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少夫人,老朽…老朽…”袁老太医眼中酸涩,他这话怎么都接不下去。油尽灯枯,姜德音已然是耗到尽头了。这搏一搏,终究是搏不到。
“药,药,对,我们姑娘喝药,喝了药就会好起来的。”碧螺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去屋外熬药。
姜德音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怎么办?她的安衍哥哥,以后一个人,该怎么办?
呼吸越发费劲,她的眼前已经看不清了,腹中孩子的挣扎也逐渐弱了下来,慢慢的,那一缕生机终于无力地湮灭。
“嫂嫂。”大门骤然推开,是在国子监得到消息的陆安晨。
姜德音看不清也听不清,只觉得有人影靠近,模模糊糊的,她从朦胧的眉眼间,看到熟悉的轮廓。她有些恍然,泪水从眼中不断涌出。
姜德音吃力地伸手拂过那眉眼,轻轻地哽咽道:“安衍哥哥,阿媛和满满有乖乖等着你的。”
“这辈子,阿媛很幸福的。”
“阿媛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安衍哥哥…”
“安衍…安衍…安衍哥哥…”
到了最后,姜德音已经没有力气说什么了,只是不断在呢喃着,声声都是安衍,如泣如诉。
“嫂嫂…”陆安晨不敢说话,他知道姜德音是认错人了。直达最后,姜德音落下了手,杳无声息地闭眼躺在床上。他才碰了碰姜德音的手,害怕地小声呼唤着。
“姑娘,药来了。姑娘…”碧螺匆匆捧着一碗药从屋外进来,却不妨看到床上已然闭上眼的姜德音,她脚下一软,连人带碗一同摔在了地上。
破碎的瓷片划过碧螺的手指,她爬到床边,摇了摇姜德音,而后拉着姜德音本就冰凉的手,嘶哑着声音哭道:“姑娘——”
陆安衍还未到房里,就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他几乎站不住,李越扶了他一把。陆安衍挣开李越扶着的手,步伐一深一浅地往房里走去。
他进了屋子,屋子里浸透了药味,不知怎的,他嗅着这药味,却只觉得恶心得想吐。而后,陆安衍就看到安静躺在床上的姜德音,她仿佛是睡着了,如果旁边没有哀哀哭泣着的碧螺和安晨。
陆安衍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恍恍惚惚地走了过去,伸手触碰了下阿媛的脸颊,脸颊上还带着余温,可是她不会睁开眼喊他安衍哥哥了。他跪倒在床边,手抚上姜德音微微凸出的腹部,那里,一片死寂。早上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场美梦。
“阿媛?”陆安衍喊了一句,那个总是笑着的阿媛没有回应他,忽然,一股悲凉在他的胸腔内氤氲开来,他想喊她起来,却觉得浑身无力,四肢慢慢失去知觉。
是的,没有人回应,不会有人回应了。只有哭声,周遭只有难听的哭声。
“大哥,嫂嫂…嫂嫂…”陆安晨哭得几乎要喘不上气,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得絮絮叨叨地重复喊着大哥和嫂嫂。
陆安衍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地上,他没有开口。只是紧紧握着姜德音的手,她的手怎么这么凉。他的手也凉,怎么都捂不热阿媛的手。
突然,有一滴滴的猩红落了下来,落在他们俩交握着的手上,陆安衍伸手拂去,很快,又落了下来。
“少爷!”听到李越惊恐的声音,他抬头看去,从李越的眼中,他看到自己的唇角不断溢出血来。
陆安衍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又吐血了。他看着袁老太医匆匆从门外跑进,看着陆安晨惊慌地喊人,看着李越双眼发红…陆安衍的心中很是冷静,只是觉得自己这血怎么也这么冷…
寂寂阴阳隔,却是此夜寒。
荣府
荣铭颤抖着手,站在屋子里,他的身前是府中的大总管。
“你再说一遍?”荣铭不敢置信地低声吼道。
大总管低着头,将刚刚的消息又重复了一遍:“陆府大少夫人过世了。”
“怎么可能?”荣铭扯了扯嘴角,很想说这是哪里传来的荒谬笑话,却又不得不相信这确实是个事实。那陆安衍呢?
荣铭想到陆安衍,不安地迅速往外走,打算去一趟陆府。刚刚拉开门,却看到门前呆呆站着的赵曼曼。
赵曼曼的脸色很难看,眼中含着泪水,她轻轻地道:“阿媛怎么了?”
“曼曼…”
“阿媛怎么了?”
赵曼曼只拉着荣铭反复问着。
荣铭闭了闭眼,咬着牙回道:“阿媛,死了。”
赵曼曼从恍惚中顿然感到一股痛楚,握紧荣铭的手,身子无力地靠向荣铭,惨然一笑,哽咽着喊了一声:“阿媛。”
猛地,那隐约混沌的痛,越发尖锐。赵曼曼只觉得身下一暖,热流涌出,剧烈的痛楚随即汹涌而来,鹅黄色的襦裙上,赫然透出一片猩红。
“夫人!”花叶的惊呼声响起。
“曼曼。”荣铭看着赵曼曼染红的长裙,抱起赵曼曼迅速往卧房走去。那血,从裙角滴落,在回廊上拉出长长的一条红线。
第九十一章 偷天换日
层层迷雾散去,陆安衍有些茫然地站在亭子里,忽然一道细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安衍哥哥。”小小的姑娘,娇滴滴地如同清晨的露珠,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声音里还带着孩童的稚嫩。
陆安衍忍不住跟着眼前的小阿媛一同笑了起来,他蹲下身子,伸手想抱抱她,却在触碰到的一刹那,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往后拽去,剧烈的晕眩袭来,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小阿媛不见了身影,他踉跄地站起来。
“安衍哥哥。”陆安衍回望过去,桃树下的少女亭亭玉立,一手扶着桃树,白皙秀美的脸上带着柔柔的笑,话语里带着些许嗔意。
“阿媛。”陆安衍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想抬脚走过去,身子沉得很,骤然间,胸口处传来一阵剧痛,他浑身无力地跪倒在地,吃力地挣扎着起身。
恍然间,斗转星移,等他挣扎地起身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变了,熟悉的房间,是他们的卧房,他没有听到阿媛的声音,也没有看到阿媛的身影,只是屋子里飘着若有似无的哭声。
陆安衍不安地顺着哭声走了进去,雕花木床上,他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姑娘,不过这次她安安静静地躺着,双手搭着微微隆起的腹部,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紧紧闭着,清丽的脸惨白得吓人。
“阿媛?”陆安衍喊了一句,陡然,肺腑里传来剧烈的疼痛,喉头一甜,他呕出一口血。
“大哥!”陆安晨焦急地唤道。屋外的回廊里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一群人纷至沓来,人影憧憧。
“陆将军。”袁老太医将银针拔出,沉沉唤道。
陆安衍挣扎着勉强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模糊,肺腑里沉闷得厉害,一呼一吸间钝疼无比,口中是粘稠的铁锈味儿。
袁老太医看着人醒过来,才慢慢呼出一口气。这一宿,陆安衍不仅是频频呕血,甚至数度停了呼吸。
陆安衍稍稍清醒了些,抬眼望去,床边是陆安晨和袁老太医,再不见每次醒来见到的姜德音。
“她最后有说什么吗?”陆安衍吃力地伸手拽住陆安晨的衣袖,勉强开口问道。
陆安晨的眼神飘忽开来,他不敢说什么,生怕刺激了刚刚从生死边缘拉回来的兄长。可是陆安衍却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冷峭,眼底却渐渐染上猩红。
“她说了什么?”
陆安晨眼圈一红,低下头,断断续续地道:“嫂嫂说,她和满满在等你…嫂嫂说,她很幸福…嫂嫂还说,她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大哥…大哥…”
陆安晨话都还未完,就看到陆安衍俯身呕血,殷红的血色泅开,很快就将素色床单染红。
袁老太医推开陆安晨,刚刚抽出的银针复又扎入穴道。陆安衍伏在床边,心口揪着生疼。他的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弥漫黑雾,耳边却不断回荡着刚刚安晨的话。
一阵手忙脚乱后,袁老太医看着宛如惊弓之鸟的陆安晨,挥了挥手,示意李越将人带下去休息。陆安晨的身子骨可不结实,别一个还躺在床上,另一个吓得也倒下,他这把老骨头可真是分身乏术了。
袁老太医看着闭目躺着的陆安衍,重重叹了一口气。
“陆将军。”袁老太医坐在陆安衍的身边,他搭着陆安衍的腕脉,指尖的脉象已然发生变化,不再是曾经的平和,而是晦涩难寻。
他看着陆安衍死寂的模样,艰难地开口道:“如意偷得的平稳,现下已然打破。”
陆安衍没有回应,他木然地躺着。
袁老太医知陆安衍此刻是心灰意冷,他想着姜德音那时的交代,心下涩然。
“将军。”袁老太医琢磨着开口,只是他还未多说什么,忽然门外传来争执声。
“秦大人,我家将军现在不便见客。”李越压着声音拦着秦烨。
秦烨面上很是为难,他冷着脸,站在那里,看着这府中已经开始挂起的白布,抿了抿唇,直直看着那虚掩着的房门,手中的拳头握得死紧。此时,确实不是来找陆安衍的时候。可是边境…
就在这左右为难的时候,房门被拉开。袁老太医走了出来,对着门外的秦烨,道:“秦大人,陆将军有请。”
“什么?少爷他…”李越焦虑地上前一步,想进屋去看看。
袁老太医拦住李越,道:“李侍卫,将军只让秦大人一人进去。”
秦烨沉默地从两人身边掠过,进了屋后将门带上。屋子里混杂着药香的铁锈味儿很浓郁。秦烨往屋里走去,却看到床上倚坐着的陆安衍,面上透着一股死寂的灰白,那唇色,好似朱砂被兑入了大量的水,颜色淡得几近透明。
秦烨走近陆安衍的身边,那血味儿越发浓郁,同时越发浓郁的还有寒气,他看着陆安衍那张恍如谪仙的面容,此刻他觉得面前的人好像真的是一名仙人,毫无人气。
“秦大人?”陆安衍看着发楞的秦烨,吃力地开口。他的声音是沙哑而无力的,若不是靠的近,几乎让人听不清。
秦烨沉默良久,他看着眼前这人的情况,心中骤然升起一股怜悯,想说的话突然说不出口。
“秦大人,是东宫还是边境?”陆安衍的面上尚算平静,但心口的凝滞抑郁感越发严重,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就收了口,在慢慢地调整。
“都有。”秦烨垂下眼,他咬了咬牙,将消息一一说来。
“皇上今日就要下旨,圣旨大约会在午后发出,圣旨将会八百里加急一路直传西境。北境,北荒和定北军在娄山关外鏖战,战事不容乐观。”
御前的消息,是秦烨从一处那里得到的,一处里有不少秦家子弟,或许一处谢奎也是有意让他知道,因此才漏了口风。这才知晓皇上是打算何时发出圣旨,或者说皇上何时拟旨,都让他们蓄意传出了消息。
陆安衍低低咳嗽着,他的手掩着唇,咳嗽声沉闷而无力。待他咳嗽渐停后,秦烨眼尖地看见陆安衍手中那一闪而过的猩红。
陆安衍咽下上涌的血水,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和太子传信,就说、待我进宫面见皇上,一盏茶时间后,让太子将皇上引走。剩下的事,我会处理。”
一番话说完,陆安衍有些喘不上气,他压着气音,颤抖着道:“麻烦,请袁老进来。”
秦烨眼中酸涩,他垂下眼眸,对着陆安衍深深一躬身,就急转出门。
“袁老,我得进宫一趟。”陆安衍仿佛收敛了所有的苦楚,他平静地说道。
袁老太医顿了顿手,他垂下眼眸,无奈地道:“将军,别说进宫,你现在连这门都走不出去。”
“用药?”
“将军,再好的药,也不是仙丹。”
“袁老,用一线天吧。”
“呯——”袁老太医手一抖,将手边的药瓶打翻。他的脸上涌起一股恼怒,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道:“胡闹!”
陆安衍浅浅一笑,他没有反驳,只是看着袁老太医,而后诚恳地道:“袁老,用一线天。”
袁老太医看着陆安衍,这些年来,他是看着这个孩子一路挣扎过来的。现下让他用一线天,他怎么忍心?
“袁老,求您。”
袁老太医掩着面,这句话听得他心口酸涩,姜德音对他说过,他救不了少夫人。现下,陆安衍也对他说,他……
午后,陆安衍入宫。
御书房里,李明恪正伏在桌前书写。
“陛下,陆将军求见。”小内侍躬身回禀。
“宣。”李明恪写完最后一笔,急忙站起身走下来。他本要亲自去陆府一趟的,没想到陆安衍竟然在此时进宫了。
“臣见过陛下。”陆安衍进了书房,对李明恪躬身一礼。
李明恪走了下来,他拉着陆安衍,细细打量着,脸色虽然苍白,额上也带着细汗,但呼吸尚算平稳,行进间也还稳妥。只是手上冰冷得很。
“怎么就来了?”李明恪扶着陆安衍坐下,虽不多言,但眼中却是难掩担忧。
姜德音在陆安衍心中是怎样的存在,他很清楚。看到尚算平静的陆安衍,他很诧异,却也不敢多言,生怕刺激着陆安衍。
陆安衍勉强笑了笑,搭着李明恪的手,轻声道:“陛下,臣是来求一旨意的。”
“你说。”李明恪给陆安衍倒了一杯温水,直白说道。
“臣请陛下一道旨意,封阿媛为一品诰命。”陆安衍的指尖抠进掌心,骨子里疼得让他想要痛吟出声。
“好。”李明恪起身,抽出一卷空白圣旨,笔走游龙,而后从锁着的方屉里抽出玉玺盒子,重重盖下。
陆安衍静静地看着李明恪,指尖抠破掌心,一点点淌着血,每一次呼吸,肺腑肌理都是锥刺之痛,犹如万箭穿心。
“陛下,陛下,太子殿下受了伤,血流不止。”忽然,一名小内侍慌慌张张地从宫殿外闯入。
李明恪惊得站了起来,李承泽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听到此等消息,李明恪如何不惊?他大步走了下来,开口问道:“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