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陆安衍回话,姜修竹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道:“我没那么容易死。”
“小心点总是好的,”陆安衍摇了摇头,小声说道:“阿媛只剩下你这么个亲人了。”
一直保持着冷静的姜修竹,在这一刻有些失神,他张了张嘴,看着眼前的青年,心头忽然泛起一丝异样,开口问道:“你对阿媛,是同情?还是赎罪?”
陆安衍没有回答,他静静地看了一眼姜修竹,将身上的薄氅解下,披在姜修竹单薄的身子上,微一拱手,便转身离开。
没有听到陆安衍的回答,姜修竹似乎很失望,原本笔直坐着的身子此刻稍稍佝偻,笼在薄氅里,屋子里顿时又陷入了沉默。
行至门口的陆安衍,忽然低头笑了一下,开口说了一句话,声音轻微而坚定:“我心悦阿媛。”
姜修竹冷漠地看着陆安衍越走越远,而后抬手捂着眼睛,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慢慢地,笑容越来越明显,甚至发出了浅浅的笑声。
陆安衍神情平静地走了出来,门口的卫玠笑看着他出来。两人在往上走的过程中,陆安衍低声说道:“有劳卫大人了。”
陆安衍知道是卫玠将姜修竹转入三层地牢后的,姜修竹也是那时开始才停止受刑的,那么卫玠至少不是要他命的人,不仅不是要他命的人,这人还保了姜修竹一命。
卫玠一脸笑意地将陆安衍送出,临出门前,回道:“陆将军放心。”
到了门口,他又添了一句:“卫某也是三天前才被委派过来接手这个案子的。”
这一句话是在明确告诉陆安衍,人不是他下的手。
陆安衍沉默地望了一眼卫玠,拱了拱手,就出了刑部大牢。门外守候的严飞立马走上来,看到陆安衍仅着青衫,有点奇怪,却也没有发问。
待陆安衍上了马车,严飞一挥鞭便驾车离开。
严飞驾着马车,晃悠悠地转到一条小巷子里,入了巷子后不久便停了下来,他跳下马车,伸手掀开车帘。
陆安衍微微一笑,下了马车,抬步走入侧巷里的一个院落,身上仅着单薄的青衫,四周的寒意冷得令人清醒。
院子里竹影重重,假山层层,四处可以见到隐隐绰绰的护卫以及探子,他们倒是没有刻意隐去身形,看到陆安衍入了院子,也不意外,只是沉默地避开,隐没在暗处悄然注视着。
一路上,严飞警醒地跟在陆安衍身后,不言不语,却不着痕迹地将周边情况纳入眼中,陆安衍随意地看了看四周,神情冷漠地往小院深处行去。
到了庭院,陆安衍示意严飞留在门口,他径直走了进去。
大厅里很宽敞,一个正方形的木桌摆在中间,比寻常人家里用的木桌要大上一倍,因而在这空荡荡的大厅里便显得有点突兀,而厅里四周的摆件倒都是小巧精致之物。
木桌的一边站着个青年。
这个青年,陆安衍回京之时就见过,是荣铭的表哥秦烨。
秦烨看到陆安衍进来之后,原本无甚表情的脸上,不由得出现一抹恼怒,不过这恼怒也不过是一闪而逝,他定定地直视着陆安衍,半晌之后,才开口说道:“陆将军,幸会。”
陆安衍没有回话,秦烨是宫中禁军的统领。他接到的是一处的讯息,本以为来到这里见到的会是一处的人,没想到竟然会是秦统领。
如此看来,秦统领应该也是一处的人。陆安衍随意地点了点头,抬步走到桌边,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秦统领,私下见朝廷重臣,怕是不合礼数。”
“过了明路就不是私下。”秦烨平静地坐在陆安衍的对面,摇了摇头,话里带着讥讽:“陆将军,你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就要搅和到这浑水里去?”
陆安衍无声笑了起来:“秦统领不也是身在其中?”
都是聪明人,说话就只是点到为止,毕竟说的太直白就显得毛躁了。
秦家一直都是皇上的人,历代以来,秦家不掺和皇位争夺,但谁是帝者谁就能动用秦家。
陆安衍猜错了,秦烨不是一处的人,只不过一处里有不少秦家的人。秦烨今天来见陆安衍,自然是皇上默许的。
稍微多想会儿,秦烨马上回过神来,他知道自己今天与陆安衍的见面是为了什么,有勇有谋的人很多,但有勇有谋又能豁得出的人就少了,特别是这个人身后牵扯的势力众多。
“姜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秦烨忽然微笑说道:“我知道陆将军对姜家很上心,只是不知道陆将军能够为姜家做到哪一步?”
陆安衍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秦烨低头给自己沏了杯茶,道:“局面到了现在就缺个破局的引子,只要陆将军冒个险。”
秦烨没有说完,他在刚刚说话的过程中,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迅速写了‘楚王府’三个字,然后随手一抹。
陆安衍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秦统领,确定么?”
秦烨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霾,淡淡地道:“自然是不确定,不然怎么会是冒险?何况陆将军手中也有情报,成图,是楚王的人。”
陆安衍微微偏头,看着秦烨,似乎想从秦烨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但却又不曾开口询问,忽然间他开口道:“高骏已经死了吗?”
“是。”秦烨身子一僵,眉头皱了起来。
“身中三十七刀,血尽而亡。”
陆安衍听到这里,眼中的神色微微黯淡,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似乎看出了他的情绪不高,秦烨笑着道:“陆将军,高骏也算是死有余辜。还有个消息,提前和您说一声,京中怕是很快就会有一些流言传出,这些流言蜚语对皇家无恙,但对姜家小姐有点不利。”
听着这话,陆安衍面上不虞,心里冷笑一声,看着秦烨说道:“秦统领,多谢您提点了。告辞。”
说完这话,陆安衍长身而起,便往外走。
秦烨看着陆安衍离开的座位前桌上留下的掌印,轻声说道:“陆将军,荣铭即将和赵姑娘成婚,这段时间大概比较忙,还请陆将军尽量不要烦劳他。”
陆安衍走到门口的脚步顿了顿,沉声答道:“这点自然。秦统领您日常事务繁忙,应该也没有时间去找荣铭的吧。”
自从半个多月前他回府后就已经尽量疏远荣铭了,荣铭作为荣侯府的小侯爷,只要远离自己,侯府的丹书铁卷足够保他一世安康了。
“是。”秦烨坐直身子,扯了扯嘴角,神色不自然地回道。他们这种刀口舔血的家伙,离单纯的小桃花远远的,就是对小桃花最好的做法。
得到秦烨的回复,陆安衍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只听着院外马车轻响,秦烨将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冲着已然无人的大门口遥遥说道:“陆将军,对不住了。”
陆安衍漠然坐在马车里,神色间晦暗不明。北荒南下劫掠消息传来,明恪就把十三处派了出去,北荒大头领遭遇暗杀重伤,这才拖住了北荒南下的脚步,给前去支援的大军挤出了时间,不然遭受灭顶之灾的就不止是两个郡了。
现如今,明恪默许秦烨来传话,看来栽在楚王手上的探子有不少了。楚王,陆安衍眯了眯眼,是时候该去会一会这个天生将才了。
马车渐渐地前行,从亮处缓缓没入黑暗。
第三十三章 探访王府
是夜,陆安衍身着黑色夜行衣,仔细地将随身武器与药物放好,腰带里藏着软刃,贴身衣物上袖着薄薄的蝉翼飞刀,左手臂间捆着精巧的暗弩。
陆安衍从柜子里抽出一个方形的小木盒,他沉默地看着这个盒子,伸手打开,盒子打开之后是两个小瓷瓶,红黑两色,看上去有些诡异。打开瓶子,红瓶子里有三颗红色药丸,药味不重,带着一丝清香。
黑瓶子里只有一颗稍大一点的黑色药丸,药味比较重,散发着一股香甜的味道,仔细闻闻,还能闻到一股腥味儿。这两瓶药都是荣铭炼制的,使用的药材名贵难寻,药效自然也是非同一般。
红色的药效毕竟平和,主要功能就是保命,保住垂死之人的一口气息,当然如果没人相救,那也就是拖时间而已,唯一的好处就是没什么后遗症。
黑色的就比较霸道,虽然没有达到活死人肉白骨的地步,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吃下这药,顷刻间就能生龙活虎,自然后患也多。
只不过荣铭觉得后患什么的是对活人来说,无论什么后遗症,只要活着总能慢慢治。
荣铭把这药给他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不到关键时刻绝对不能动用,特别是黑色的药丸,不仅因为后患,更因为药丸炼制不易,其需要的一味药材等它结出果实要一百年,还是可遇不可求的,因此这两种药可以说是绝版了。
看着盒子中的药,陆安衍苦笑了一下,他自然希望不要用到,不过想想到手的情报,他将红色瓷瓶里的药丸全部带上,但没有动黑色的瓶子,将盒子重新盖上,放回原位。
陆安衍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差不多时间了,微微运转了一□□内真气,筋脉内的内息由慢到快,他的脑子有些亢奋。
陆安衍闭了闭眼,将各条线在脑子里重新过一遍。
成图,他不是自杀的,是被“自杀”的。
供状,成图确实写了一份,却不是被发现的这一份。至于真的供状在哪里,他们现在能够确定的就是楚王一方还没拿到。
他们的探子和楚王的人都在找这一份供状,八处派出去查探消息的探子已经折了九个,最后传来的消息是供状找到了,但他们接到消息赶去的时候,只看到一地的血,传来消息的探子不见踪影。
线就断在了这里。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严飞走了进来,对着陆安衍行了一礼,低声道:“都准备好了。”
陆安衍点点头,夜探亲王府邸,自然是要做好身份掩护。严飞是他目前最亲近的下属,接应的工作便交到他手上。他站起身,蒙上黑布,带上一些特制的烟雾弹。
出门前,他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如果过了丑时,我还没出现,你们就都撤回来。”
“少爷。”严飞憨厚的脸上浮起一抹担忧。
“按我说的做。”
“是。”
楚王府里,偌大的府邸中,只有一间书房亮着灯,太师椅上楚王李明基正闭目沉思,他的右手轻轻点在一旁的茶几上,双脚稳稳地踩在房内的青石砖上。
“还是问不出来?”李明基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跪着的人,骤然开口。他的声音并不大,却浑厚如钟,内息绵长强大。
跪在他前方的,是一名魁梧的大汉,正是他的心腹下属高进。高进抱拳恭敬道:“王爷,探子嘴硬,能上的刑都上了一遍,可还是不开口。”
李明基冷笑道:“他训狗的手段倒是不错。”
那一日,他们的人比对方早一步到场,那名拿到真供状的探子就被带到了楚王府里,可惜嘴硬的很,到现在他们都没撬出真供状被藏着哪里了。他们也不敢用刑过度,不然人死了,真供状就无从得知了。
“你确定我那兄弟还没拿到真供状么?”李明基转过头来,问道。他的身侧坐着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
“确定。”中年男子开了口,发出的声音尖细阴柔,不似正常的男子,倒像是宫中内侍。
李明基笑了笑,对着地上跪着的高进道:“这样啊,那你就上大刑吧。”
“王爷,上大刑只怕,人熬不住。”高进沉默了下,板着一张脸回道。
“无妨,熬不住,死就死吧。刚好,谁都找不到。”李明基挥了挥手,示意高进下去。
“是。”高进半跪起身,领命而去。
今晚云多,细月时而隐没在云层中,时而溜出来。时隐时现里,没有人发现楚王府的屋檐上伏着一个黑影。
陆安衍小心地调整着自己的内息,稳稳控制着心脉,让笼在黑衣中的自己与黑夜融为一体,他的目光紧紧盯着从房中退出来的人,扫视了一下房屋的走向,冷静地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
毫无预警的,伏在屋檐上的陆安衍悄无声息地翻落跟上高进,他本来今晚只打算来探听一下消息,却没想到刚好听到失踪的探子的消息,若今晚不行动,只怕这人就没了。
陆安衍皱了皱眉头,心中暗自庆幸他装备的还算齐全。
高进走的很快,却很稳。每一步的步伐仿佛是经过了丈量,尺寸间分毫不变。
陆安衍看着他走路的样子,愈加小心地控制内息,他的身形如鬼魅一般,跟在高进身后,如影随形。
来到府中一个稍微荒芜的屋子前,高进停了下来,疑惑地左右扫视了一番,他总觉得似乎有人在,但仔细探查后,却又找不到。他伸手拍了拍,忽然从屋外阴影处晃出一个人。
“可有人进了王府?”高进沉声问道。
“不曾。”阴影处出来的人嘶哑着声音回道。
“嗯,继续守着吧。”
那人抱拳一礼,就隐入暗处。
高进走进屋子,只见他拉了一下屋子里墙上的画杆。屋子靠墙的书柜裂开一道小门,幽森森的,隐隐地从黑暗中传出嘶吼声。
高进警惕地又看了一眼屋子里,确定没有人后,就没入门内。小门下是一个地牢,牢里空气里带着丝丝铁锈般的腥味儿。
木头架子上挂着一个血葫芦样儿的人,垂着头,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血还在滴溜溜地往下落。
“开口了么?”高进看了一眼这血糊糊的人一眼,冷声问道。
地牢里还有两个侍卫,其中一人握着带血的长鞭,另一人手中正拨弄着火钳。
“没。”握着长鞭的侍卫,瞪了那木架上的人一眼,闷着声音开口,“骨头硬得很,三天了都没开过口。”
“上大刑吧。”
拨弄着火钳的侍卫愣了一下,起身回道:“大人,上大刑,只怕这人熬不过。”
“无妨,”高进摇了摇头,“熬不过就给他个痛快,敬他是个硬汉,回头好生埋了。”
“那,大人,要用哪个大刑?”
“剐刑,你去找刘二过来。”拨弄着火钳的侍卫放下火钳,抱拳应是,便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