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之未见青山老——悠悠我思七
时间:2022-02-11 07:56:24

  陆定嘉拉着姜书乐,欢欢喜喜地一同走在山道上,仆从们小心翼翼地在他们身后看护着。
  何小花不知何时已经下了山,他静静地站在山脚下,透过重重树影,看着一步步远去的孩童。
  他沉默地站着,忽然一阵脚步声从后边传来。何小花没有回身。
  “爹爹。”清脆的喊声惊醒了沉默的何小花。他转过身来,通红的双眼里看到卓正明抱着何晚柠走过来。
  何晚柠看到何小花,雀跃地从卓正明的怀里扑向何小花。
  何小花伸手抱住自己的闺女。
  卓正明仿佛没有看到何小花泛红的双眼,淡淡地道:“你闺女醒了,吵着要见你。”
  “我们就猜着你应该在这里的。”常乐挺着浑圆的肚子一步步走过来。
  卓正明急忙走过去,小心谨慎地扶着人走。他有一只手戴着黑色的手套,刚刚无意间掠起的衣袖可以看到银色的光泽。那是一只机械手。
  何小花没有回话,他的精神状态有些差。常乐透过树影,看到那在山道上慢慢走着的人,笑着解释道:“那个男孩儿是林霖和陆雪曦的儿子,叫陆定嘉,林霖做了陆府的上门女婿。当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和陆雪曦遇上的,总之,他五年前带着人回来,娃都揣上了。”
  “等孩子出生以后,林霖带着他媳妇天南地北地到处游历。”
  卓正明补充上,他想了一下,又添了一句:“他去的似乎都是他们组里孩子的家乡。”
  常乐叹了一口气,接着道:“亏得陆雪曦体贴,肯跟着他到处跑。也幸好,这孩子出生了,陆老尚书带着孩子,倒也随了他们夫妇的意。”
  何小花轻轻点了点头,只沙哑地回了一句:“谢谢。”而后他抱着何晚柠走了出去。
  常乐靠着卓正明,看着逐渐走远的何小花,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道:“木头,我们回去吧。”
  卓正明将怀里的一个镯子拿了出来,轻巧地套在常乐的手腕上,道:“好的。这个镯子我修好了。”
  常乐看了眼腕间的镯子,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她翻了一下镯子,果然在内壁看到“吾妻常乐”四个字。七年前,卓正明塞给她的小包裹里就是这个镯子,那之后的两年,她就靠着这只镯子撑下来。第三年,她没想到竟然等到了卓正明回来,简直就像梦一般。虽然他少了一只手,可是他活生生地回来了。
  常乐拉着卓正明,语调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修的很好,我很喜欢。”
  “嗯,你刚刚不是说饿了?我让石头去买了你喜欢吃的锅贴,应该就要到了。”卓正明笑着回道。
  “嗯?石头?你确定我还能吃上?”常乐不由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卓正明听到这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有些许僵硬。
  “我让虎子跟着一块去了。”他急忙补充道。
  常乐呵呵一笑,道:“哦,那我大概还能吃着一块,尝尝味道。”
  “师父,师娘,快快,锅贴来了,快趁热吃。”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蹦跶着窜了过来,急吼吼地将一个轻飘飘的纸袋递过去。他后边跟着一个有些木讷的少年。
  常乐接过纸袋,打开来,里面果然只有一块,她笑着拎出来,对着卓正明挑了挑眉头。
  卓正明看着两个少年,木讷少年的嘴角还沾着芝麻,他只觉得心口一股气腾地上来,又勉强压了下去,对浓眉大眼的少年道:“虎子,我不是让你们买一袋吗?”
  虎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虚地道:“那个它太香了。”
  “石头,你把你的嘴角擦擦,我看着会想打你的。”卓正明本是个寡言少语的人,自从带了这俩徒弟后,语言能力日渐提升。
  卓正明看着两人,不断告诉自己的,这是自己亲传弟子,自己收的,别生气。而后咬牙切齿地道:“你们不会买两袋吗?自己吃一袋,留一袋带回来?”
  石头眨了眨眼睛,闷闷地道:“我们买了三袋。”
  “那你们还吃得就剩一块带回来?”卓正明听到这话,脑中哄的一下,气不打一处来。
  “师父,师父,你别气啊,这,石头不是长身体嘛,吃得多,正常的正常的……”
  “虎子,你也吃了一半的。”石头默不作声地补上这么一句。
  “你们俩,回去给我把墨经抄五遍。”
  “师父。别啊,我们错了。”
  “师父……”
  常乐慢慢嚼着还热乎的唯一一块锅贴,笑看着眼前闹腾的一幕,心中确实感慨万分。虎子和石头,这俩人进了典狱司,那也是缘分。第一次见他们,是陆安衍和姜德音闲逛的那夜。
  这俩孩子还记得当初那个漂亮哥哥和看起来好吃的姐姐,可惜如今那两人都已不在了。
  何小花抱着何晚柠,一步一步地走回去。
  何晚柠看着何小花浑身湿漉漉的,她担忧地道:“爹爹,你身上湿湿的,要快点换衣服,不然生病了,就要吃苦苦的药。”
  “嗯。”何小花无意识地随口应道。
  “爹爹,你说见故友,那你见到了吗?”何晚柠从自己的小包包里掏出一张帕子,给何小花擦着头发。
  “见不到了。”何小花顿了一下脚步。
  何晚柠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见不到?爹爹是迷路了吗?爹爹,你怎么哭了?”
  何晚柠看着何小花的脸上无声地落下泪,她慌张地拿着帕子给他擦拭。
  何小花抱着何晚柠,将自己靠在何晚柠小小的肩窝处,他低着头,含糊地道:“桃果,爹爹,做错事了。”
  “那爹爹道歉了吗?”何晚柠不甚明白地问道。她只知道自己做错事的时候,好好道歉就好了。
  何小花听着这话,耳边却响起当初在宫门外,他咄咄逼人,逼得陆安衍说的那一句“对不起”。而今,他该如何对陆安衍说这一句对不起。他埋首在何晚柠的肩窝,湿漉漉的,很快就打湿了闺女的衣衫。
  何晚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她知道爹爹现在很难过,她笨拙地拍着何小花的背,安慰道:“没关系,爹爹做错事,桃果帮你去道歉,桃果把所有好吃的都赔给人,爹爹不要难过……”
  “对不起,陆安衍。”
  微风习习,远远的,荣铭和谢煜骑着马一同前来。他们没有约好,只不过是在路上恰好遇上。荣铭看着这青山,看着绿林,看着这世间太平,随意却又惆怅地道:“陆安衍,这世道,很好。”
  他这几年很少上朝,大抵是过不去心中的结,不愿看到李明恪。李明恪也心中有数,从未因此责问过他。
  谢煜沉稳了很多,自陆安衍不在以后,他变得沉默寡言,利落地翻身下马,和荣铭走上熟悉的山道,有些自嘲地接口道:“唯一不好的就是,没有陆安衍。”
  谢煜没有等荣铭,他拎着两坛大梦千秋走上山道。荣铭下马的时候转过头,四处看了看,他好像看到了李明恪,而后又笑了笑,觉得是自己眼花了。李明恪那小子不会来的,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来过。
  荣铭知道那是因为李明恪不敢面对,只要看不到那方墓碑,就能当陆安衍还在?何苦这般自欺欺人!
  “荣庸医,你上不上去?”谢煜忽而停了下来,唤了一声荣铭。
  “哟,谢猪头,急什么?马上来。说来,你年年都拎两坛大梦千秋,啥时候换换呀?”
  “四十三年后吧。”谢煜想着,那时候和他说好了要喝一百坛的,算一下,差不多要五十年,现在已经过了七年了。
  “算的倒是挺清楚的嘛。”
  “呵……”
  荣铭不知道,他没有眼花,李明恪确实来了,只不过他就隐在重重山林里,不曾走上去。
  “陛下。”洪老公公看着沉默不语的李明恪,轻声问道:“陛下,可要去看看?”
  李明恪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道:“回去吧。”
  他大步走了回去,清瘦而冷硬的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他想着,自欺欺人那就自欺欺人吧。他知道,陆安衍早就死了。可是他又不想知道。
  “陆安衍,我过得一点也不好,没人会管我了……”李明恪低低地自言自语道。
  然而却再未有人回他那句“以后,我会管着你”。
  凡事种种,时过境迁。
  只不过物是人非,事事休。
  (正文完)
 
 
第一百章 番外篇一:而今才道当时错
  元和二十六年,冬
  这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陈老相爷告老还乡,二是西戎递交国书,彻底成为齐朝附属国,西戎皇帝耶律云凌殉国。
  年迈的陈相爷告老还乡,李明恪多次挽留,却还是未能留下,最后只得许了这位为齐朝鞠躬尽瘁一辈子的老相爷的请求。而同时,西戎耶律云凌送来一封信。
  偌大的宫殿里,李明恪看着桌上的那一封信,那是耶律云凌让人送来的。上面不是什么长篇大论,只有四个字,成王败寇。
  李明恪微有些恍神,他还记得耶律云凌当初来京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少年,然而一切的悲剧也是从他开始的,现在他死了?李明恪忽然有些想笑,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可是他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陛下,陈相爷求见。”一位小内侍走进来禀报。
  “请进来。”这一声通传打断了李明恪的思绪,他放下手中的信,收敛了情绪。
  没想到陈相爷会来,自他允了陈相爷的请求,听说陈相爷这两日就要启程归乡。
  老迈了许多的陈相爷从殿外走了进来,躬身道:“草民,见过陛下。”因已不是官身,自然不再称臣。
  李明恪从上座走下来,扶着陈相爷坐下来,道:“相爷多礼了。”
  “陛下,草民来,一是来谢陛下的恩赐,二是有一些旧事,想和陛下说说。”陈相爷看着李明恪,略微有些感慨。
  他要走了,此一去,将再无归期。有些事,他放在心里很多年,也是时候说一说了。
  李明恪笑着亲自给陈相爷倒了杯茶,平和地道:“相爷还有什么嘱咐,朕听着。”
  陈相爷摇了摇头,他的眼里带着些愧疚,沉沉地道:“不是嘱咐,只是一些旧事。”
  陈相爷低下头,看着杯中茶水,他轻轻抿了一口,道:“元和十一年,草民本打算和秦老统领,还有王太傅,一同逼迫陛下同意议和停战,携朝臣上下,令陛下不得不同意。若陛下不同意,草民当时想过死谏。”
  李明恪的眼中带出一丝震惊,他未曾想过,原来当时竟到了如此地步。
  当初一同行事的秦老统领和王太傅都已过世,而他也告老还乡,也就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我和陆将军说过,当时陆将军并不同意。”陈相爷的语调一直很平和,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略微失了平静。
  “那会儿,陆将军说先等等,待他来试试,后来,事情,果然圆满解决了。只是我没有想到竟是,假造圣旨。”陈相爷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
  假造圣旨,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东窗事发后,虽然皇帝压着这事,但他们几个皇帝重臣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后来,陆安衍很快就过世了,他那时就想着,许是陆安衍以死谢罪。
  可,陆安衍真的罪不可赦吗?陈相爷想到最后那些日子,陆安衍频频拜访他们这些朝廷重臣,为的不过是安抚他们这些老臣,安他们被皇帝的杀心和独断逼得颓然隐退的心。
  陈相爷的声音里带出了哽咽:“在之后,有几天,陆将军拖着病体,拜访我们这些老臣,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乱局很快就会过去,届时盛世到来,恳求能我们继续尽心辅佐陛下。我们当初就应该说出来,何必让陆将军担了这一切!”
  陈相爷伸手揩去眼角的泪水,他没有抬头看李明恪,闭了闭眼,脑中浮现的是那道清瘦却难掩风华的身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陆安衍当得上此言。
  夜幕降临,宫殿里清冷冷的。陈相爷早已离去,李明恪一个人坐在空寂的宫殿里,他不许人点灯,也不许人进殿。
  “……莫不是在收买人心……”
  “……莫非陆将军想试试万人之上的感觉……”
  过往的话,清晰地在耳畔回响。李明恪不想听,却怎么都摆脱不了自己那冷酷的声音。他的眼眶通红通红的,那双眸中布满了血丝。
  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父皇,父皇……”
  太子听闻李明恪自陈相爷离开以后,似有反常,心中忧虑,因而匆匆来见。
  李明恪听到太子的声音,他沉默了很久,勉强收敛自己的情绪。良久,他的声音从殿内传了出来:“进来。”
  李承泽走了进来,他的发丝微有凌乱,看来是急着过来,才这般衣冠不整。他认真端详了下李明恪,而后恭敬地道:“父皇,听闻您尚未用膳,不知是否身体不适?”
  李明恪挥了挥手,示意太子坐下来。
  太子小心翼翼地坐下来,他觉得李明恪此刻情绪有些不大对。
  透过窗子,外边的月光照进来,明明灭灭,映在李明恪的半边面上。李明恪看着太子,注视了很久,他忽然开口道:“元和十一年,那事,你也参和了。”
  这句话的是肯定的陈述句,而不是询问。
  太子的面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抬头看着李明恪,赫然,起身跪下,伏身道:“父皇,儿臣,儿臣知错。”
  李明恪扯了扯嘴角,他想笑一笑,却僵硬得笑不出来,靠着椅背,道:“说说你什么错。”
  “儿臣不该将陆将军搅进来,不该质疑父皇,不该窥视追踪父皇。儿臣……知错……”
  “你一个人做不到的,还有谁?”
  “没有,是儿臣,都是儿臣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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