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其神色,宋悬已知其未尽之音,“非其时候,光华渡津口不便插手。”
他心中虽然已有答案,但亲耳听见宋悬承认,与自己私下猜测终究不同。
“我……罢了,我也不便多问你们内部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两位燕行使到夕水,是否有其他事情,若是我能帮上忙,还请与我直言。”
“左大人放心。”宋悬摇头,“我知您心中有所顾虑,但眼下夕水与塞北定当无虞。我们遵谢天师命,前来相助,自有谢天师的用意在,只是具体为何,不瞒您说,我等也是一知半解。”
心知这已是宋悬能给出的最后答案,左丘生不再为难宋悬,便带着些微低落与他道别。
看着左丘生的背影,宋悬无声叹气,终究还是将人叫住。
“左大人,不知您待何时回若兰州?”
第67章 阖家团圆
话音一落,左丘生便停在原地,久久没了动作。
“若左大人仍为当年令姐之事久久不能忘怀……”
“燕行使。”左丘生回过头,“这是左某人的家事。”
宋悬对上左丘生的目光,叹气。
“是我逾矩了,左大人。”
若兰左氏乃钟鸣鼎食之家,族下子弟无数,才贤辈出。
如今左氏出挑的几个青俊,在朝中都有大好前程,鲜有人关注到这远在塞北的左丘生,更无人将他与左氏联系在一起。
毕竟,如此大族的嫡系子弟,怎么可能看得上塞北这处贫瘠的地方,又如何看得上小小的一个县令呢?
这其中种种,又是源于多年前一桩往事,而其中辛秘,更是鲜有人知。
提这么一嘴,并非宋悬故意揭人伤疤,血脉相连,也许左丘生有一天能走出来,而非像现在这样,空有一身才华却独守着小小的塞北。
况且,如今已经不是左丘生想袖手旁观就能袖手旁观的时候了。
从许冠阳将塞北算计进来的那刻起,就注定他不可能再置身事外。
更何况眼下,一切已成定局,没有回头路,届时怕还是要借若兰左氏之势。
左丘生又如何不知道这道理,他派陈师爷回若兰求援,也正是因他心知一切不过时间早晚问题。
若兰有全南昌最好的马场,夕水兵力不足,届时不论是对抗许冠阳,或是与驽马抗衡,都是以少对多。
想要取胜,只能尽快训练出一批优良的骑兵,像宗族求援势在必行。
他不过,是过不了心上那关罢了。
阿姊多年来杳无音讯,要他如何能原谅那些罪魁祸首,如果他都能放下,又如何面对阿姊?
他终归相信,终有一天阿姊会回来,他不想做让她失望的弟弟。
。……
借着年三十的机会,由左大人做主,在夕水府衙前摆了一天一夜的流水席,整整一百余桌,从前街摆到后门,宴请全城百姓。
山上山下的工人都被邀请来,凡是到场的,都能领些赏钱,算不得多,但也是讨个好兆头。
宋家三口自然也去了的,宋星穿着红袄子,手里还拎着花灯,跟着宋洪与宋芒往夕水府衙去。
路上人来人往,分外热闹,街边不少摊贩都如常做着生意,就是想着年关时节多赚一些是一些,今日城中如此大的阵仗,断然没有关门不做生意的道理。
倒也不用担心安全问题,特殊时期城中巡卫加严,要是有坏心思的,也难以得逞。
三个人走走停停,一路说笑一路看,好不悠闲。
路上还遇到不少熟人,有些塞北的百姓从寨上下来后,要么主动投了夕水城军,要么自个儿在城中寻了饭碗,做些活计过生活。
一一打过招呼,道了祝愿,好像不曾经历过那些苦难一般。
“我常觉得,我们塞北人,还是有一颗如荒原蓬草的心,不论何等窘境,都能寻出一条活路来。”
“阿父,有活路,就意味着不会结束呀。”宋星仍笑着,“我们还要回塞北的,等回了塞北,我们还得种咱们的西瓜呢。”
“以后咱们还种什么西瓜呀?咱们要养马,要养出一批全南昌最好的马,叫他们驽马瞧瞧,什么叫山外有山。”
“两不误呀,食乃民生之重,不冲突的。”说起来宋星自己也笑了,“我过去以为塞北回不去了,就想着去若兰州也好,可真的能回塞北了,我又觉得没有哪处地方能比塞北好。”
眼下夕水安宁祥和,可整个南昌却并非都如此祥和,不说远的麟州,就论眼下,那些个被许冠阳打下来的州郡,处处是烽火,受其屠戮。
“只愿着这一切,快些过去吧。”
大年三十是要守夜的,打府衙吃过饭回,一家三口坐在堂屋,围着火炉吃些果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等夜里左右都响起爆竹声,宋洪也挂了两只红通通的鞭炮在门口点了,这就是新年了。
宋洪拿出一早备好的两个红封,两个孩子一人一个。
“呐,一人一份,压岁钱。来年平平安安,万事顺意。”
满城烟火,又是几家团圆。
熬到后半夜里,宋星就守不住了。手里的书卷愣是不见翻过页,瞌睡都打了好些回。
小女儿家的模样瞧得宋洪忍俊不禁,干脆将人打发回房去睡。
宋星一走,两个人反而没了话,安安静静坐着,炉子里的火噼里啪啦直响。
此情此景,好像理应说些什么。
“孩子,你可想过以后做些什么?”
宋芒一顿,“还未曾想过,也许要走一步看一步吧。”
“是啊,凡事终究是得真正到那个时候才能知道的。”宋洪点头,“我们不说远了,就讲讲近的吧。等到一切安定下来,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是要做些什么?是读书科举,还是参军入伍?”
怕宋芒有所顾虑,他又紧接着道:“好孩子,我知你是个有能力的,巴掌大的塞北不能够你翱翔。读书也罢,参军也好,我们如今的日子不比从前,但凡你想,都只管放心大胆的做。”
现今这般,似乎再说科举参军都显得不切实际了起来。
宋洪何尝不是有自己的顾虑,他知道宋芒年少就能有如此经历,这已是非比寻常。即便知道宋芒秉性,明白他并非骄奢之人,但年少已有此盛,不知日后他该如何适应平淡。
塞北安宁,但太小,它可以让宋星安康一生,却未必能让宋芒一展宏志。
宋芒如何做想呢?
他看着面前的炉火,听出宋洪话里话外的安慰,理解了他站在父辈的立场上,最真诚的许诺与劝慰。
理所当然的,他也不愿辜负这厢真心。
“我不曾叫过您一声父亲,但于我心中,您对我有莫大恩情,我永生难忘。但我背负太多,科举或参军,不是眼下我能奢想之事。我人生之选择,到眼下仍由不得我自己心意。”
“孩子,不知道何时,你就已长大,能独自肩负起责任了。”宋洪伸手盖住宋芒的肩膀,“我不问你,人人都有自己不能与人道的过往,但不论何时,我希望你能照顾好你自己。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家人牵挂。”
“过去隐瞒,是不知如何开口,总觉得不到时候,如今我想,也没有什么好瞒您的。”
宋洪却摇头,止住宋芒接下来的话语。
“你曾说过,你心中记挂着仇恨,你虽然是个孩子,但你心智成熟,有自己的判断。我并不需要什么交代,说与不说,并不会对你我之间造成影响。所以孩子,你无需自揭伤疤。”
说罢,他轻轻拍了拍宋芒的肩膀。
“你也去休息吧,明早还要早起拜年。”
满堂灯火照檐下白雪,宋洪静坐堂前,看着夜空。
曾经他也意气风发,少年宏图,恨不能一展。只是他到底平庸,游学在外,越发明白这世上贤能远距,万不能及。
遇见梅娘,两人情投意合,有幸得此贤妻,便只愿余生共济,风雨同舟。往后志愿,不过是于安宁中,与心爱之人相伴到老。
可是后来也是他的无能,让这个小家支离破碎,再回不去从前。他怨过,消沉过,可是看着星儿年幼懂事,他没法舍下她追赴梅娘。
人生苦短,谁能见未来于虚空,谁又知眼前是不是镜花水月?
他不敢赌,也不愿赌。
第68章 出现转机
宋芒没想到转机来得如此突然,将如约运送至绵州的第一批兵器将将出发不到五天,宋悬就带着一个人悄然返回夕水。
面前的男人虽形貌出挑,却难掩憔悴,像是带着副病体,经了不少波折。
许是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明玉楼才决定拿出自己最后的也是唯一所剩的底牌,以此来搏一搏。
但是目光落在宋芒身上时,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犹豫了起来,将求救的目光投在宋悬身上。
宋悬了然,对着明玉楼拱手,道:“不必担心,宋芒不比别人。”
一边的左丘生也点头表态。
见状,宋芒心中已经隐有猜测,来的路上,左大人的人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此情此景,很难不叫人心生联想。
没有办法,明玉楼只好妥协,不再拘着。
多日以来的种种遭遇叫这位殿下几近磨光了锐气,没有崩溃已然是不幸中的万幸。只见明玉楼层层脱下外衣、中衣,渐渐露出内里单薄的身形,身边的三人惊讶了一下,等反应过来便要拦他。
眼下寒冬,屋里虽有炭炉,但还是冷的。
明玉楼却缓缓摇头,解下里衣。
“父皇去前,曾与我诏书,为防意外,我才将其贴身保管,缝在这里衣上。”
果然,衣衫摊开,就看见上有夹层,里头缝着的正是先帝诏书。
宋悬叹气,为明玉楼将衣服重新穿上。
其实整个过程,最紧张的莫过于明玉楼,他方才一面展示,一面还观察着在座三人的神色,见无异状心里才勉强松了口气。
经历过绵州的一遭,如今他只觉得脑袋里时刻绷着一根弦。
谁能想到此前皇家亲军拿命都要将他送去绵州求助,结果最后他却险些死在那里,如果不是宋姑娘……
想到这里,明玉楼神色黯淡下去。
左大人与宋芒对视一眼,纷纷向明玉楼行礼。
“下官左丘生参见太子殿下。”“草民参见太子殿下。”
原来明玉楼到绵州以后,一开始还没有主动投靠河西王,他也看出绵州如今形势,心中有所顾虑,还准备先观察些时日。
但谁知就被河西王的人寻到了驿站,来的是河西王亲信,整个过程又恭敬如此,热情邀请他到河西王府上住着。
他本就不好推辞,只好同门房拖口信,让他转告宋家姐弟。
结果河西王却是来阴的,假意示好,探出明玉楼的口信,知道他身边的亲信都已牺牲,便要直接下手。
如果不是宋姑娘冒死前来相救,他只怕早就在绵州死得无声无息。
再后来,就是九死一生逃出绵州的他刚好撞上了宋悬领着的运送武器的队伍,被发现有异的宋悬偷偷带回了夕水。
不过关于其中细节,他下意识地选择了隐瞒,只简单掠过,好在三人也并不打算追问。
宋芒倒是不太关心这些事情,只是看向宋悬,问道:“运送兵器的队伍可还照常前去绵州?”
“自然。”
两人显然想到一起去了,左丘生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询问,就发现旁边的明玉楼脸色大变,一副进了贼窝的模样。
也怪不得他心生联想,夕水是许冠阳的大本营,他虽人在奔逃,但之前亲信等还未出事之前,也不是信息闭塞,自然知道半个祸首是谁。
先前看宋悬的队伍大箱小箱,还不知底细,一来别无选择,二来是见宋悬主动拿出光华渡津口信物表明身份,这才跟着他来了夕水。
如今一听,不免认为他们等人是许冠阳的爪牙,又跟河西王有兵器往来,哪里还能不警惕。
宋悬哭笑不得,连忙拱手。
“太子殿下莫要误会,我等确实与河西王有所交易,但此前确实不知河西王已有叛意。至于武器,乃事先约定,若是临时反悔,很难不叫河西王起疑,届时还会暴露太子殿下踪迹,得不偿失。”
如此一来,左丘生也听明白了,见明玉楼难消疑窦,便跟着随声附和。
“不瞒太子殿下,下官本是塞北县令,因许冠阳与驽马合谋,我与塞北百姓身陷夕水,前不久才得以脱身,还夺回了夕水的控制权。”
明玉楼神色稍有缓和,也想明白至少面前的三人暂时应当是没有恶意的,若真是跟河西王他们一伙,恐怕也不会多此一举将他带来夕水。
不过,这也不能说明他们就是完全忠心耿耿的。
想到太子殿下从麟州一路到夕水,期间遭遇也不难想象,三人倒是没觉得被冒犯。
宋芒已收到明玉楼暗暗投来的好几道眼神,心知自己外表上的确容易叫人担心,所以全程都十分坦然。
他是坦然了,一直抓着机会偷偷观察他的明玉楼却不太自在。
“不知这位是……”
寻常人见宋芒,只会觉得这就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除了身量较旁人高大些,那种天然的少年气还是骗不得人的。
左丘生已经下意识替他作答,不知怎的,他似乎已习惯了向人介绍宋芒,神色里都带着几分不自知的与有荣焉。
“太子殿下不知,我们塞北百姓能够脱困,夕水如今能有此变化,都要归功于宋芒,他可是塞北的大功臣。”
他这回答虽看起来有些逾矩,且还显得自大,但也是有他的小心思在的。
太子殿下诚然是身份显赫,哪怕如此身陷囹圄没有实权还要向旁人寻求庇护,那也还是太子殿下。
他一个县令,本该谦卑些,但他却不愿让宋芒被人低看,且他这么说,为的就是在太子面前给宋芒卖个好印象。
若是将来论功行赏,也叫宋芒别被埋没了。
好在明玉楼不知是不是没有听出左丘生的话外之音,对他这种代为回答的行为也并没有面露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