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衍看着肖圆圆认认真真的模样,突然笑了出来,半晌后接着道:“对,这是给暗杀组的密旨,但是我希望你们在事不可为的时候,能够全力撤退。”
肖圆圆沉默地看着陆安衍,而后垂眸道:“圣命不可违。”
陆安衍握在手心的杯子顿了顿,感觉到杯中的温度,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有笑出来,轻轻地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肖圆圆抬起头,看着陆安衍,陆安衍的脸色很苍白,和他们这种因为长期呆在阴暗处而显得苍白的肤色不一样。陆安衍的苍白透着一股寒凉,搭上陆安衍这幅好样貌,细细看去,会觉得这人不似凡人,仿若随时可能消散的谪仙。
“好。”肖圆圆点了点头,他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若事不可为,我们会全力撤退的。”
陆安衍听到这句话,唇边弯了弯,露出一抹浅浅的笑,他温声道:“其他的你们不用担心,等你们平安回来,我请你们喝酒。满月酒。”
肖圆圆抿唇笑了笑,他知道陆安衍的意思,这一句话里给了保证,纵然抗命不从,陆安衍也会替他们担着。只是,但凡可以,他都不希望给陆安衍添麻烦的。
“嗯,满月酒。”
陆安衍回陆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他拎着手中的果脯走进房。
姜德音依靠在床栏边,正在认真地绣着什么。温暖的烛光照在她的面上,晕出一抹岁月静好。
陆安衍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姜德音,眼眸温柔,满心欢喜。姜德音抬头,一眼就看到噙着浅笑的陆安衍,她放下手中的布料,站了起来,很是自然地迎了上去。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碧螺,让人将晚膳端来。”姜德音走过去,冲着屋外的碧螺吩咐道。
“是。”碧螺笑着应了一声,便下去。
陆安衍拉着姜德音坐了下来,将手中拎着的果脯放在桌上,低声道:“他们说孕妇比较喜欢吃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我就带了一些回来,你尝尝看。”
姜德音看着那一小袋一小袋各种各样的果脯,她忍不住笑道:“你这是把店里的果脯都买回来吗?”
陆安衍看着分量有些多的果脯,略微有些尴尬:“口味众多,我就每样买了一点。”
他好像也觉得自己买的确实是多了些,不好意思地转了话题,道:“你刚刚是在绣什么?袁老说你要多休息的。”
姜德音走过去,将床上的布料拿了过来,那隐约可以看出是一件小小的衣服,真的很小,大约只有两个巴掌那么大。
“给孩子缝件衣裳。”姜德音将衣裳递了过去。
陆安衍惊奇地接过姜德音手上的小衣裳,那衣服在自己的掌中更显得小巧,他不解地问道:“怎么这么小?穿得下?”
姜德音好笑地看着正在翻转着衣裳的陆安衍,轻轻点了点头,道:“刚刚出生的孩子就那么点大的。”
陆安衍将衣裳放下,伸手握住姜德音的手,姜德音的手沁凉如水,他垂眸看着她,道:“不急,还有那么长时间。”
他的语气极柔和。
姜德音听得心头微微一痛,定定地看着他:“不费神的,我就想亲手给孩子缝一些衣裳。”她没有那么长时间了。
陆安衍看着姜德音,将她轻轻揽进怀里,道:“你喜欢就都随你,但每天只能缝一点点,不要累着自己。”
“好的。”姜德音随后笑着道:“爹回了信,说是已经在路上了,大抵再过五六天就能到家。”
“嗯。那我们先吃饭,以后我回来得晚,你就不要等我。”陆安衍拉着姜德音坐了下来,叮嘱道。
姜德音乖巧地点了点头。
两人用完膳,陆安衍本打算去书房理一理杂事,只是这时候忽然下人通传说是谢府谢煜来访。
陆安衍看了一眼已然沉下来的天色,很是奇怪刚刚新婚的谢煜竟然在这个时候来访,莫非是有什么紧急的事?陆安衍心下不安,叮嘱姜德音早点休息后,就匆匆离开。
谢煜坐在偏厅里,他看着熟悉的地方,上一次来还是姐姐在的时候,这一次来,却是物是人非。
“谢煜。”陆安衍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坐在椅子上发呆的谢煜。
谢煜看着匆匆而来的陆安衍,脸上咧开一抹笑,提起放在高几上的酒坛,晃了晃,道:“陆安衍,我来找你喝酒。”
陆安衍沉默地走上去,他盯着谢煜看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道:“好。”
一张桌子,一坛大梦千秋,两只酒杯。
谢煜给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端起来,一饮而尽。再斟满,又是一饮而尽。然后再斟满。
而陆安衍面前的杯子始终是空着的。
“我已经向皇上请旨,去北境。”谢煜放下酒杯,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
陆安衍的手微微颤抖,他压下翻涌的情绪,开口道:“谢煜…”
“明天就走,雪芝留在京里,回头你让你夫人多照拂一下她。”谢煜没让陆安衍说完话,自顾自得继续道。
“谢煜,你…”陆安衍的眼中泛起一丝痛苦,沉声道。
谢煜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满饮,而后截住陆安衍的话,笑着道:“这些年我打战还是不错的,北境那里,我研究过,应付得过来。”
陆安衍没有开口,他看着谢煜,眉头微蹙,心中翻涌不定的情绪在心口闹腾。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端了起来。
谢煜拦住他,陆安衍看向谢煜,他拂开谢煜的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一股灼烈从喉咙里滑下,辛辣带着些清甜,只是那甜还未尝出滋味就已经消失。
陆安衍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照旧是一饮而尽。他其实不能喝酒,袁老叮嘱过,烈酒浓茶最好都不要碰。他的五脏六腑受不得刺激,这些年他喝的大多是温水。
大梦千秋,至人醉生梦死。
可他这一杯又一杯得下去,腹中灼烧不堪,人却清醒得难受。
“陆安衍,够了。”谢煜将陆安衍手中的酒杯夺下,重重地摔在桌上。
陆安衍勾了勾嘴唇,笑着道:“不是说了找我喝酒的?当初说好的,一百坛是喝不了了,一坛还是可以的。”
谢煜闻言,将桌上的酒坛拎了起来,对着坛口饮了起来,酒水洒在衣襟上,浓郁的酒香味在院子里散开。
“咚”的一声,谢煜将空了的酒坛放在桌上,他的眼睛微微泛红,心中翻起一股怒火和不平,他压低声音道:“喝你个猪头,陆安衍,你个傻子!是不是以为老子去北境是因为你?老子告诉你,不是!”
“谢家祖训:但凡战起,为国为民,谢家子孙,只要还有一人在,必须御敌于外。老子是谢家人,去边境打战,天经地义!”
谢煜喘了一口气,接着道:“你好好顾着自己就行,别他妈的天天操心这操心那的,也别他妈管李明恪那个狗东西了,你没欠他的,现在你马上也要当爹了,想一想你老婆孩子!别那么死心眼地替他卖命!”
谢煜站了起来,他抹了一把脸,大声道:“陆安衍,你不准来送我,等凯旋那天,你去城门口接我,到时,老子要听你喊我舅舅的。”
谢煜没有再看陆安衍,转身干净利落地离开,就像他来时说的,他是来找陆安衍喝酒的。酒坛空了,他就回去了。
陆安衍脸上的神色很是镇定,他转过头看着谢煜离开的背影,慢慢融入暗沉沉的天。
他低下头,很轻地笑了一声,然后嘀咕道:“叫什么老子,辈分都错了。”
浓黑的夜色染上他的身影,三月的风还有些寒凉,吹散浓郁的酒气,也激得陆安衍忍不住咳嗽起来。
低低浅浅的咳嗽声在院子里回荡,陆安衍伸手压着心口,那里灼烧一般,疼得厉害。
腥甜的血气顺着咳嗽带了出来,他微微弯腰,想缓解体内骤然爆发的疼痛,喝进去的美酒好似穿肠毒液,一寸寸,一滴滴,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好一会儿,陆安衍勉勉强强地止住咳嗽,捂着唇的掌间掩着一团殷红。他若无其事地用手背拭去唇边的血渍,而后站了起来,脚步略微虚浮,慢慢往书房走去。
他去不了前线,但其他的事,他总还是可以做的。
在夜色里,他宛如一位殉道者。衣袂翻飞,陆安衍一步步走下去,却安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元和十一年巳月,齐朝挥兵压境,北上荒原,西进戎族,边境战事惨烈,死伤无数。
第八十九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元和十一年午月,西境战事胶着。北荒国主亲征,北荒大宗师坐镇疆场,北境战场告急。
陆府西苑内室桌案上半边铺开着地图,陆安衍披着外衫坐在那里,低头写着折子,时不时地看下地图,沉吟了一会儿,又接着落笔。
他的身子较之两个月前更显单薄,原本还能稍见血色的脸,现下却是泛着异样的惨白,在这样已经逐渐感觉到热意的午月里,他的身上依旧是冰凉凉的。
屋子里不止他一人,还有陆尚书陆昌明。
陆尚书将手中的折子扔到桌上,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道:“多线开战,粮草最多只能撑两个月了。江南水患严重,皇上说的江南仓库,不能调集了。南蛮那边,离北境太远。西境的战事必须要尽快结束,才能回转过去支援北境。”
陆安衍“嗯”了一声,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的时候,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他靠着椅子,闭上眼睛,竭力掩饰住自己此刻的异常,道:“西戎有意求和。”
陆尚书端起手边的冷茶,喝了一口,道:“皇上想要的是斩草除根。”
“但不能耗了。”陆尚书把茶杯放了下来,望向闭目休息的陆安衍,看着面白如纸的陆安衍,心中忧虑不已。不能耗的何止是边境战事,他这个儿子的身子,只怕也不能耗下去了。
陆尚书回府后,第一件事就是向袁老太医细细询问府中众人的身体情况,虽然得到的是无恙的回复,但心里却总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不祥感。
而战事全面爆发以来的两个月,他们父子俩可谓是殚精竭虑,他看着陆安衍一日复一日的熬着心神。他这么一个好端端的人,都要撑不住了,更何况陆安衍这个曾经数度濒死的人?
陆尚书的眼里闪过一丝心疼,沉吟片刻后接着道:“安衍,我打算联合陈相爷,秦老统领,以及退养在家的王阁老,上书皇上,同意西戎的议和。”
陆安衍听了这话,睁开眼,心头思绪数转,温声道:“只怕这般逼迫皇上,会适得其反。”
陆尚书愣了一下,摇头道:“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些老臣,都是功在社稷,纵然皇上会有所不甘,但也莫可奈何。至于之后,反正我们这些老臣本来就打算退了,自请骸骨,也算是给了皇帝一个交代。”
“我只怕,”陆安衍叹了口气,他看向窗外漆黑的天幕,轻轻地道:“我只怕,皇上早就猜到你们的想法,会不给你们时间上书。”
“我已经和陈相爷说好了,王阁老那边,我打算…”陆尚书坐直了身子,笑着应道。
只是话还没说完,忽然门口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鄢拓甚至都赶不及敲门,就一把推开了门。
“老爷,郭先生来信。在阳城发现一名疑为小姐的女子,但女子病重垂危,只怕熬不了多久,郭先生让老爷尽快赶去阳城见上一面。”
“什么?”陆尚书猛地站了起来,带着桌上的茶杯滚了下去,啪得碎成两半。
陆尚书心绪混乱,找寻陆雪曦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既怕找到的是受尽苦难的女儿,却又怕自己找寻不到。因而每每听到一些消息,他就亲自赶去确认。
师兄知道他的心病,这些年来,游走四方,帮着寻觅,却没想到这次竟然传来了如此消息。
“父亲,只是疑为,还未确定。”陆安衍看着已然心绪大乱的陆尚书,压下自己心中的忧虑,低声道。
“对,还未确定!我,我连夜出发,去阳城。”陆尚书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对陆安衍道:“安衍…”
“朝上,我会看着。明恪总还会听一听我的话,父亲放心。”
陆安衍知道陆尚书想说什么,他笑了笑,又道:“家中,我也会守好的,我和阿媛,还有安晨,等父亲带小妹平安归来。父亲放心。”
陆尚书轻轻拍了拍陆安衍的手臂,道:“爹让你们夫妇俩受累了。”
“待这次之后,无论是与不是,爹都不再寻了,我们就当小曦在某处好好活着,平安喜乐,幸福安康。”陆尚书抿了抿唇,微微颤抖着说道。
陆安衍看着陆尚书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应了一声,道:“好。”
他知道陆尚书的意思,不是不想找了,而是怕了。
陆尚书转身离开,陆安衍突然又喊了一声:“爹。”
陆尚书停下脚步,不解地回看陆安衍。
陆安衍躬身一礼,道:“爹,路上注意安全。”
“好。你照顾好你媳妇,还有你自己。”
看着陆尚书匆匆离开的身影,陆安衍坐回椅子上,有些走神地看着面前的地图。
良久,轻微的敲门声传了进来。
“请进。”陆安衍漠然地应了一声。
陆安晨小心翼翼地捧着一蛊瓷白的陶盒,然后迅速走了进来,放在陆安衍的桌上。
“大哥,这个是嫂嫂做的药膳,你快趁热喝。”陆安晨笑着催促道。
陆安衍抬起头来,他打量了一番陆安晨,脸色红润,才放心地道:“好的,你怎么这时候还没去睡?”
陆安晨绕了绕脑袋,不好意思地道:“刚刚看完书。爹,又出府了?是不是有小曦的消息了?”
他抬头看了看陆安衍,见陆安衍苍白的脸上透着掩饰不住的疲乏,不由又担忧地道:“大哥,你和嫂嫂都该好好休息的。”
陆安衍端着瓷蛊的手顿了顿,道:“嗯,郭伯伯传来消息,说是有了小曦的消息,爹赶去确认了。你嫂嫂,还没歇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