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梦见她神色如常,才略微放下心来。
“唐栖洲,好久不见,唐伯父身体无恙?”
唐栖洲点了点头,说道:“见过泽徒了?”
千辞心里一惊,青衣湖上的事情这会儿怕是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唐栖洲怎会问这句无关痛痒的话,难道是是怕她心灵脆弱不堪,特意过来雪中送炭送温暖的?
千辞在心里自嘲,还送温暖,他说这话明显就是来落井下石的,唐栖洲知道昨晚她潜入泽图府里,看来也一直在监视着她的行踪。
她不动声色,故意说道:“自然见了,青衣湖上一曲《误折枝》动听如同天籁,和两年前琼酿宴上子卿兄的比起来也不遑多让啊。”
唐栖洲什么也没说,但千辞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眼中的不屑。
“我此次前来并不是与你弹琴论剑的,有人要见你。”
“谁?”
“苏子卿。”
她随唐栖洲来到了一处并不起眼的庭院门前,千辞瞥了一眼四周,便已察觉到有十几个暗士藏在各处,她皱了皱眉,这样的架势,不是保护就是...囚禁。
但苏子卿根本没有什么宿敌需要这么多人如此戒备森严的守着,既然这样,那就只有一个答案——苏子卿被唐栖洲囚禁于此,不知时日。
进了门,千辞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里面有花圃果园,还有石雕凉亭,甚至还有一片不小的湖泊,他给苏子卿造了一个笼子——一个精美的牢笼。
她突然明白泽徒为何要不惜代价也要杀了唐栖洲,她极力的克制着怒火:“这里是做什么的?”
唐栖洲冷漠的答道:“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我问你,苏子卿为什么住在这里?门外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把守?”
唐栖洲停下脚步,回首冷冷的看着她:“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千辞气极:“你明知子卿最爱自由,为了自由甚至再不参加科举。而你做了什么?就为了你那龌龊的一己私欲,你将他困在这里,让他做你的笼中鸟?”
唐栖洲并不回答,转身就走。
千辞嘲讽的说道:“你的爱,可真肮脏。”
话音刚落,千辞就感觉一道寒光刺向自己的面门,她足尖一点,堪堪躲过那一剑。
“闭上你的嘴,父亲不会动你,不代表我不会。”
千辞哼笑一声:“你父亲?你还有脸提你父亲?右丞和善敦厚,你却做出这种事来,我要是你爹,真该去问问西天的菩萨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枉我父亲还对你青睐有加,真是识人不清。”
这次唐栖洲并没有像刚才一样直接走掉,他转身看向她,一步步的逼近:“别说的这么问心无愧,秦淮王被皇帝贬谪,相位传给谁不行,偏偏要给当时品阶只有六品的我父亲。这么多年,父亲兢兢业业,但依旧比不了当年的千丞相,一辈子活在别人的失望和责备中。而现在,你又跑来对我指手画脚,我倒是要问问你,你有什么资格?”
他冷笑一声,说道:“什么荣华富贵、位高权重,我宁愿父亲做一辈子六品,也不想让他因为这拾来的官位忍辱负重。”
他说完,就走进了屋子里面。
千辞无言而对,她从不知道父亲的委任给别人带来了这样痛苦的一生。
父亲当年受到皇帝折辱,当朝摘冠,但他无怨无悔,只向皇帝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让当时的唐不咎,也就是现在的唐右丞,继续做这个宰相。
父亲选他,只觉得他善良忠厚,希望他能爱民恤物,不做奸佞,并非让他建立丰功伟绩,造福后世。但没有想到,哪怕初心如此,抗不过人言可畏,右丞这么多年,太过艰苦。
第31章 误折枝·六
“寻川到了?”床榻上传来熟悉但虚弱的声音。
千辞进门见苏子卿靠于榻上,面色苍白,气息虚弱,虽然如此模样,却依然衣冠齐楚,执扇浅笑,仿佛初见时的少年模样。
千辞连忙走上前,问道:“子卿,你可安好?”
苏子卿拍着她的手安慰道:“能有什么事,不过你若来的再慢些,我可就睡过去不等你了。”
说完他看了一眼站在门口未曾靠近的唐栖洲:“我想和寻川说说话。”语气淡淡的,没有一点情绪。
唐栖洲皱了皱眉,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掩上门离开了。
千辞心里仿佛堵了一块大石头,曾经的苏子卿何等的高傲自负,现在却连说句话都要别人点头。
她紧紧握着苏子卿的手,说道:“我一定会把你救出去的。”
苏子卿轻笑:“小寻川依旧这么侠肝义胆,不枉我与你结交一场。不过,我本就是自由身,谈何搭救。”
“自由身?可你被唐栖洲困在这里…”
“本该走的,但我就心软了那么一次,便再也走不了了。”
“你…”
苏子卿垂下眼:“这些事以后再一一告知于你,这次叫你来,是有另事。”
“何事?”
“自你来到京城,我便让栖洲探查你的消息,今日我听说,你与那国子祭酒七叶十分相熟,可有此事?”
千辞答道:“确有此事。怎么,子卿兄也认识法师?”
苏子卿阖上扇子:“你可知这国子祭酒是什么人?”
“不过是千万僧人之一。”
苏子卿默了一会,缓缓说道:“他会是下一个位及高位之人。”
“你说什么?”千辞不太懂他在说什么。
苏子卿看她不解,叹了口气说道:“秦淮如此广阔,你和他偏偏就在九鲤溪遇到,群贤会上皇帝如何待他,青衣湖舟会他出手帮你对付刘侍郎,桩桩件件,你想没想过他的目的是为了帮你,还是为了对付左丞?”
“今天下尚且太平,但朝廷里早已暗潮涌动。右丞虽忠心,但终究力不从心,秦老将军已迟暮,不知还能披几次战甲,还有你父亲虽运筹帷幄,但终究远在千里之外。”
“因此朝廷几大势力看起来彼此制约,但实际上早已分崩离析,左丞独揽大局,这样的局面是皇帝最不想看到的,所以哪怕是得了皇帝默许,左丞就敢做那越俎代庖,只皇帝能做的长生之事?”
“一旦皇帝翻脸,第一个死的就是他,九鲤溪之事,只不过是皇帝权衡的手段罢了。”
“左丞下台,在此件事里立功的七叶便可以顺水推舟承袭相位,反正他早已是万民景仰的娑罗佛,丞相之位不更是手到擒来?”
“你以为你躲在宋秉琅家里便能安然无恙?栖洲都能查到的事情,左丞又怎会不知?他是投鼠忌器,顾忌的便是七叶。”
“小寻川,我说这些,只是不想看你越陷越深,七叶此人深不可测,你心性纯良,与人结交向来坦坦荡荡,但这样却最容易受伤,我与你结交一场,怎忍心看你所信非人,惨遭欺骗。”
“你还不懂什么是情爱,一切都还来得及。”
千辞听完他这一番话,什么都没有说,良久,她笑了一下:“子卿,两年前初见你时,是在一场流觞曲水上,席会上,觥筹交错,一掷千金,我俩推杯换盏,逍遥快活。此后多少日日夜夜,我与你邀明月共饮,与清风倾杯。”
“可如今再见时,你却已成舞弄权术之人,与往日你口中所说的‘君子远朝堂’背道而驰。”
“我只问你一句,这些话是不是唐栖洲逼你说的,你只要说一句是,哪怕外面是几百几千个暗士,我也将你带出去,万死不辞。”
苏子卿沉默不语,千辞见状自嘲的笑了一声:“果然,哪里有什么人逼的了你。你说法师想借我的手除掉左丞,你又何尝不是?皇帝想扶持新人,只不过是想得到一个听话的傀儡,那这个傀儡,七叶当得,唐栖洲也当得。”
“他为了那个位置字字斟酌,不惜搬出我父亲与唐右丞往日情谊。可我没想到,你为了他也愿意做到如此地步。”
“你总说旧事勿重提,我骂你薄情寡义,但没想到有一天,这话却应承到了我自己身上。”
“我并非如此蠢笨之人,对所有事情一无所知就敢与人结交,我说我不知道不是因为他存在欺骗之心,而是因为我信他。事实如何,未知全貌,妄加揣测他人并非君子所为,所以今天的这番话我当你没说。”
“你就这么信他?”
“并非我信他,而是你无人可信了。”
苏子卿看向窗户,持扇轻摇,小寻川啊,想不到你竟言至于此,我已再不能说一句。
国子祭酒身份特殊,只有极少人才知道这个职位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光鲜,那不跪天子的所谓殊荣是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祭酒一旦做上,每年祭天游都要以血祭天,以求神佛保佑。长此以往,没有一个国子祭酒活的长久。
最重要的是,国子祭酒断情绝爱,一旦被发现便会处以极刑,你现在已经处于万丈深渊的崖边上,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我自知薄情,如今终于尝到了情之滋味,却无法倾之于口,将人抽筋剥骨,痛不欲生。
唐栖洲倚在门口,静静的看着苏子卿,问道:“你可还记得泽徒?”
苏子卿垂下眼,敛去所有情绪,说道:“记得,琼酿宴上的小琴师。”
“他已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年年举舟会,弹那曲《误折枝》。”
“如何?”
“我很好奇,你并非是抓尖要强之人,为何要在琼酿宴上奏那一曲,让泽徒颜面无存?”
苏子卿道:“皇帝让我评曲,我焉能说谎?”
唐栖洲说道:“我看未必,你说的‘呕哑嘲哳,不堪入耳’评的不是琴,而是人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有机会,你可愿再见他一面?”
苏子卿嘲弄的笑了笑,说道:“怎么,你想我见他?”
唐栖洲:“你只需回答我。”
苏子卿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人生若只如初见,旧事如梦蹉跎,不堪再提了。”
唐栖洲看着他,心里发冷,他终究是无心之人,倘若不是自己把他强留在身边,今日的泽徒便是他了,那么的不堪一提。
他看透了苏子卿眼里的薄凉,冷声道:“他早该知道自己一生所遇皆非良人。”
第32章 误折枝·七
千辞回到宋府,一进门便看见宋清梦正站在门口等她。
“寻川,出事了,泽徒他被抓捕了,现在正在被严刑拷打。”
“什么缘由?”
“与兵部郎中王承林暗通款曲,涉及朝廷内务。”
千辞问道:“谁领人抓了他?”
见她突然支支吾吾,千辞心沉了一沉,说道:“是谁?”
宋清梦最终还是说道:“是七叶大师。”
千辞偷偷溜进大理寺监狱,她功夫虽然并算不得顶好,但轻功倒是能吹上一吹,眼下只是几个呼吸,她便来到了关押着泽徒的牢房前。
她拿出早就备好的铁丝,三下五除二便开了锁,年少时偷溜进枣园摸枣留下的手艺现在派上了用场。
牢狱里,泽图被人绑在十字桩上,他垂着头,身上满是被鞭挞过的痕迹,血迹斑驳了衣裳,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宣告着这个人还活着。
千辞在心里叹了口气,受过这些折磨,习武人能捡回半条命便不错了,他现在已是气若游丝,命不久矣,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坚持到现在。
千辞给他解了手脚上的铐子,等他清醒过来。
泽徒努力的抬了抬眼皮,看见千辞,又垂下了头:“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只许你对我下绊子,我就不能过来落井下石一番?”
泽徒有气无力的哼了一声:“随你的便。”
千辞蹲下,问道:“我问你,是谁把你抓进来的,他为什么要抓你?”
泽徒嘲弄的笑了:“你难道不知道?当然是你的那位相好,不过看来他没有告诉你啊,怎么,被人骗了?也是,人家是皇帝的心腹,哪能什么事都说出去。”
泽徒没听见她说话,以为她生气了,突然来了兴致,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等王佑德和唐不咎那两个老家伙死了,你那相好啊,可就能做宰相喽。”
千辞攥紧了拳,压下了心头的怒火,今天可真是邪了门,一个两个的都撒谎成精,憋着坏想骗她。
但她并不想恼一个将死之人,她冷冷的说道:“他怎么样与你无关,我更想知道,我和你不过见过一两面而已,你为什么要联合左丞一同害我?”
他这次却不作声了,低着头,像是在回忆些什么。
她站起身,说道:“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来见你之前,去见了子卿。”
听见那两个字时,泽徒输的抬起了头,眼睛里突然有了光芒,他欣喜若狂:“子卿?他…他怎么样?他可安好?”
“他,他有没有说来见我,不不,我现在这个模样怎能见他?这不行,我的头发...梳子,我要梳子,”他摸遍了全身也没找到一把梳子,他看向千辞,扯着她的衣角,狼狈不堪的哀求着:“借我一把梳子,我需要一把梳子。”
千辞静静地看着他,她对这个人并没有多少怜悯,只是觉得...可悲。
“他...不会来。”
话说完一瞬间他整个人颓了下来,再抬眼时已是满眼怨毒:“子卿来不了,都是因为那个唐栖洲,若不是他,子卿怎会被囚禁,”他突然又笑起来,“不过,他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人可以关着子卿,再也没有人...”
“你难道以为左丞真的能杀了唐栖洲?”
泽徒脸色陡然一变:“你说什么?唐栖洲没死?他没死?怎么可能,明明,明明答应了我,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