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是消停不得了。
他微微瞌上眼,僵着身子抱住怀里丁点大的人,隔着厚厚的冬衣,他都好像能听见她清晰的脉搏心跳。
他已经有十一岁了,不是少不知事的年纪,该知道不该知道的这些时日已是学了个透。
他与宋星没有血缘关系,不是真的亲姐弟,有些事于礼不合,绝不能乱想乱做,至少也不是现在……
可越是心里头这般劝慰自己,那些四下无人时偷偷扫过的字眼就越发清晰了起来。
明明他那些个时候扫得飞快,一撕下就丢进灶膛里当火引子烧了个干净,这下子却是怎么也翻不得篇了。
早知道、早知道,他就该将那些个杂书全都一本整的丢了,莫说是留给宋星看什么“纯真话本”了,就合该一页纸也不要留的。
那些个话本子、话本子,简直是不务正业,写得那般就罢了,做什么要插些个画在里头,真是、真是……
被子里头水雾腾腾,睡梦中的宋星感觉身边烧着个大水壶,蒸汽烫得她嘤咛一声,下意识就要避开。
偏偏怎么也动不了,低头一看……天哪!我怎么成了五指山下的石猴子,给压石头缝里啦……
怀里人的动静叫宋芒回了魂,他连忙压制下胡乱蹿跳的真气,见宋星安稳下来,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
只这下实在不敢七想八想了,一双眼睛就看着虚处,再不敢乱飘。
第19章 瞎掺和的宋洪
火好不容易架上烧起来,就听见前头喧闹。
宋洪就着夜色,勉强看清里头混着个熟人文衙役,一堆人抬着什么往王遇才那边的帐子去了。
将柴火码上,他怕风给漏进帐子,只在外边小声道:“阿芒,星儿,阿父把这火烧起来了,你们睡着,马上就暖起来了的。前头不知道怎么了,我得去看看,一会儿就回。”
“好。”
阿芒的声音向来有些沙哑,加上夜里风大得很,他也没太听清楚,见他应下,这就放心地往前头去了。
这夜里不安稳,莫要是闹什么事情才好。
宋芒松了一口气,低头看着怀里手脚并用的宋星,脸红的跟什么似的。
他给她暖好了被窝,本想着这就出来的,哪知道刚掀了个被角,就被睡梦中的宋星牢牢拽住,生怕暖炉子长腿跑了似的,怎么都不撒手。
方才人回来他就吊着一口气,生怕人进来,还好宋洪最后又走了,不然就说不清了。
宋洪这一待,就是一晚上没回来。
前头闹了一阵子,宋星中途迷迷糊糊给吵醒了,这才叫僵躺大半夜的宋芒解救了出来。
他隔着厚重的被子给人拍了一会儿,见她又嘟嘟囔囔地睡过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王遇才暴躁地拍着桌子,勉强没失了风度地破口大骂,但也不差离了。
“竟还有你们这般的酒囊饭袋!吃着公家的,干的净不是人事!”
被人指着鼻子骂,里长和村长都很是没脸,再加上又冒出来个宋洪,更是觉得面上无光,偏受人庇护,不好回嘴。
文衙役站在门口,看见里头一双睡眼惺忪的大夫给人把过脉,这才抓着药童丢进去拿方子。
“这是老毛病,一时怒火攻心罢了,拿贴药喂下,别的也没办法了,尽早准备着吧。”
这话好懂,一身的旧症拖太久了,人已经这样子了,内里亏虚得厉害,怎么补也没法了,怕是没剩多少时日了。
文衙役点点头,送着人走远,回来一看,那个丫头还坐在床边,一点点给床上的妇人擦着脸上的泪渍、理着头发。
他不好说什么,只站在门口,给这对母女一点时间。抑或者,给这孩子一点时间。
没叫他等多久,宋二丫细细看过宋高氏的面孔,看她被病痛折磨得早就没了人形的样子,满脸的褶皱里都是苦涩,她竟也觉得解脱。
替她自己解脱,更替她母亲解脱。
她知道身后的衙役是个好人,知道如今有人,或也可以替她鸣不平、讨公道,或也值得她一试。
“官老爷。”
她转过头来噗通跪下,一头的血和着泪。
“民女要告宋大牛与宋李氏,告他们侵占家产,告他们通敌叛国!”
。……
县老爷带着师爷跟两个衙役连夜快马加鞭去的夕水城,这么多的百姓顷刻便要流离失所,就算不求援兵,也要求个接应。
故而此刻一圈寻下来,也只有多年前上头退下来的一个老翰林够资格。
为这宋二丫的一句“通敌叛国”,天大的事情也得往后稍稍。
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便是要轿子一顶也得抬过来。
老翰林年纪大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凭空砸下这么大一锅,这就是烫手的山芋,偏偏没法不接。
王家的护院将宋大牛一家子同村长里长两个团团围住,守在帐中。
另一个帐子里,跪着宋二丫,旁边另坐着老翰林,一一对峙。
“我乃前经筳侍讲,官从五品。”
他虽然年事已高,比起现今帐子中的几个白丁,倒也有几分底气。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众人或站或坐,只有宋二丫一人跪在正中央,她虽然心有胆怯,到底是咬牙止住了颤抖的身子,尽量清晰道:“民女宋二丫是塞北宋家村人士,亡父十年前从军入伍,四年前因战死,如今与母亲相依为命。”
“你欲告何人?为何事?”
“民女要告伯叔伯母,告他们侵我家产、投敌驽马。”
老翰林一拍桌,“背国从伪乃十恶不赦之大罪!你可知以此诬告他人者当反坐,皆论斩,无可恕!”
“民女所言,没有半句假话。”
“既然如此,你可有人证物证?”许是见宋二丫年纪小,老翰林心生恻隐,“你若是一时头昏脑胀,凭空捏造、诽谤他人,也需得掂量掂量,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不是儿戏。”
临时被抓了壮丁的宋洪悬笔凝噎,他虽是头一回充当代书,也知道这话若是写在纸上也有些不合宜。
老翰林抽空瞥了他一眼,脸上写满了不耐。
“你这会不会写?难道还需我来替你写?”
宋洪虽心有腹诽,也只好应是,迫于压力赶忙落笔。
不是他心有偏见,总觉得这老翰林处处有些不靠谱,做起事来挺有人情味,没点官味儿。
说白了,就是把这堂审的大事弄得随意了些。
寻常县老爷审案,那是不管你是告人的还是被告的,先是一顿板子下来,莫要说什么好说歹说,先打的人皮开肉绽、三魂丢了气魄再说。
堂上一跪,惊堂木一拍,认罪伏法那是一个快,哪有这样的审法。
不过在座的,除了文衙役和杜衙役两个稍懂,哪个都不敢揭翰林的面。
故而大家也不知他所想:
这塞北还能不能在是一回事,这叛国通敌的大罪在这生死存亡的节骨眼,那也是压根不够看。再说了,一个小村愚民,能怎么个通敌叛国法呢?
这乌纱帽可不是好戴的,别养老养老,还把脖子上的宝贝疙瘩给养丢了才好。
逃命才是头等大事,其他的天高皇帝远,他可管不着,管他张四李四的通敌叛国,只要别惹出事端就好。
若是县老爷看了,也得大骂,这简直就是瞎闹!
可惜旁人不知道,宋二丫更不知道。
她心里有了底气,故而振作精神,道:“我父亲四年前战死沙场,是为塞北守边。朝廷所发抚恤银二十两银,皆被宋李氏抢走,家中两进宅院也被宋李氏强行夺走。四年来,宋李氏一家,对我母女二人,非打即骂,我母亲的病,正是因此耽误了。”
说着,她泪光闪闪,将薄棉袄子的袖子往上一薅,露出下头青红交加的鞭痕棍印。
“里长、村长,明知宋李氏的所作所为,却装聋作哑,对我母女遭遇视若无睹。”
“也正是因昨夜我撞破他俩夫妻二人的通敌之举,她这才要痛下杀手!”
第20章 有所察觉的宋芒
宋芒毫无睡意,他坐在帐外的火堆旁,任凭西风紧东风吹,也不打一个哆嗦。
离了塞北,不管是去夕水城还是去若兰州,他都摸不准。
老头走之前,曾经说过,他需有双十年才能出世。眼下,还有七□□年,变故太多了。
若兰州他尚且不知道情况,但是夕水却是不能久待的。
他心里知道自己有多像父亲,难免被有心人识破身份。
尚未成长起来前,他不想招惹太多的豺狼虎豹,更不想以身试险来检验真心。
算了,还是杀人来得简单些。
他颇为头痛地揉了揉额头,透过帐子的缝隙看向里头的宋星。她睡得安稳,恬静的睡颜叫他莫名心安了起来。
他越是小心谨慎,身边人才不会受他牵连。
想到这里,他稍稍宽心,隔着衣衫摸了摸里头的瓶瓶罐罐。
这些小东西离他近,还不至于冻死。
半年来,他在塞北转了个遍,没有找到和老头同承一脉的人,左右是些个不入流的,学了些许皮毛,放在老头这样的人面前,怕是看都不够看的。
前阵子他才看到一只应声虫,闲来无聊跟过去看了一阵子,结果就被人缠上了。
要不是被缠怕了,他也不会憋着不出门。 这才没在城中瞎蹿,好好在家躲风头安生了几日。
半年前他在驽马人那边干的好事,虽然确实够叫他们头疼一小阵子,但也没有那么大神威。
拿下塞北这块肥肉,早就是驽马人势在必行的事情,不过早晚罢。
算算时间,驽马人调养好生息,就也确实到这节骨眼了。
宋二丫紧紧握着宋高氏嶙峋的手掌,听她细碎的念叨。
“二丫,我梦到你阿父了,你想不想他的……要是他在,我们娘俩怎么会这般凄惨,要是他在,你怎么会吃这么多的苦头……”
她说着,哭得不能自已地偏过头去。
宋二丫没有哭,她的眼泪方才就已经哭完了。
她一手紧紧握着宋高氏的,低声道:“没事的,没事的,他们都遭了报应的,他们都要遭报应的……”
外头天色渐明,帐子里的宋洪打起精神,看着中间跪着晕死过去的宋李氏和宋大牛,和文衙役打了个招呼出去。
那老翰林审了这夫妻俩一夜,两个人愣是半个字不说,就是一阵子哭天抢地,泼皮得很。
这老翰林也不是个好糊弄的,见两人愣是屁不放一个,直接上了刑,捡了现成的扁担,一通好打。
挑货的扁担哪里像是衙门里专门审犯人的杖棍,皮肉上一棍,倒刺都能扎几根进肉里。
嘴硬?几棍上去,那是皮开肉绽,木屑与血点齐飞,半点不开玩笑的。
哪成想两个人竟是皮嫩嘴犟的,几棍下去人都昏过去了,愣是半个字不说。
老翰林毕竟一把年纪了,熬了个大半夜那是头昏脑胀,两个人一晕他也跟着喊不行了,直接撂担子跑路。
几个人在这等着,这一熬就是到天明。
再去请那个老翰林,人家老少都不高兴,直说是熬了一夜吹了冷风,如今冻得不成样子,再不肯叫人来劳累的。
人没见着,还给碰了一鼻子灰。
别无他法,只好给夫妻俩捆好,又拴着个宋小虎,准备到了夕水见了县老爷再说。
别看做衙役的在外好像都挺风光的样子,那也不能越了规矩审问犯人。
这就是天大的事情来了,也得跟着规矩走。
老翰林甩手不干,他们就拿人没办法。
等了一夜没个下文,眼看着宋高氏出的气比进的气都多,叫三声应不了一声,宋二丫红了眼。
她远远看着人进进出出,看着宋小虎一改往日的趾高气昂,瑟缩人前的模样,又看着宋李氏夫妻二人像死猪一样狼狈地被人拖走,却是一点也不解气。
她家破人亡,阿父战死、阿娘如今也……凭什么别人还能好好活着,天底下,哪有这样划算的买卖。
她一刻都等不得了。
宋星撩开帐子出来还有些迷糊,坐在外面的阿芒拿个瓢倒了点刚烧上的热水,又扯了块面巾转过身来替她擦脸。
她瞌睡还没醒透,这会儿乖巧坐着抬着一张白嫩嫩的小脸任由他擦着,温顺得很。
宋洪回的晚,现下在拖车搭成的简易帐子里才睡下不一会儿,倒也方便,马一拴上就能动身,故而两个人也不去吵他。
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东西,煨了点热汤就着干粮吃过,就跟着大部队出发。
少年身量已抽长,宋芒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回头就看到宋星坐在拖车边好奇地看着他。
“想骑?”
宋星点点头。
“想的。”
他心情不错,伸出一只手来牵她,借力将人带上了马背。
马背上的视界和人脚踩平地是截然不同的,身在马上,才能感受到那种颠簸,身子也跟着左摇右晃,好像下一刻就要掉下去。
宋星小脸白白的,不敢看地上,一手紧紧拽着宋芒腰际僵直了腿脚。
“不怕。”
宋芒顺手拉着她的手带到自己腹前,要她抱住自己。
又怕风吹得她手冻着了,还贴心地将她的小手覆盖在自己掌下。
“阿芒长的好快。”
她咕哝一声,声音叫风吹得含糊不清,宋芒没听见她说什么,专心骑着马。
一望无际的原野戈壁在面前被山峰截断,群起环绕于眼前的沟壑是土生土长的塞北人所陌生的风景。
“没有一只羊羔可以跨越索阿布。”
眼前的索阿布峡谷,正是通向夕水的不二之路。
从四面八方呼号而来的猎风在这里聚集、厮缠,连风声都显得更加凄厉,叫人毛骨悚然。
胆小、怯弱的人,总是避免踏足这片凶地,即是出于对战争的恐惧,也是出于对亡灵的敬畏。
一片古往今来倍受战争亲睐的古战场,堆积着世世代代在塞北大地上狭路相逢的入侵者、守卫者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