一声,煞白的面上渐渐有了几分浅浅的血色,不一会儿,便慢慢地醒转过来。
“到陆府了。”何小花看陆安衍完全醒了过来,便利索地拔出了银针,示意肖圆圆收劲,“等下进了房,我再给你梳理一次。”
“多谢。”陆安衍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挣扎着低低应了声,看着人依旧虚弱不堪。但在他下马车的时候,行进间却已经恢复如常,完全看不出刚刚的凶险。
车外立着车夫,车夫看起来有点迷糊,恍恍惚惚地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看到陆安衍离开的背影,车夫饶了饶脑袋,只觉得自己可能是太累了,连驾车回来都记不清了。
此时,车内的肖圆圆和何小花却早就不见踪影了。
陆安衍没有去管肖圆圆和何小花去了哪里,他只是白着一张脸,对着西苑门口候着的李越和小满点头示意,而后便不发一语地继续往屋里走。
李越和小满面面相觑,对于如此沉默的陆安衍,稍感不安,但也不敢多加询问,只是迅速地跟在后头。
“不必候着了,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陆安衍感觉得到李越和小满紧跟在后,他压着心口的沉闷,头也不回地对着李越和小满吩咐道。
小满急急接道:“可您的药,还没喝。”
“无妨,明早再喝,你们先去歇着吧。”
“是。”李越拉了拉还欲再说的小满,便低头应道。
小满本还欲在说什么,他往前走了一步,却让李越拽了一把。小满不解地看了一眼李越,李越只是简单地使了一个眼色,在小满满是疑惑的神色下,拉着人退了出去。
待两人离开房间后,陆安衍才吃力地扶着床沿坐了下来,身上倒不是说觉得疼,先前在马车上的时候是疼得厉害,但现在却无一丝疼痛感,然而他周身都觉得冷,寒意一阵一阵地袭来,他的脑子开始一阵阵泛着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