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之未见青山老——悠悠我思七
时间:2022-02-11 07:56:24

  荣铭怔怔地看着他,眼前的人明明离得这么近,他却觉得仿佛隔了一条鸿沟,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
  荣铭使劲摇了摇头,走上前来,迟疑地道:“怎么来了?”
  陆安衍将手中的茶杯一搁,温温和和地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荣铭这个问题,而是开口问道:“你夫人,怎样了?你还好么?”
  “曼曼刚小产,身子虚,好好歇一段就是了。”荣铭别开脸,他的眼中隐隐泛着泪花,丧子之痛,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过去的?或许是近来过于疲乏,或许是笼着人的阳光太过耀眼,使得荣铭没有注意到陆安衍那异于常态的模样。
  两人没有再开口说话,他们默契地没有提姜德音。
  陆安衍坐在椅子上,他的嘴唇苍白得可怕,只是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勉强显得不那么明显。他端起茶杯,并没有喝,就那样握着杯子,汲取微弱的温暖。良久,他往后靠了靠,开口道:“荣铭,以后……”
  说到这儿,他忽然停了下来,以后什么?让荣铭帮忙照顾着点谢家?若是谢煜活着,谢家自有人看顾着,若谢煜不幸,那还有什么谢家?还需看顾什么?
  这般想着,陆安衍只觉得自己真是多此一举,然而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以后什么?”荣铭不着痕迹地揩去眼角的泪花,疑惑地问道。
  陆安衍轻笑了下,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他的神色间藏着倦意,艰涩地道:“荣铭,上京现在挺好的。”
  荣铭听了,不由愕然,他没想到陆安衍会说这个,莫名其妙地顺着陆安衍的话,往下说:“是还不错,安居乐业。”
  陆安衍侧过脸,他的面容藏着阳光中,朦朦胧胧的,让人看不清,接着道:“往后,会更好的。”
  只是他看不到了。
  听着陆安衍说这话,荣铭心口一酸,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咧了咧嘴,低声应道:“怎么忽然说这个了?听着怪怪的。”
  陆安衍微一颔首,口气平淡:“荣铭,你现在也是侯爷了,往后别使小性子。”
  “知道知道,虽然我看着李明恪就烦,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以后尽量顺着点他,省得你难做。放心吧,没有把下一任侯爷培养出来,我是不会乱来的。”
  荣铭压下情绪,撇了撇嘴,故作不满地道:“我家老爷子就是偏心,爵位扔给我,就立马带着我娘和小二出京游山玩水。”
  “荣铭,”陆安衍淡淡一笑,在荣铭絮絮叨叨中,开口道:“我该走了。”
  荣铭停下话,转过头看着陆安衍,看着陆安衍站起身,笑着和他道别。他忽然拉住陆安衍的手,陆安衍的手很凉,只有掌心还有些许温度。
  “陆安衍,你怎么了?”荣铭敛去笑意,认真地盯着陆安衍问道。
  “我…”陆安衍迟疑地张了张口。
  “侯爷,夫人又出血了。”有丫鬟匆匆而入,惊惶地对荣铭禀报。
  荣铭骤然站了起来,他顾不上再多问陆安衍,丢下一句“回头找你说”,就急忙往外走。
  “荣铭。”陆安衍轻轻喊了一声,声音很轻。
  荣铭顿了一下脚步,他转过头,却见陆安衍安安静静地立在西沉的日暮中。荣铭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冲着陆安衍勉强笑了笑,就那么匆匆而出。
  “荣铭,我很累了。所以,先走了。”陆安衍望着荣铭离开的背影,笑着轻声吐出这么一句。微弱的声音融在日暮中,他看了一样周遭忙忙碌碌的仆从,而后从容地走了出去。
  出了荣府,陆安衍往日头略微西沉的天空看了一眼,此时的阳光很柔和,连风都是温煦的。
  他在这阳光下,觉得很温暖,疲惫如洪水般涌上来,数日没有安睡,骨子里已疼得麻木,这时反而不觉得难受,身子难得的松快,只是觉得困倦极了,视线逐渐模糊。
  陆安衍眨了眨眼,努力保持着清醒,慢慢走了回去。
  沿着逐渐热闹的街角,烟火气一点点地浓郁起来,忽的一阵马蹄声疾驰而出。陆安衍立在街边,那道逐渐靠近的身影很熟悉。
  何小花在马上飞驰着,北境还有不少伤员,他也不想在上京待着。因而他只和邱平安说要回北境,甚至不等命令,就自行离开。这次回北境,他或许会就此离开。他的心思,邱平安倒是猜出了几分,只是也不点破,大抵是对这次行动也有了些心灰意冷。
  陆安衍看着何小花冷着一张脸骑着马,从旁漠然而过。
  何小花注意到街边的陆安衍,那人气质卓绝,长身而立,在这人群里异常显眼。
  何小花看了一眼,眼中漠然,脸上的神色不变,一言不发地继续纵马前行。
  陆安衍看着何小花渐行渐远,他站了很久。
  “挺好的,”陆安衍嘴角带着浅浅的笑,虚弱且认真地自言自语道:“该回去了,死在这里,怕是会影响小贩生意。”
  他好像在说笑,只是,大约无人听得懂。
  层层白布的陆府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将军。”
  “将军好。”
  陆安衍冲着府中的仆人点了点头,沿着长廊走回卧房。没有看到袁老,看来袁老又在药房研制药方了。他想着明日起,袁老也能轻松些了。
  他坐在桌前,摊开一张纸,笔蘸墨汁,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落笔:儿少时顽劣,牵累母亲身故,是为不孝,青年妄为,伤尽至亲好友,拖累挚爱,是为不仁不义,而今,又不能尽孝父亲,儿这一生,确为不孝不仁不义……
  信未完,陆安衍赫然间觉得身上冷的厉害,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着,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而模糊。他低头不由苦笑,笑着笑着忽然就落下了泪。
  一滴滴的,落在纸上,很快,水渍晕出了血色。陆安衍伸手想拂去纸上的血色,却终究是看不清触不到,模模糊糊间,他好像看到那个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出现在眼前,巧笑盼兮……
  “安衍哥哥。”
  “阿媛。”
 
 
第九十六章 故人长绝
  “你说什么?”李明恪手中的茶杯掉了下来,滚落在桌上,杯中的茶水淌了出来,流得到处都是。
  “陛下,陆府来报,陆将军亡故。”匆匆而入的小内侍将刚刚得到的消息禀报上去。
  “你再说一次!”李明恪盯着下方的小内侍,好像听不懂,一字一句地说道。
  “陛下,陆、陆将军,亡故。”小内侍伏在地上哆嗦着回道。
  这一声,彷如晴天霹雳,这一刻,李明恪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抖着手端起茶杯,杯中的茶是热的,可是喝下去,他却觉得冷。霍然,他将书案上的东西都扫了下去,书房内发出的响声,吓得地上的小内侍忍不住瑟瑟发抖。
  洪公公佝偻着身子,从门外走了进来。看着上方异常失态的天子,此时哪里还能看出九五之尊的威严。洪老公公摆了摆手,示意殿里的小内侍都退出去。
  “陛下?”
  李明恪愣愣地抬起头,看着洪老公公,忽然开口说道:“老洪,他是不是生气了,所以这样吓我?”
  他慌乱地站了起来:“我去找他道歉,安衍,他、对,我找他道歉,只要我道歉,我道歉就好!”
  “小时候就是这样的,每次我要是惹他生气了,只要我道歉,”李明恪慌乱着走下来,“只要我道歉,安衍就不会生气的。”
  太过慌乱,李明恪走着走着,甚至绊了下,踉跄着往旁倒,洪老公公急忙扶了他一把。
  “陛下。”
  李明恪的泪水落了下来,他拽着洪老公公的手臂,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他们说什么?安衍怎么会死?昨天他还好好的。”
  李明恪似乎再也忍不住了,那苦苦压抑的痛苦爆发而出,哽咽出声:“骗人!一定是骗人的!”
  “我要去陆府!”李明恪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洪老公公看着悲痛不已的李明恪,急忙跟在后方往外走。
  陆府的噩耗传得很快。无论是相信还是不敢相信,不少人都到了陆府。一时间,清冷的陆府,竟是因着陆安衍的死,而热闹起来。
  偌大的灵堂上,陆安晨孤零零地跪在地上,日渐炎热的天气,竟让他觉得通体生寒。不过一晚而已,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不过短短一晚,大哥怎么就没了?
  今儿是姜德音的头七,却也是陆安衍的新丧之日。
  躺在棺木中的陆安衍很安详。除了脸色煞白,唇上一点点血色都没有,他的样子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那张风姿绰约的脸此刻透出一种特别的宁静平和。
  姜修竹在陆府里布置着处理后事,他的神情很憔悴,妹妹才去,头七未过,竟再添噩耗。陆府里能主事的人未在,他得到消息后,就匆匆来府帮衬。
  他站在这灵堂上,看着身形单薄的陆安晨孤零零地跪在那里,看着这白茫茫的四周,看着棺木里的妹夫和妹妹,他的情绪忽而有些崩溃。
  姜修竹闭了闭眼,呢喃道:“走好,来世,莫要再遇着阿媛了。”
  荣铭从陆府外赶来,来的匆忙,身上衣服都系错了带子,脚步踉跄地进了陆府,看到棺中的人时,他终于无力地跪了下来。一直以为是个玩笑,却不曾想是真的。
  “陆安衍,你这什么意思?”荣铭握着拳头,低低地道。
  无人回应。
  忽然,一阵喧哗声从府外传了进来。李明恪从府外进来,看着这满府缟素,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的。
  “见过陛下。”
  “见过陛下。”
  李明恪没有理跪下行礼的人,而是直接到了灵堂后的棺木旁。他看着棺木中安安静静的陆安衍。
  李明恪扶着棺木的边沿,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开口道:“安衍,对不起。”
  “安衍,我道歉了,你别和我生气。”李明恪哀哀地道。
  他伸手想触碰一下陆安衍,可是却不敢触上,他的手死死抓着棺木,指尖发白,他低着头,嘴里不断重复着:“陆安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道歉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的,你别生气了。你起来,起来呀!”
  “李明恪,你昨天和他说了什么?”荣铭听到李明恪的哀求声,他想着昨日陆安衍的反常,爬起来拽过李明恪的衣领,低吼道。
  李明恪迷茫地看向荣铭,他喃喃地道:“他假造圣旨,我生气了,我很生气的,所以就有些口不择言了。”
  李明恪的眼眶里布满了血丝,他推开荣铭,转头看着陆安衍,压抑不住地吼道:“可是,他昨天明明还是好好的,好好的啊!”
  李明恪的声音回荡在灵堂上,空落落的,激在人的心中。
  屋外温暖的阳光洒了下来,厚重的云层早就散了,蔚蓝的天空中偶尔飘着几朵云。
  屋里却还是有些阴寒,不知何时到了堂上的袁老太医颤抖着手扶着厅中的木椅,坐了下来。
  他看着声声说着人还好好着的皇帝,惨淡地笑了一笑,压着声音接道:“哪里是好好的?少夫人走的那天,陆将军差点就熬不过来了。”
  “你说什么?”李明恪看着袁老太医,直愣愣地道。
  袁老太医没有停下话,他看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众人,接着道:“少夫人走的那天,陆将军就因悲痛过度而昏迷。后边醒转过来后,他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那时候,老朽就和他说,如意偷来的时光只怕是到头了。后来…”
  他顿了顿话,并没有将秦烨来找陆安衍的事说出来,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里带着点颤抖,道:“陆将军就向老朽讨了一线天。”
  “一线天?”荣铭眼里带着泪,他暴戾地吼道:“医者仁心,袁老大人,你怎么、怎么能给他?”
  袁老太医没有反驳,他扯了扯嘴角,满怀歉意地道:“是啊,医者仁心,我当时怎么就允了他?他回来的时候,就倒在门口,我扶着他进去的,那天他疼得浑身都在发抖,我对他说,疼就喊出来,陆将军、他、他却说不疼,可真是犟呐。”
  “什么是一线天?”陆安晨麻木地跪着,默默听完这话,突然开口发问。
  听闻噩耗匆匆赶来的邱平安,听闻这词,脚步一顿,而后他走上前开口解释道:“一线天,也叫生死一线天,这药,说是药,倒不如说是毒,一般用作刑讯逼供。服药后,可以让人聚精提神、行动自如,濒死之人甚至能够拖住几天的命,但是……”
  他说的话很平淡,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看了眼依旧不解的陆安晨一眼,苦笑着道:“但是,却会痛不欲生,就像凌迟活刮,或者说比之更甚,那种痛从内腑里透出来,会让人痛得恨不得将自己的五脏六腑剖出来。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刀子刮过,而且这痛,时时刻刻,分分钟钟、附之骨上。我们一般用在那种偶尔抓获的活着的死士身上,而用了这药,他们一般扛不住一天就招了,什么也不要,只求着我们给个痛快。”
  “够了!”李明恪猛一挥手,开口打断了邱平安的话,茶几上不知是谁的茶杯骤然落下,破裂之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异常刺耳。
  “不要说了!”
  “不要说了。”李明恪近乎哀求地开口,他闭上眼,茫然的脸上露出扭曲的痛楚。
  “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老朽都不知道陆将军是怎么熬过来的。”袁老太医没有理会其他人,他想着总要把话说完,把那个孩子的苦楚说出来。
  “这段日子他整宿整宿疼得睡不着,多是疼晕过去,再痛醒过来,如此反复……纵然这样,他还是强撑着,说是事有未竟。这一日日耗着,虽然艰难,却还是想着待一切平顺后,他就请辞出游,完成曾经和少夫人的约定。”
  袁老太医坐在那里,老泪纵横,数度哽咽,他抹了一把泪,沙哑着声音:“谁能想到,不过短短一日,将军他…少夫人让老朽帮忙看顾着陆将军,可是,老朽愧对少夫人!”
  荣铭听着这话,顺着棺木滑了下去,他掩着面,沙哑着声音道:“陆安衍,你犟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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