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悬点头。
“还有些旧事要处理，就当还个人情吧。”
这话说的认真，知道是些旧事，宋洪也不好追问，两人一时无言。
无他，宋悬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蹭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宋洪家跟老宋叔家。
后来村子里来了个云游医师，他得了眼缘侥幸被收做徒弟带走，没成想这一走就是好多年，直到四年前才回来。
他不主动提起，宋洪也不好多问他，眼下既然说到这，就知道是极要紧的事情了。
“什么时候回来？”
宋悬摇摇头，并不答话。
“可是凶险？”
“凶险？”他长吁，“在这天下，哪里不是凶险之处？少则三年，多则一生，人这一辈子，得了什么还什么，就求那点舒坦罢了。”
两个人不再说话，良久，才齐齐碰杯一饮为尽。
宋星端菜上桌，铺好碗筷，见宋芒还蹲在草丛里，连忙过来拍他肩膀催他洗手。
一顿饱餐，两个人竟是跟酒杠上了，喝了个烂醉，俱都坐在院子里喋喋不休地抱怨起彼此。
“你这个呆木头！”
“什么呆木头？你还是个老古板呢！”
“我老古板？你不看看是谁更古板！”
听得宋星哭笑不得，她看村头挂鼻涕串的小孩都不这么吵架的，也不知道两个人这是干什么。
宋悬头昏脑胀，一手指着宋芒，囔囔道：“小鬼，你可别像你这个便宜爹，去哪都遭人骗，小心半夜蒙被子里哭鼻子……”
一家三口在镇子上的日子渐渐步上正轨，宋悬也在某个稀疏平常的日子里背上行囊离开了塞北。
因着王叔的缘故，家里如今也有了不少家底，宋洪是惯来不管那些零碎支出的，他也放心交给宋星大头。
除了正常的衣食住行，其实也没有多少用钱的地方。
宋星想着阿芒的读书大事，若是以后入学，一年大几两的银子还是得要的，故而除了纸墨笔砚这些必不可少的，别处都紧着钱袋子用，就想把钱省下来。
再说宋芒，凡是宋星要说的话要做的事，他就没有不应的道理，每日见她教三字经、千字文高兴得很，自然都随她。
大不了就当温习罢，与困倦对抗也可以视作是磨练意志了。
他不知道宋星有多迟钝，这一教就是十余天，还只当他是有天赋，根本没意识到这些于他都是早八百年前就已经学过的东西。
直到买了些纸笔，要教他写字。
“今日我们学的是楷书，楷书讲究形体方正、笔画平直……好了，我们今天先来学习各个笔画的写法。”
看着阿芒写得比自己还好的横竖撇捺，宋星悬笔沉吟了一会儿，开始思考普通人与文曲星之间的差异。
天啊！这就是凡人这辈子都难以逾越的鸿沟吗？她不能接受！
她咽了咽口水，不信邪地说：“我们来学习永字八法吧。”
出于某种私心，她特地强调了“永”这个字的重要性，好让阿芒充分意识到，能把永字写好，代表人在书法上才是真正实现了入门的。
“想要写好这个字，一定要经过反反复复的练习……好了，阿芒该你了，像姐姐这样就可以了。放心，第一次写一个完整的字可能不会很理想，但是没关系，你需要的只是时……”
宋星的话还没有说完，她看着纸上笔走龙蛇的字迹，见证了书斋里最便宜最劣质的纸墨笔砚一生的高光时刻。
宋芒落笔的一刹那，她感觉自己突然领会了蓬荜生辉和人各有命这两个词，那一点点的欣慰里还夹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一定是传说中的羡慕嫉妒恨了吧。
只有执笔人对此一无所知。
宋芒面色如常地将笔放下，看向宋星，心里暗自期待她的一个赞赏，或者是一个温柔的摸摸头。
虽然她的表情看上去与他设想的有所出入，不过没关系，重要的是结果。
宋星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虽然设想的教学成果与现实有所差距，但弟弟是文曲星下凡这件事，假以时日她一定能接受良好。
想到这里，她拍了拍宋芒的肩膀，试图给予自己鼓励。
“人是不同的，我承认你很有天赋，我只是需要更多的练习来弥补我天赋上的缺陷。”
回家后的宋洪有些迷惑地看着坐在门口发呆的宋芒，打了个招呼却见他无动于衷，推开门又看到坐在檐下发呆的宋星。
这种没有宝贝女儿欢迎仪式的回家像是回了个寂寞，他思考了一下今天回家的开门方式，在要不要重来一次的思考里选择了拉上门。
宋芒抽空观摩了一下他循环往复的开门游戏，略带迷惑。
而檐下的宋星终于回过神来，勉强笑笑：“阿父，你回来了。”
看过桌上的稿纸，又看向一脸无辜的宋芒，再看向打击中还没回过神的宋星，他哭笑不得地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
“其实今天回来，有一件重要的事，和阿芒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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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悲伤的独角戏时间
昨天误点不小心给放出来了，今天特地闹钟加持卡着十二点补上啦（希望以后自己不要干这种蠢事了暴风哭泣）
我承认我看着一溜烟的12：00超级有成就感，喜欢这个队形～嘿嘿～
第13章 会说话的宋芒
“书院？”
宋洪点点头，继续说了起来。
“我前几日跟着你们王叔在外面跑，找到了一处地方很适合种西瓜，现在准备盘下来。但是那边离不开人，又离镇上比较远，不能常回家，多则一年少则半年。”
“我是这样想的，这段时间星儿你先去跟王奶奶他们一起生活。至于阿芒，也到了该读书的年纪，上次你也见过的遇礼叔叔，他便是书院里的学生，你去那也有个照应。”
这话说完，宋星就苦着张小脸。
“不想离开阿父和阿芒。”
宋芒紧紧攥住她的手，意思也是不想跟她分开。
虽然早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见两个孩子可怜巴巴的样子，宋洪还是犯了难。
沙地那边太远，现在还要什么没什么，日子艰苦，两个孩子跟也是过去受累。
寄人篱下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不在家，把两个孩子放在家里没个大人，遭人欺负了都不知道。
这也是个大难题。
“让阿父再想想，沙地那边还要五天后再动工，还有时间。”
地方定下来了，剩下的就是招人买材料，这些不是他的事。王遇才那边放了他的假，他这回在家待过五天再走，再一去就得好久才能回来了。
宋星舍不得他，但这是阿父的正事，她嘴上不敢说舍不得的丧气话，干脆化作行动，天天围着他转。
有了女儿后，哪次他离家都不会超过七天，这还是实实在在的头一回。
他心里替她心疼，自然都依她。
“再等等阿父，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
夜里宋星睡得不安稳，躲在被子里偷偷抹眼泪，好不容易停了金豆豆，又听见一颗小石子砸上了窗户。
“是阿芒！”
她光脚跳下床，扑过来开窗。
窗外站着的宋芒披着一身月光，轻手轻脚爬了进来。
他看着还是个孩子，有时候又像个大人。
小小的脑袋埋在她膝上，宋星顾不得伤心，轻轻拍他准备哄他入睡。
这些日子常常如此，宋芒有时候睡不着就会来找她，每次刚刚好，她也还没睡着，她对着一套流程都熟悉了的。
今晚却不一样，宋芒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张口说了他来宋家以后的第一句话。
“宋……姐姐，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分开？”
宋星傻眼了，她低头再三确认埋在膝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阿芒，甚至没来得及思考他说的话。
他直起身，与她平平对视，目光平静，平静中犹有坚定。
“只要你说不，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短暂的思考后，她终于缓过神来，接受了阿芒会说话的事实，她高兴地想：太好了，阿芒不是哑巴，不会有人拿他哑巴这件事欺负他了。
以至于她根本就没有思考他话里的深意，郑重道：“要和阿芒一直在一起。”
两个孩子并肩躺着，月光盖在他们身上，满室清辉。
“五岁前，我有我的名字，那时我姓从名卧冰。我从小随父学武，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只剩我一个人了。”
“有人把我送给了驽马人——从前我父亲杀了许多驽马人，他们在他生后百般羞辱他的骨肉，以此泄愤。”
“在驽马人的帐营里，我遇到了一个老头，他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我变得很厉害，比许多同龄人都厉害。他死了以后，我就离开驽马人的帐营，然后就遇到了你。”
“我很厉害，我会保护你，谁也不能欺负你。如果你愿意，我们两个再也不要分开，你不用寄人篱下，我来照顾你。”
宋星安静听着，心疼地握住他的手。
“可读书是件好事……”
“我想学武，比起读书，我更想学武。”
“其实我可以的，王奶奶人很好，他们一家都很好。阿芒，你不用为了我……”
“可那里不是你的家。”
宋星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这一次，就请交给阿芒吧。”
老头曾说过，他若是有心报仇，就永远不要轻易向人露底，不论是身世还是本事，那是他活命的东西。
有的人好，有的人坏。有人会教你藏拙，有人会要你作刀使，还有人会忌惮恐惧，会叫你命丧黄泉。
他还太小，他比很多人强，但还不够强。
但为了她的那声“弟弟”，他愿意一试。
……
其实宋洪也为难，粗糙有粗糙的活法，好有好的活法，好不容易有了出路，他看见了西瓜上的希望，自然想干好了赚更多的钱，让两个孩子过上好日子。
等熬过了这一年，他们一家就能团团圆圆再也不分开了。
可是星儿还小，十二岁正是小姑娘的节骨眼，他一走就是一年，她可怎么办？
再说阿芒，又不会说话，没个大人护着，书院里吃不饱穿不暖怕是都不会吭声。
星儿在旁边还好，她最知道他了，可是去读书了，两个人离得十万八千里，哪里顾得到……
这件事没叫他烦心多久，等到宋星夏乏睡着了，宋芒拉了拉他的手。
宋洪受宠如惊地跟着他走到草垛子边，见他从草里拎起一条圆圆胖胖的虫子，还有些不明所以。
却见他丢在一边的空地上，树上一只麻雀扑下来，刹那间风云骤变。
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大白虫出人意料地弹跳起来，口器对着麻雀的眼睛就是喷滋一下。
速度之快，只留下一道残影。
被溅上液体的麻雀猛地抽搐，直接掉在地上，一边哀啼一边无力挣扎了两下，顷刻就动弹不得了。
整个过程不过是眨两下眼睛的功夫，眼看着那只个头虽小本事不小的大白虫往这边蠕动，宋洪脸都白了，伸手就要拉着宋芒就往后退。
抓了个空气，就发现宋芒已经走上前，当着他的面捡了这袖珍猛兽。
“阿芒，快些放下这怪虫！”
宋芒举起手，那虫子乖巧地蹭着他的手指，十分亲昵，哪有方才凶神恶煞的模样。
宋洪：……
没有任这虫子亲昵多久，宋芒就将虫子放回了草里，又拽着宋洪进了书房。
正是疑惑，宋洪却听到一道略干涩的稚童声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可以照顾好宋星。”
“我也不需要读书，我要学武。”
久久不见他应答，宋芒皱紧了眉头，思考自己所展示的是否还不够有说服力。
“像方才那样的虫子，我养了许多。”
许是一下子说多了话，他整个人都不太开心，小脸都皱巴巴的。
宋洪回过神来，没有注意他话里的意思，只惊讶道：“阿芒，你会说话？”
察觉到他的闷闷不乐，宋洪连忙改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之前怎么一直不说话？我，我和星儿我还以为你……”
“……我只是，不喜欢。”
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认真看了他许久，这才问：“你可是认真的？”
宋芒点头。
换来他肩膀上的轻拍，宋洪蹲下，与他平视。
“我知道，你是个有想法的孩子，也有自己的本事。但我仍要问你，你可还有家人在世？”
他摇头，“有血仇，日后报。”
这话他说得郑重，无人能忽略他稚嫩的脸上坚毅的决心，一种不死不休的决心。
宋洪虽然感慨，但他是一个父亲，是家庭的顶梁柱，他心中千回百转，终于脱口。
“我不能留你。星儿会舍不得你，长痛不如短痛，她现在还小，以后就会忘记你。”
“不……”
宋洪却铁了心肠，“我会给你一笔钱，够你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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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宋洪：明明是先遇到的我（被忽略了，好委屈……
第14章 离家出走的宋星
“不可以！”
宋星猛地推开书房门，握着拳头小脸胀红。
“我不要阿芒走！”
看着书房里愣住的一大一小，她不争气地掉起了眼泪，胸膛里鼓鼓的，感觉到自己在耳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