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他们立了衣冠冢……”那么一刹那，恍惚得叫他突然紧张了起来，“我、我都记了名册，还攒了不少钱，要是有机会、有机会，我们以后去找他们的家里人，那些抚慰金，我都备好了……”
宋芒轻轻盖住他的肩膀，无声叹气。
“你做得很好，很好。”
像是句迟来好些年的鼓舞，莫名叫他热了眼眶。
旁人眼中铁面无私的杨副将，头一回露出这样的少年模样。
那时候他意气奋发，正值年少，在人人敬仰的大英雄身边，一点儿也不起眼。
他那时候第一次亲临战争漩涡之中，看着人人称赞的战神浑身是血，看着身边昔日还见过的面孔永远合上眼，才知道原来这群神兵仍是肉体凡胎，也才明白，那些赫赫战功下，到底有多少功臣埋骨、骁骑抛颅。
他们哪一个不是爹娘的好大儿，哪一个不是七情六欲、受伤流血的肉体凡胎，他们都会死。可是怕死就护不了这山河，守不了身后百姓安居乐业。
战神也从来不是帐营之中空击鼓的吉祥物，他身上的血，有敌人的，更有自己的。
每一场胜仗，都是他冲锋在前，一刀一枪为他们搏来的。
他说，他的刀越快，驽马人就越畏惧，他们越是心中怕了，他们的弟兄们才会越安全。
这些年，他一直记得，他也做得很好。
他越是冷血无情，别人就会越畏惧，他想要守护的人才会越安全。
他一直是这么做的。只是再也等不来那一句“你做得很好”，直到现在。
第39章 出师有名
宋芒拍掌，笑了。
他惯常不笑的，旁人只觉得他冷冷清清一个少年郎，不爱说话，淡漠得很。这么一笑，乍然间也觉得惊艳，有出尘少年的味道了。
旁边的胡队头知道，这是方才那话叫他高兴了。
什么话？那是大伙儿翘首以盼，不知等了多久的话！
“胡队头，你没胡诹吧？”
“这是真的？许冠阳真要亲自去？”
“当然去！”胡队头一拍胸口，“你不知道，上头的文书刚进城门，那送信的黄门都给抓了。一准要去，就这两天了，那城外头二里地的连营里头，擂鼓震得轰天响呢！”
“奶奶滴乖乖，这是真他娘要打硬仗啊！”陈师爷忍不住唏嘘出声，他近来与胡队头常在一处厮混，现今也不免开起他的玩笑。“怎么你不准备同去啊？”
胡队头撇撇嘴，“哪能啊？我不去，要谁去我也不去呀。你不想想，那是好干的差事么？搞不好就给捅成筛子了，傻子才去呢！”
“那倒是。”陈师爷嘿嘿一笑。
左丘生见状无奈得很，“若是胡队头去了，咱们到时候怎么里应外合？”
这话是在夸他了，说得胡队头还脸上一热，忍不住偷偷看了眼宋芒。
“没有没有，说得我多厉害似的，怪叫人不好意思的。”
“呀！你还谦虚上啦？”王婶子捂嘴，“胡队头，你不知道自己如今多大的能耐，咱们可都看好你呢。”
别看胡忠手上摆个不停的，脸上倒是写满了高兴，他也甚是荣光焕发。
这事儿虽说谁都能办好，但他胡忠出的力还是不容忽视的，你瞧瞧，连领头的指令都靠着他的信息呢！
他还是有大用场的，他们这群人里头，他能冒头，靠的可不全是他的狗腿功夫，那是实打实的本事，是真真在在的呀！
小小的屋子都给挤得满满当当，大伙儿这两个月里头，整的不知道有多灰头土脸，光是手上的茧都有老厚一层了。可这些累啊苦啊的，这会儿都不是个事了。
什么事不都是指望着那点盼头的么？
现今这么吃苦耐劳的干了两个月，生生把自己练出了一身的力量，终于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候了。
这连月来，他们都是眼睁睁看着许冠阳的兵甲库被填满的，眼下里，他终是要动兵去那麟州，给他们腾位置了，大伙儿能不高兴吗？
宋芒一抬手，止住了大家的讨论。
“我知道大家都很高兴，我们也是时候该动作了。越是这时候，越要稳住阵脚。”
“对，宋芒说得对。”左丘生下意识地点头，“你吩咐，我们跟着干。”
“大家还是一切如常，事成之前不要露出端倪。”
“好！”“都听你的。”
“明夜我准备出寨夜探城中，杜衙役，劳烦您跟我走一趟。”
杜衙役点头应下。
“那咱们呢？”
“王奶奶，前些日子我让您准备的东西，您都准备好了没有？”
“放心！都办妥了！”
“那就行。”宋芒点头，又看向一边的齐松四人，如常道：“几位那边可都安排妥当？”
“放心！都办的好好的。”
“好，那就没什么事情了，今日便是这样，下回等我消息，大家便先回去早些休息下吧，安心等着，到时候咱们好好补个热闹年。”
送几人出门时，宋芒不经意地拉住朱荣，见人都走了，才漫不经心道：“朱荣叔，我看你对铁器十分有经验，到时候事成，我准备让你负责这边寨子，还是不能荒废起来，您看您成不成？”
朱荣大惊，等回过神来，不禁喜上眉梢，应道：“行啊，怎么不行？那可不是太好了吗？你放心，这事儿我一定办的漂漂亮亮的，不辜负了你的信任！”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宋芒仍是微笑，“只是事成之前，您先莫要声张，免得我到时候也难做。”
“好！好！”朱荣回了个你懂我懂的眼神，“放心放心，我办事那是稳妥的。”
等人走远，他才收敛下笑意，关上了院门。
宋洪插腰看着，不解道：“好好的，怎么吩咐给朱荣呢？”
“放心。”
这话可不是一句“放心”就有用的，宋洪没琢磨出这用意来，怕他是打了眼，还是劝他：“我瞧着朱荣倒是个热忱的，只是约莫有些不大靠谱，做这个是不是滑过了头？”
“要的就是他滑头。”
“……”
宋洪越发不放心了，看宋芒略有些看自己傻大儿的感觉。
“现在不好告诉你。”宋芒无奈，“这事儿不是那么简单，还有得绕呢。”
“成吧，看你自个儿。”
这日还是照常下工吃饭，饭吃了两口，那边守着的也都去吃饭了。
一堆坐着里头，几个人冷不丁探头一看，顿时火了。
你瞧瞧人家自个人锅里是啥？一锅一锅的肉，油水亮澄澄的，这差距大远了。
“妈的！老子不干了！”
这碗一摔不得，大伙儿都不依了。有些反应没过来的，听了几耳朵，这也得生出情绪，不知道人群里谁吆喝了几嗓子，就俱都闹开了。
合着前头都是些漂亮话，就是唬着人拿捏的。大家干的是力气活，没点荤成么？你村里头给人盖房子都不是这么个待遇啊！
你就是给大家都弄些糊弄的，那也就罢了，大家怕你手里头的鞭子，忍一忍就过去了。
但你这不能蹬鼻子上脸吧。
合着咱们外人吃的是猪食，你自个儿人啥也不干，还在旁边吃香的喝辣的，好不快活。凭啥啊？
凭你手里头家伙多？凭你们人多势众？
这会儿怒火上头，心里那些恐惧就不顶用了。现在你让一点，人家就能蹬你脸上，再让一点，还不要坐你头上拉屎了么？
就这么着，一推十、十推百，大伙儿都翻了天，一下子就在这些人内部浩浩荡荡地闹起来、商讨起来了。
这动静起先还小，旁边这些个兵爷子也没注意，就当是他们自己人起摩擦，也没给个眼神。
等动静大了，再一看，碗也摔了筷子也折了，一堆的大老爷们光着两个青筋暴起的膀子怒目相视，里头还围了一圈妇人骂的口吐飞沫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冲过来指着他们脸骂。
“这是咋啦！你们这都是干什么！不吃饭想发疯啊！是不是想吃爷手里的鞭子！”
第40章 五红汤
“他娘的！老子不干了！”
朱荣将手里的瓷碗往地上一砸，刹时哐当一声瓷片四溅，周围人也有样学样，砸得地上雪白一片。
黑灯瞎火的，也不知是谁往手里头塞了把刀，大家你挨着我我挨着你，连个人影都看不太清。
有的迷糊着就被人一把拉开，顷刻间前头就挡了一圈的人，个个人高马大，连外头啥情况也看不清。
人群中间站得有男有女，不知道外圈的都是从哪处冒出来的，就晓得听见一阵砸碗的响动，就稀里哗啦一下子全冒出来了。
哪哪都闹哄哄的，什么也听不着。
“咋回事啊？这是怎么了？”
就着夜色看了看，不认识的，俱都懵着张脸，这时候也能说上两句。
“不知道啊，咋就闹起来了？”
“为啥砸碗啊？”
这会儿没人回他了，他也不指望听到啥答案了。
远远近近的，就听到极其嘹亮的一嗓子：“驽马人来了！”
果真，有眼尖的，一下子就看见一群人骑着马打山上下来了，还舞着火把，依稀能看到那些人头上一晃一晃的彩络子，转眼便加入了混战。
有胆子小的看那吧嗒吧嗒的马蹄打身边插过，夹着马尿腥臊味的烈风刮过耳畔，寒光闪闪的长刀打眼前这么一掠，立马就是肝肠俱裂的一声嗷叫。
前后不过半刻钟，就这么乱了，彻彻底底乱了！
“你们发什么疯！搞什么鬼！”
常老二也慌啊，鬼知道什么驽马人打哪冒出来的，他这黑灯瞎火的，下意识就要拉住身边的胡队头。
手一抓，却是抓了个空，再一看，方才还那么大个人，这会儿竟然不见了！
……
过了一刻钟不到，场面就完全乱了套。
大多被调来寨子的压根没上过真刀真枪的战场，怎么可能打过经验丰富的骑兵。
黑灯瞎火的，听了驽马人就慌了神，连刀都握不牢就被人家一剑挑飞，差点被马蹄子踏成泥。
有些守兵还欲反抗，就被一刀背拍出老远，半天都爬不起来。
就这么一盘散沙，压根不用打，全给弄趴下了。
“宋芒，现下怎么办？”
马背上的少年披着一头绞着彩络的细发辫，脸上还沾着些血点子，闻言收刀偏过头：“将他们捆在一处，烧火。”
“烧……烧火？”
杜衙役一愣，没太反应过来。
“……”宋芒凝噎，“夜里演场天寒地冻，免得冻出问题来。”
“哦哦，这样啊。”
“对了，记得堵住嘴。”
衙门的人领人将守军全都捆好，将他们丢在演场中央，又在四处架起火堆，这般就热乎许多。
这些火堆也叫方才乱头苍蝇似的百姓看清了周边的样子，眼见着这么多守军都被驽马人给抓了起来，不少人都慌了神。
“这是啥情况啊……”
宋芒匆匆扫了一眼骚乱的人群，对着一边的左丘生道：“接下来，就有劳左大人您了。”
“好。”
他另有事情要做。
回了院子，文家嫂嫂见他进门，忙道：“快些出去，你进来不好。”
“阿芒？”床上的宋星隐约听见些声音，按着肚子探出头，面容难掩苍白。
宋芒关上门，生怕风给漏进来，凑过去摸了摸宋星的额头，凉得冻手。
“怎么还出冷汗，我去叫大夫。”
文家嫂嫂挥开宋芒，“你莫要瞎折腾了，大夫来了也不管用，女儿家都有这么一遭。倒是你，快些个忙你的去，比在这碍手碍脚的强。”
“可是……”宋芒看着宋星，“姐姐疼得厉害。”
裹着厚厚一层被子的宋星堪堪露一张煞白的脸在外头，房里烧了炭火，被窝里还放了汤婆子，暖的很。
她整个人还在被子里蜷成了虾米，一双手牢牢抱住肚子，但就是这样，腹部的坠痛也疼的她说不出话来。
“……阿芒，姐姐无事的。”
若不是她这话说得有气无力，倒是更有信服力。
他又要伸手揉揉她，就被文家嫂嫂一巴掌打在了手上。
“你刚进来手多凉啊，多冻了宋星，要是真没事干，去给我看看火，锅里炖的五红汤，你给看着，好了就端过来。”
“好。”
说是五红汤，其实哪有真五红，山上条件简陋，瓦罐里就是一点粗糖就水，里面切了姜片，又放了几粒红枣，这就是一锅呛鼻子的“五红汤”了。
宋芒小心扇着火，时不时看向房门，面上愁色难掩。
他不能再让宋星在山上待着了，这里不比别处，条件简陋不说，湿气还重，她受了寒，来癸水就越发遭罪了。
若是落下病根，以后怎么办？
山下情况不明朗，他原想着将她留在山上安全些，待一切处理好，再接她下山。可眼下宋星突然来了初癸，山上一无所有，更没有女医照料，他实在放心不下。
杨寻作为得力副将，已然随许冠阳带两万兵前赴麟州，夕水如今兵力尚余两万余，其中两万更是远在城外五里的联营中驻扎。
不提城中百姓，等于现如今城中仅有千余兵将，寨子上的八百人已经全然受伏……
这么多人，究竟要如何以最小的伤亡在短时间内拿下夕水？
“宋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