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陆安衍意识稍微清醒的时候,便发觉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他的身上盖着衾被,耳边隐隐约约地听到细碎的交谈声。
“你,行不行?”肖圆圆看了一眼尚未醒过来的陆那样,他迟疑了下,对着正在收拾银针的何小花问道。
何小花侧了侧脸,腼腆地低头一笑,可开口的话却是阴恻恻的:“肖圆圆,那你下次受伤就别来找我了。”
“哦,那我去找南圩。”南圩是九处的二把手,医术也是不错的。肖圆圆听到何小花的回话,他低头想了想,随即无所谓地回了一句。
何小花让这句话噎得翻了一个白眼,咕哝道:“南圩功夫不到家,回头还不是要我来。”
“陆将军体内的伤势已经稳定下来了。”
何小花和肖圆圆解释了一下,又盯着已然醒转过来的陆安衍,慢声细语地道:“您如果还是这般不爱惜己身,只怕是永远都好不了的。”
陆安衍吃力地坐了起来,肖圆圆伸手搭了一把,让他靠坐在床上。陆安衍觉得身上不似先前那般畏寒,松快了一些,想来是何小花下手医治了一番。
他的唇边稍稍勾起一抹浅浅的微笑,而后拱了拱手,道:“又麻烦何处了。”
何小花皱起秀气的眉,作为一名医者,最不喜欢的就是不听医嘱的患者。若是其他人敢如此肆意妄为,他不介意送人一程,直接下黄泉,省心省事。
“陆将军,刚刚给您扎了针,抚顺了您体内伤势,药方我也重新给您调整了。”
何小花收好行头,想了想又接着道:“这次的药方,药劲有点重,但不会伤着您的根基。服了药后,您可能会出现反复发烧、精力不济等情况,但只要多睡睡就好,伤势也会快速恢复。”
“陆将军,服药期间,不可饮酒,不可喝茶,不可动武。”何小花肃着一张脸,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肖圆圆,虽然肖圆圆的脸上没有什么神情,但熟悉肖圆圆的何小花自然是看得出隐在他眼中的担忧,叹了一口气,补充道:“如果您不遵医嘱,下次只能另请高明了。”
“好,我记着了。”陆安衍闻言,浅浅一笑,略带着歉意道。
“陆将军,”肖圆圆在一旁沉默良久,忽然开口道:“西戎遣使入朝在即,请您务必好好养伤。”
陆安衍半倚在床上,知道肖圆圆是在担忧他,也不说破。
“好的。”
“那您休息,告辞。”
言罢,两人也不待陆安衍回应,一阵风起,窗外枝叶摇曳,人已不见踪影。
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陆安衍看着窗外摇晃着的树枝影子,心中却不断回想着今日皇上说的话。忽的,原本开着的窗子顺着一股暗劲阖上。
陆安衍淡淡一笑,收回心思。
“谢谢。”
翌日,陆安衍开始服药,服了药后,他确实没有精力去关注其他的了,因为他开始断断续续地发烧,热度总是烧了又退,退了又烧,反反复复地折腾了十来日。
每日都是昏昏沉沉的,只不过他能忍,除了贴身在旁的李越和小满,倒是对其他人都瞒着紧紧的。
陆安衍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原先的衣裳都穿出了弱不胜衣的感觉。可除了这些不良之处,他的伤确实如同何小花所言正在飞速好转。
但因着反复的发烧,精力不济,加之李越等人的有意瞒着,对外边引起轩然大波的消息竟是半点不知。
上京大案,大理寺少卿姜修竹贪赃枉法、勾结外邦、陷害忠良,已缉拿入狱。
第三十一章 狱中
夜雨落在青石板上,露出滴滴答答的声音,清脆得让人心烦意乱。
陆府西苑的书房里,陆安衍披着外衣坐在桌前,人虽清瘦,但气色看起来却还不错。他坐在椅子上,沉默地看着面前跪着的李越。
“明天,你和小满一起去北庄。”陆安衍面无表情地说道。
李越听到这句话,惊得抬起头,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句:“少爷!”
他的声音由于情绪的变化而有些破音,而后李越便俯身叩首。
“属下知错了,少爷,您别赶属下走。”
陆安衍素来温润的脸上此刻只剩一片寒意,双眉紧蹙,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李越打小就跟着陆安衍,看到陆安衍这幅模样,他便知道少爷是真的生气了。他是想着让少爷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所以才会帮着瞒过去姜家的消息,却没想少爷会因此恼得如此严重。
李越重重地叩首伏地,低低的声音里带着惶恐:“少爷,您别气,您要是恼了属下,就责罚属下。不要赶属下走。”
陆安衍心中确实恼怒李越的隐瞒,但他更恼怒的是自己。他端坐着,侧过脸,背脊挺拔笔直,目光远远地望向黑漆漆的窗外,神情清寒冰冷,手指下意识地在桌上划着什么。
不过是短短半个多月,上京城里竟然已是风云变幻,再让李越和小满留在身边,只怕……
“你们去北庄,年后再回来。”
“少爷。”李越僵硬着身子,伏在地上,半个多月前跟着少爷回来的李显等人都已经回了西境,现在少爷身边能够完全放心使唤的人也就是他了。
北庄虽然离上京不算很远,但毕竟不是在上京城里,如果连他都不在少爷身边了,那这步步危机的上京,少爷可不是就举步维艰了。这般想着,李越的心头便愈加担忧,他不肯起身,又是一叩首。
“少爷,属下不想离开少爷身边,请少爷饶了属下这次。”
陆安衍敲了敲桌子,他的心思纷乱,看着李越这幅苦苦哀求的模样,他的心中幽幽叹了一口气,他何尝不知道李越这般完全是因为放心不下他,甚至这段时间的隐瞒,也都是为了他的身子着想。
只是局势要乱了,他不能再将人放在上京中……良久,陆安衍才沉沉地道:“这是命令。你们明天就启程去北庄。”
而后他又顿了顿,放轻了声音,道:“我会把严飞调到身边。”
李越闻之,这才直起身子,额上带着一片红肿,定定地看了看陆安衍,确认少爷是不会改主意了,便只得认命。好在严飞会回来,虽然严飞憨了点,但对少爷也是忠心耿耿。
只要熬过了年就好,李越咬着牙,对着陆安衍叩首回道:“属下领命,请少爷多多保重。”
“额上的,去府医那里看看,上个药。”陆安衍看着李越额上的红肿,轻声嘱咐道。
“是。”
看着李越退出书房,陆安衍神色沉沉地低头看向桌案前的折子。
定北军陈青岩将军病危昏迷不醒,副将高骏勾结北荒,北荒趁势而下进行劫掠,北安、庆平两郡损失惨重、伤亡众多,朝廷派兵支援,北荒顺势而退,高骏失踪。
而在彻查高骏案里,却又意外扯出了侵吞军饷一事,紧接着就像是滚雪球一般,事情越闹越大,案件查到了户部侍郎成图。
这一连串的案子就像是设计好的剧本一样,查到关键地方总能往上扯一扯,成图被查到的当晚就在家中写了供状并且畏罪自杀,那份供状里供出了大理寺少卿姜修竹。
这一环又一环,不过是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就发展成如今的滔天大案,巧合地让人有些意外。
陆安衍放下这份折子,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轻轻叩打,沉思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许,他该先去见见狱中的姜大人。
翌日清晨,阴了几日的天难得放了晴。
陆安衍身着深色薄氅,里面是一层青色长衫,便这般简单地出了门,门外候着一辆马车,车旁站着一个壮硕的光头大汉。
“少爷。”光头大汉粗着嗓子行了一礼。
“严飞,出发吧。”陆安衍点了点头,便大步跨上马车,严飞摸摸自己发亮的光头,憨憨一笑,便挥鞭赶车。
马车开始晃晃悠悠地行进,陆安衍在车里闭目养神。这个案子原先是由大理寺办理的,只不过涉及到了大理寺少卿,为了避嫌,便将这案子转给了刑部。因此人现在是在刑部大牢,他现在要去的便是刑部大牢。
陆安衍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这件大案,总觉得自己好似忽略了什么,然而无论如何琢磨,却又抓不住这条一闪而过的线。
“少爷,到了。”严飞停下了马车,在车外粗声喊道。
掀开车帘,陆安衍出了马车,他抬头看了看略微有些阴沉的刑部大牢。
大牢门口守卫森严,他才走到大牢门口,便有人将之拦下。陆安衍看着眼前肌肤白皙的俊俏男子,他知道这人是刑部侍郎卫玠,一个笑面狐。
卫玠笑眯眯地拦下陆安衍,道:“陆将军,失礼了。”
“卫大人,我来见姜大人。”
卫玠的眼微微一眯,呵呵笑道:“按道理说,姜大人是重案嫌犯,任何人都不得见。只不过,陆大人是个例外。”
“嗯?”陆安衍疑惑地看了看卫玠。
卫玠引导着陆安衍往内走,严飞正要跟上,却让外头站着的护卫拦住。
“能让陆将军进来见一见姜大人已是破例了,请陆将军见谅。”卫玠停下来,看了下正欲暴力破开拦截的严飞,转头严肃地对陆安衍说道。
陆安衍沉默片刻,转头对着严飞道:“严飞,你去门口候着。”
“是。”听到命令,严飞抱拳一礼,就转身离去。
严飞有点憨,他对陆安衍的命令执行起来从不多想,这点就是和李越不同的一点,也是让李越不放心的一点,虽然严飞忠心,但并不懂得变通。
卫玠满脸平静地对陆安衍说道:“陆将军,请。”
“嗯。”
往下走过两层,刑部大牢共有三层,一层是在地面,两层是在地下,一般的重刑犯是在地下一层,而地下二层是关押罪大恶极的案犯。
越往下走,陆安衍的面色越是漠然。
拉开最后一道铁门,卫玠没有再往下走,而是站在门口,对着陆安衍笑道:“陆将军,姜大人就在这后面,您请抓紧点,毕竟让您进来,这已经是破了规矩的。”
“有劳。”陆安衍拱了拱手,却在卫玠转身的时候问了一句,“卫大人,是谁让您破规矩的。”
卫玠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地在嘴巴上比了个闭嘴的姿势,就利落地转身离开。
陆安衍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这种故弄玄虚的感觉,却也知道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冷冷地看了一眼卫玠的背影,就转身走了进去。
地牢里没有什么难闻的味道,只是因为常年不见阳光,有一种潮湿的感觉。
姜修竹所在的牢房没有刑具,只摆着一张木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很简陋,但却看着不怎么像牢房。
陆安衍踏入牢房时,姜修竹正笔直地坐在椅子上看书,桌子上点着盏油灯,他看到进来的陆安衍,眉头皱了皱,却没有放下书,但身上溢出一股冷漠的气息。
陆安衍看着这般冷漠的姜修竹,平静地道:“姜大人,听说您自从入狱后就没有开过口?”
姜修竹微微偏头,没有一丝感情地撇了一眼陆安衍,低下头继续看书。陆安衍看了一眼书的封面,是一本律例。
陆安衍走到姜修竹面前,点了点桌子,开口说道:“你想过阿媛么?”
听到阿媛两个字,姜修竹放下手中的律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中带着一丝复杂。
“阿媛,会有人照顾的。”姜修竹念到阿媛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很轻柔,带着一分不舍,但转瞬即逝,“你来这里做什么?”
“见你,”陆安衍神情严肃地道:“替你脱罪。”
“你信我?”姜修竹微微扯开一抹笑,但却略有点僵硬。
“我信的是阿媛,”陆安衍轻轻拍了下姜修竹的肩膀,“你可以继续不开口,线这么多,我总能查到点什么。”
姜修竹眉头微微一皱,端坐着的身子晃了下,陆安衍面上一寒,小心翼翼地伸手搭上他的左手腕。
姜修竹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脱开手。搭上脉后,陆安衍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
片刻,陆安衍放开手,望着一脸平静的姜修竹,道:“他们对你用刑了?”
“嗯。”
“什么时候开始?”
“入狱第二天。”
陆安衍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姜修竹若无其事的脸,接着问道:“什么时候停的?”
“三天前。”姜修竹浅浅笑了一下,若不是那惨白难看的脸,还真察觉不出这人受了刑。
“三天前,卫大人将我从二层转入三层的这个牢房。”
第三十二章 夜会
陆安衍沉思了下,对于姜修竹的这个回答没有再问什么,他只是沉默地转个身,站到姜修竹身后,伸手贴在姜修竹的后心,一股柔和的内劲输入,将姜修竹体内凝结的淤血化开。
在内息入体后,陆安衍便知道果然是有人想要姜修竹死。
牢房里的拷问,有一些是用完刑后,外表看不出伤,但内里却是千疮百孔的,这种看不见的伤是相当致命的。如果他今天没有来,没能替姜修竹过劲化淤,那么姜修竹就算是出狱了,只怕也是命不久矣。
姜修竹不是习武之人,体内经脉比较脆弱。陆安衍过劲化瘀的内息不敢输入得太快,只能是一丝丝一缕缕地化开,而他自己也是重伤初愈,这般长时间地输出,陆安衍的身子也觉得有点吃力。
姜修竹此刻只觉得从后心处传入一丝暖和的气流,慢慢地扩散到全身,原本胸闷疼痛的感觉开始减少。一炷香的时间,姜修竹感觉一股锐利的疼痛从心口处传来,他抑制不住地张口呕出一口血,而后,陡然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不少。
陆安衍缓缓收回内劲,薄氅下的青衫已经让汗打湿,额上细细密密地覆着一层冷汗,原本稍有血色的脸,在此刻看来也是煞白一片。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随手抹去额上的汗水,从袖中拿出一个白瓷瓶,放在桌上。
看着地上未干的血迹,姜修竹抬手拭去嘴角的血,淡淡看了一眼气息些许不稳的陆安衍,低声道:“其实,不必费这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