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之未见青山老——悠悠我思七
时间:2022-02-11 07:56:24

  这是娘亲的拿手好菜,从外祖母手上学来的,也是曾经他最爱的一道菜。
  长长的睫毛垂下,忍住胸口汹涌澎湃般的悸动。
  “外公,对不住。”
  光影里,青年的面容犹如玉雕,睫毛盖住明澈的双眼,挺直的鼻梁,没有血色的双唇稍显柔弱。
  谢湛看着这个曾经可以说是飞扬跋扈的孩子,而今却是如此地隐忍不安,让他不由地露出几分心疼。当初也还只是个孩子而已,哪里有什么错。
  “安衍,”谢湛反复斟酌着言词,“活着的人更重要,你对不住的是你自己,如果你娘亲还在,看到你现在这样,该是多心疼!”
  低着头,陆安衍没有接话,神色麻木地看着桌上的酒菜,好一会儿,轻轻地接道:“可是,娘亲不在了,十年前就不在了啊。”
  和谢老将军四目相对的一刻,可以清晰看到他眸子里那压抑而汹涌的情绪,眼圈微微地泛红。
  在这一瞬间,谢湛心里堵得说不出话来,默了默,执起酒杯饮尽。顿时,饭桌上,只剩下两人酒尽杯空后的沉寂。
  待空了一壶又一壶的酒后,谢湛撑着头,含着醉意,大手拍着陆安衍的肩膀。
  “孩子,别把什么都揽在身上。”
  窗外霜风渐大,窗檐上覆了薄薄一层冰雪,远远的,风声呼啸而过。
  待陆安衍走出柱国大将军府时,天色已不早了,暗沉沉的,外公仿佛放纵自我一般地喝多了,拍着桌子唱着胡不归,粗狂的声音里压抑着不平,一辈子征战沙场,何曾对不起家国天下?
  为皇家卖命了大半辈子,他最后却连自己嫡长女的公道都讨不回!借着酒劲,才宣泄了一番。安顿好了外公,陆安衍推却了惠姑姑的挽留,脚步虚浮地离开。
  翻身上马,西向奔去,马蹄声在寂静之中显得尤为清晰。前面的路模糊不清,陆安衍心跳如旧,胸口处却散发着寒意,有些冰凉。腰腹部的半边玄色衣衫不知何时已经让鲜血打湿了,在马匹的颠簸下,不断溢出点点斑红。
  陆安衍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流失地厉害,在马上身形摇晃,险些就倒了下去。他拽着缰绳,想着该去找一下荣大军医来看看,虽然这幅模样会被狠狠说上一顿。
  风在身旁吹过,陆安衍踉跄一下,从马背上翻身滚下来。他紧抿着唇,木然地挣扎起身,胸口闷得厉害,呼吸间夹杂着丝丝疼痛,嘴唇苍白得可怕,勉强靠在巷子边的墙壁坐着。
  一股恶心感从胃部涌上来,陆安衍俯侧着身子剧烈呕吐起来,混着酒水吐出一滩滩的殷红,很快就染红了覆盖着薄薄积雪的地面。
  陆安衍知道自己不能睡在这里,他伸手在怀里摸索着,想再服一颗药,可是虚软的手抓不住药瓶,红色的瓷瓶滴溜溜地滚了出去。
  他勉强撑起身子倚着墙,无力地看着药瓶滚在道路中间,视线有些模糊了,疲惫如洪水般涌上来。
  内伤、外伤,他浑身上下都疼得麻木了,孤寂的街道,很冷,他觉得很冷,这天地间,似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柱国大将军府里,谢老将军并没有醉得不省人事,在喝了一碗醒酒汤后,神智也清醒了不少,扶着床沿坐了起来。
  忠叔听到内室的声音,急忙进屋,看到老爷已经坐在床边了。一阵风,吹开了窗栊,吹开了床边的轻纱。
  “老爷。”
  “谢忠,安衍回去了?”谢老将军沉着脸看向屋外,语气不是很好。
  “是。惠娘不断挽留衍少爷,可是衍少爷执意要走,您又醉了,夫人,也已歇下了,所以没有拦住。”忠叔愧疚地低头回道。
  “那孩子怕是有伤在身,不想让我们发现,才这么执意要走。”
  谢老将军叹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额角,道:“我也是老糊涂了,开始居然都没看出来,还让他喝了这么多酒。”
  “老爷,衍少爷有伤在身?可是小少爷之前那?”钟叔有些不知所措,衍少爷掩饰地很好,他们在场的竟然没有一人看出来。
  “那,属下派人去看看衍少爷?”
  谢老将军摆了摆手,“罢了,安衍也是不想我们担心。”
  他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了一句:“煜哥儿有没有安分在祠堂跪着?”
  “回老爷,小少爷在祠堂跪着。”
  忠叔迟疑了一会儿,又开口道:“这天寒地冻了,跪一晚上,小少爷怕是要受凉了,老爷,要不……”
 
 
第十三章 后怕
  谢老将军想到谢煜,脸便黑了下来,挥手打断忠叔的话:“我知道你们这些看着他长大的叔叔伯伯都心疼他,但是他今天,实在是过头了!安衍是他的仇人么?不过是比武切磋,竟然用上了清玉诀这种狠招!”
  “这,去校场前小少爷去见了夫人,夫人又认不得他了,所以小少爷这不是心里赌气。刚好遇到了衍少爷,何况小少爷还小呢。”忠叔弱弱地解释道。
  这十年,老爷大病一场后身子便不大好,又要顾着夫人,无暇分心小少爷。因此谢煜可以说是他们这些老人们手把手地拉扯起来,看着这少年夜里在大小姐的闺房里嚎啕大哭,看着他日日夜夜地不知疲倦地练武,看着他一天天长成现在的英俊青年。
  人的心是偏的,虽然知道谢煜今天做得不对,却还是忍不住求情。
  “谢煜他比安衍还大了一岁!”
  谢老将军的声音有些冷漠:“他痛失长姐,阿舒不认得他。可婉婉是安衍的母亲,阿舒更是疼爱安衍的外祖母。安衍,他难道心里就好受?十年来,他在家里至少还有你们悉心照顾,安衍呢?在边关几经生死,若不是,我身子不好,若不是怕先帝猜忌,我怎么能十年来对安衍不闻不问!”
  谢老将军抹了一把脸,惨然一笑:“你今儿看看那孩子,那气色难看的,身子骨也瘦的厉害,我拍着他的肩膀,磕到的都是骨头!往后,我可怎么有脸去见婉婉?”
  “老爷,属下们有错。”忠叔愧疚难当地跪在地上,是的,他们心疼小少爷的时候,却忘了衍少爷更是少年失母。
  “养不教父之过,是我太纵着了,你下去吧,”谢老将军站起身来,“我去看看煜哥儿。”
  “是。”
  谢老将军带着沉沉心事,在寒风中走去祠堂。
  透过祠堂门缝微弱的光,谢老将军可以看到谢煜倔强的跪着的背影,在心中重重叹了一口气,推开门进去。
  吱呀的开门声让谢煜回过神来,看到走进来的父亲,小声地哼了一声。
  谢老将军走到谢煜面前,看着儿子不情愿的脸,低声道:“知错了么?”
  “儿子没错。”谢煜梗着脖子大声道。
  “混小子!你……”谢老将军看着谢煜那不知悔改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你还敢倔!安衍是你的亲外甥,谁教你对亲人下狠手的!”
  “我没这样害死长姐的外甥!”
  “胡说八道!我和你说过了,你长姐的死不是安衍的错!”谢老将军苦苦解释道。
  “安衍是你长姐留下的唯一血脉,在边关出生入死多年,你这样想、这样待安衍,你对得起你长姐吗?”
  “就是他的错,我才不要这样的外甥!要不是他,我不会没有长姐,阿娘也不会认不得我,见不得我!二姐怎么要伤心嫁作继室,子谦哥哥又怎么会死!我恨不得当年死的是他!”谢煜红着双眼,嘴里吼出一句又一句伤人的话。
  “啪——”谢老将军气极了,忍不住挥手甩出巴掌,但下一刻,心里就后悔了。
  “我没错!”谢煜侧着脸,脸上的巴掌印很明显,嘴角破了点,流出了一丝血,却还是倔强地不肯认错,踉跄地起来,转身就跑了出去。
  谢老将军颓废地坐了下来,心头懊悔,他知道煜哥儿也不是真的恨安衍,就是抹不开脸说句软话,和他们家二姑娘一样,死鸭子嘴硬!心里惦念着安衍,好不容易盼到安衍回来,见到了却就是这么冷着倔着。
  一个作为亲姨母,一个作为亲舅舅,打断筋骨连着血呢。要真是恨极了安衍,七年前长平战事听到安衍伤重垂危,也不会几乎挖空了库房里的名贵药材,让人八百里加急送出去。
  煜哥那时发着烧,知道了这事,晚上就牵着匹马偷偷溜去,后来还是忠叔半道上把烧的晕晕乎乎的人给截了回来。反倒是他那女婿,他有点看不懂了,应是极爱婉婉的,可对婉婉留下的唯一骨血,却冷得很。
  他当初不敢把婉婉身亡的因果都和谢煜说,煜哥儿太冲动了,他怕这孩子知道了幕后的指使,晚上就能提着承影去刺杀凶手,他才痛失爱女,实在无法再承受丧子了。
  何况,当时先帝偏护的意图那么明显,他本来就功高盖主,稍有差池,怕是殃及全族。现在想来,应该早把事儿和煜哥儿他们说清楚,何必如此委屈安衍,那孩子本就够苦的!
  谢老将军沉痛地想着这种种往事,真是冤孽啊!
  “老爷,少爷出府去了。”下人急匆匆地来祠堂门口回禀。
  “随他吧,大概是去找齐家小子了。”
  谢煜堵着一口气跑出了府,他心里难受,如猫抓一般,刚刚脱口说出的话,其实不是他的心里话。那可是他打小一同长大的血亲,但他见到安衍,就是管不住嘴,忍不住就想撒撒气。
  他低着头走出了老远,一脚脚踢着路上的积雪,心思也不知飘到何处去。等到回过神时,才发现走到了小巷子,抬头看到巷子口那里晃晃悠悠着一匹马,很眼熟,迟疑了一下,隐隐绰绰地看到雪地里似乎跪着一个人。
  他脚下一动,施了轻功就过去。到了巷口,看到那熟悉的身影,身形猛地一震,迅速扑到那人的跟前。扶着墙壁跪着的人正是陆安衍。
  “安衍,陆安衍!”眼前的人半身是血,谢煜的呼喊很急切,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眼前的场景仿佛和十年前的那一幕重叠起来,谢煜的双手抖得厉害,差点就扶不住陆安衍。
  听到声音,昏昏沉沉的陆安衍稍稍清醒了一点,看着扶着自己双目赤红的谢煜,不由扯动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
  “别怕,我没事!”
  “没事你个大头!”
  谢煜扶着陆安衍那软绵绵的身体,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再看陆安衍的脸色越来越差,青白色慢慢转为灰白,双眼里神采尽失,不由急得大声吼道:“陆安衍,别睡!你别睡,我往后再也不和你闹了!”
  也不知这人在这多久了,身上很冰凉,他怕此时安衍一旦昏睡过去,也许就醒不过来了。想到这,谢煜只觉得一股恐慌感蔓延全身,好似当年得知长姐遇难时,心口慌得很。
  陆安衍勉强振作了点,挣扎着想站起来,只觉得浑身上下虚浮无力,心头烦闷欲吐,一股铁锈的腥甜味盘旋在喉头,久久不去。
  “小煜,对不起呀!”陆安衍的眼中酸涩难耐,看着谢煜自然流露出来的担忧和害怕,满腹的话,变成这么一句冲出口。
  随即,他的眼前一阵泛黑,在最后坠入黑暗前勉勉强强添了一句。
  “去找荣铭。”
  “陆安衍!”
  谢煜惊慌地几乎揽不住靠着自己的身子滑下去的陆安衍,颤抖着伸出手探了探鼻息,微薄地都要探不到了。
  他又摸了摸安衍的脉,轻微虚浮到近乎摸不着,想扶他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怕的发抖,手脚虚软地站不起来。
  “陆安衍,陆安衍?”谢煜拍了拍他的脸,“醒醒,臭小子,别睡了!”
  谢煜拍了几次,发现陆安衍都毫无反应,他鼻头一酸,心中说不出的乱,又自责又懊悔:“陆安衍,你现在起来,我不怪你了!往后都和你好好说话,再也不乱发脾气。”
  他摸着陆安衍的手冰凉得厉害,忙拽在掌心里想给他捂捂热,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四下里死气沉沉,无人应答。
  “你再拖下去,真要给他哭丧了。”沉寂的空气里,忽然传来一个舒朗的声音。
  谢煜如惊恐之鸟一般抽了一下身子,带着满脸泪痕往后一看,不知何时,巷子里头挂着姜府灯笼的大门已经开了,一名男子站在昏暗的光线里。
  那男子腿脚似乎有点不便,走的并不算快,待走到谢煜面前,谢煜才看清楚,来者是大理寺少卿姜修竹。
  姜修竹走近一看,才发现陆安衍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严重,一脸的死气沉沉,雪地里的血迹还在缓缓地淌出来,如果不是胸口微乎其微的起伏,他几乎要以为人已经不行了。
  他很想问一句谢小公爷,他和陆将军应该是仇人不是亲人吧。遇到这种情况,不赶紧把人送去看大夫,还在这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自言自语,是怕人死的不够快么?
  “你怕不是个傻的!还不快把人抱起来,跟我回府,府里备着大夫。”姜修竹难得失态地脱口说出这么一句不雅的话。他撇了眼泪眼朦胧的谢煜,心中不由地感慨,真是难为谢老将军了,养着这么一个傻儿子,该是操碎了心吧。
  谢煜此刻心神俱乱,平素他并不是这般行事无章法的,只是关心则乱,也不在意姜修竹话里的讽刺和眼中的鄙视,一把拦腰就将陆安衍抱了起来。
  很轻,一个大好男儿,竟然如此轻。
  谢煜紧了紧手臂,感觉到臂弯里那满身的骨骼,磕得厉害,想起父亲说的安衍在边关几经生死,再想想自己下午的所做作为,心中很不是滋味。
  眼瞅着怀中人的脸色愈现灰败,心中一急,不由地加快步伐,越过前面走的缓慢的姜修竹入了府。回头看到作为主人的姜修竹还在后边慢悠悠地走着,口气很是不佳地喊道:“人命关天,你倒是走快点!”
  全上京都知道他腿脚不便,谢小公爷……
 
 
第十四章 峰回路转
  姜修竹忍住想开口怼回去的欲望,缓缓吐出一口气,道:“谢小公爷,在下腿脚不便,还请见谅!您直接往前走,左手边第一间就是客房。府中大夫,我已经让管家去唤了。”
  谢煜脸上神色变换,想起了点什么,深深看了对方一眼,迅速抱着陆安衍就去了客房,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榻上。
  很快,管家领着府中大夫进来,下人们捧着水盆、药箱等鱼贯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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