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进宫何不与朕打声招呼,朕也好给您备着杯茶。”
皇帝遣散了所有的宫女太监,偌大个宫殿只有他们两个人。
老将军冷硬不吃,只冷哼一声。
皇帝眯了眯眼,说道:“朕总见不到叔父,不知何时叔父竟已有万缕白发生,印象中您还是那个身披战甲,英姿飒爽的常胜将军,但一晃眼却只你我之间却只剩一句‘尚能饭否’。岁月催人老,将军也到了该卸甲归家时了。”
他犹自感叹:“还记得我小的时候,您给朕讲“杯酒释兵权”,没有人给朕讲过这个故事,因为他们都害怕,怕朕一句话就撤了他们头上的乌纱帽,甚至是要了他们的性命。可您不一样,您一生赤胆忠心,坦坦荡荡,不怕朝臣猜忌,不怕小人构陷,可谁能想到呢,到头来,您还是一语成畿,自掘坟墓。”
皇帝似乎有些暴躁,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说道:“朕与叔父也已经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事到如今,朕也不想费那个力气再与将军纠缠,将军自行离去,这一仗便不用再打了。”
杯酒释兵权?他确实给小皇帝讲过。秦老将军摩挲着佩剑上的剑穗,这是小皇帝亲手给他做的,他怕弄脏了一直舍不得带,他紧紧地握在手里,没有让皇帝看见。
“叔父,叔父,给我讲个故事吧。”
秦衷敲他的脑袋:“安歌给你布置的功课写完了?”
小皇帝立刻颓了下来,委屈巴巴的摇了摇头,秦衷最是看不得他这副样子,心软道:“罢了罢了,明日再做吧,今天叔父给你讲个故事,叫“杯酒释兵权””
…
听完故事,小皇帝鼓起腮帮子,像只小刺猬,秦衷被他逗笑了,问道:“你怎这副模样?”
小皇帝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子不理他,秦衷纳闷,凑过去想问他,可看见小皇帝的一颗颗豆大的眼泪,他当时慌的手足无措。
秦衷只能不太熟练的帮他擦眼泪:“为何哭?”
“叔父,你坏。叔父讲这个故事难道不是在说我以后也会像那个皇帝一样吗?叔父如此想我,我,我…唔啊”
秦衷被他哭的没脾气,手忙脚乱的哄他:“好孩子,莫要哭了,叔父正是一点没有这般想你,才回给你讲这个故事。”
小皇帝听他这样说,一下子就止住了眼泪,水汪汪的看着他:“真的?”
秦衷捏了捏他的笑脸,坚定的说道:“真的。”
秦衷喜欢孩子,但最喜欢小皇帝,软乎乎白净净的,最重要的还不怕他。
他是个将军,仗打的多了,戾气重,别的小孩一见他就躲得远远的,只有小皇帝,一见他就粘上来脆生生的喊他叔父。
每次凯旋归来时他总能看见城墙朝他远远招手的小皇帝,也不嫌他身上血污,抱着他的脖子哇的一声就哭,吵着闹着不让他再打仗。
这时候秦衷总能从怀里掏出一个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逗小皇帝开心,只是后来打的仗越来越多,他带回来的东西也只能匆匆忙忙令人送去宫里,他记得很清楚,直到安歌被贬谪秦淮的那一天,他的怀里还揣着一把玉骨小檀扇。
这么多年这个习惯一直没有改过来,他寻回的东西堆满了书房,却再也没能送出去一样。
秦衷闭了闭酸痛的眼睛,再睁眼时依旧是那个看惯生死的将军,眼里是杀伐果断,再没有一丝情柔。
老将军过了很久才开口,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将军不死,孤履危行。”
皇帝蓦的睁开眼,陡然发怒:“你就这么想死在边境上?!”
老将军不屑道:“不过是马革裹尸,有何不可?”
皇帝走下阶,怒视着秦衷:“将军,朕记得清楚您立朕为君的功劳,所以给您一个杯酒释军权的机会。这仗不必打,你难道不明白吗?你何必非要执着于那虚无缥缈又可笑至极的家国情义,朕用不着你的命守国土。”
秦衷看着暴怒的皇帝,心中只剩悲凉,上一次见小皇帝如此模样,还是几十年前大夏内乱时,逃亡途中小皇帝被一个乞丐抢去了安歌送给他的一个糖人,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小皇帝暴怒的样子,像一头小恶狼,与那乞丐厮打作一处,受了伤也不停下,最后抢回了糖人笑嘻嘻的站在他和安歌面前。
他从那个时候就知道,小皇帝需要有人在他的身边教导督促,才不至于走上弯路,全是他的错,是他管教无方,才导致如今这个局面。
可是,这错该他来承担,与涯儿和昭儿没有半点关系。
“怎么?非要我秦家三口人都死在战场上你才满意吗!!”
这场仗他不去打,难道要眼睁睁得看着涯儿被军营里那群各怀鬼胎的将军们欺压夺权,看着昭儿在朝堂上孤立无援,遭人构陷吗?他卸了这身盔甲,就是把涯儿和昭儿推上风口浪尖,他不能让他的两个孩子成为皇帝收拢军心的傀儡,绝对不能。
皇帝突然笑了,丝毫不见刚才的暴怒:“叔父说的这是什么话,涯儿和昭儿怎么说也算得上是我的后辈亲人,朕怎么舍得让他们受一点苦。”
“胡虏老夫帮你平,可昭儿你却不能动他一根毫毛,我不求你能护着他,但决不能让他做你手中的棋子。”
皇帝有兴趣的问道:“那秦涯呢?”
老将军沉默了一下:“他随我一起去。”
“有趣啊有趣,不知您那两个儿子得知这个消息都是什么反应。”
“不必废话,皇上只道好与不好。”
皇帝转着手上的玉扳指,笑道:“好啊”
他喝道:“来人,授诏书。”皇帝转身走上了台阶,坐到那把明黄的龙椅上。
刘寅弯身捧着一纸诏书,恭恭敬敬的走到秦衷面前,说道:“将军,接旨吧。”
秦衷单膝跪地,郑重庄严的双手接过诏书,应声道:“臣,领旨。”
这一跪,以后万里河山便再也不能为君守了。
他起身,问道:“何日启程?”
“三日之后。”
即将走出殿门的那一刻,秦衷听见皇帝说道:“叔父,您和老师一样,都是那么的一意孤行,永远都选择把我留到最后,可你们都走了,留我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
“我也是人,我也会难过。”
秦衷一时百感交集。皇帝是他与安歌一起抚养带大的,也是抱在怀里用命护下来的孩子,如今他对自己说了那么多句大逆不道的话,可到最后能听进心里去的也只有这一句“不好受”而已。
可那又如何呢?不论是他、皇帝还是安歌,走到了这一步便再也没有回头的路了,他推开门,再未回首。
“将军已经回去了,现在在殿里的是祭酒大人和左丞,郡主来的晚了,今日即使见到皇上怕是也无济于事了。”
千辞闻言诧异道:“法师?他怎会来?”
“那姑娘猜猜左丞又为何来?都是冲着老将军来的,现在估计正争执呢。”
皇帝收回兵权对左丞来说并非好事,他怎会与法师起争执?
刘寅一眼就看破她心里在想什么,说道:“傻姑娘,错了,秦将军与皇上聊得什么咱家不知,但现在殿里的那两人,咱家还是能听个明白的,这左丞啊,才是极力保将军的那个。”
千辞瞳孔骤缩,一时间喉咙竟像被人点了穴一样,说不出话来。
刘寅见她模样,叹道:“郡主,你可得信对了人啊。”
“我要见他。”
“郡主就在此地等着吧,今日皇上你怕是见不到了,再过一炷香的时间,老身帮你讲祭酒大人引来此地。”刘寅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门再次被推开的时候,是一身紫袍的七叶,千辞触碰到他陌生疏离的眼神时,心已经凉了一半。
她试探道:“法师,我昨晚酒喝多了,叨扰你了。”
七叶淡淡的答道:“无妨。”
千辞松了口气,问道:“法师昨晚说的话可还算数?”
七叶藏在宽松衣袍下的手指微颤,他垂下眼,说道:“贫僧并未许诺过什么,施主怕是记错了。”
千辞的心像是被一根细针扎了一下,她有些无措:“你说你要陪我去秦淮饮酒,你莫要逗我,这一点都不好玩。”
七叶只道:“施主,醉酒一梦罢了,莫要当真。”
听完这话,千辞不由得后退一步,她不敢置信:“醉酒一梦?我喝酒虽疯,但一字一句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怎堪抵情浓,你明明说过,为何不敢认?”
七叶皱了皱眉,她怎会全都记得?但从千辞看来,他是觉得她是在胡搅蛮缠。
千辞被他的眼神刺痛了,她颤声道:“你明明要了我的玉佩,也收了我的衣袍...”玉佩他已还了她,连衣袍...千辞看着他身上的紫色衣袍,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不信你什么黄粱一梦的说辞,我只问你,你喜欢,还是不喜欢我。”千辞不知道自己费了多大力气才问出这番话来,她孤注一掷,胜败只在他。
七叶默了默,双手合拢作揖:“阿弥陀佛,吾只愿青灯古佛而已。”他不敢看她,更不敢回答,他从未觉得有这么一段时间如此难捱。
这一句话击溃了千辞所有的防线,她几乎语无伦次:“好,好,是我看人不清,是我自作多情。”
“那你之前为何多次救我性命?”
七叶不答反问,语气淡淡的,没有一丝感情:“施主可知自己周围的死士有多少?”
凭借七叶的武功,她根本没有必要瞒他:“六名。”
他却说道:“加上那名排名第三的死士,总共有十二名。”
“秦淮王把自己所有的底牌都给了你,老将军赴战场后,他隐藏在千府的暗兵也该撤了。”
千辞惊得后退一步,将桌上的茶杯撞倒在地,父亲...七叶他竟...
第37章 祭天游·二
千辞死死地盯着七叶,喊道:“胡老二,出来!”
话音未落,胡老二翻窗而进,应声道:“属下在。”
千辞的目光一寸寸的转向他,胡老二竟不受控的头皮发麻。
千辞厉声道:“我问你,我现在身边有几名死士?”
胡老二顿了一下,硬着头皮答道:“六名。”
千辞直接抽出鞭子打在他身上:“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如若说谎,你便再入不得王府。”
胡老二默不作声。
见他如此,结果已经了然。
死士与寻常组织的暗士不同,他们一生只忠于一人,只为一人而死,秦淮王府的十二死士更是极其优秀,每一个都身怀绝技,甚至能以一敌千。谁都知道,这十二个人是秦淮王的最大底牌,也是最后底牌。
在秦淮地界,坊间流传秦淮王用了十年将他们培养出来,明面上的胡老二和屠三便是其中两位,分别排名第二和第三,随时随地的保护着秦淮王的千金。而剩下的那十位没人知道他们是谁,做什么的。
莫说是寻常百姓,就连千辞也只见过十一名死士,排名第一的那位,她也不曾见过。
入京前,父亲给了她六名死士,千辞虽不情愿,但也知道这是父亲最后的让步,她只能受命带着这六名死士进京。
现在如果连秦伯父安置在王府的暗兵都被调动,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千辞颤声道:“王府暗兵可有异动?”
胡老二冷汗落下来:“属下已经派人去处理了。”
千辞失魂落魄的扶住了旁边的桌子,七叶手一动便想去扶她,但最终还是竭尽全力的抑制住了自己,慢慢的将手落了下去。
千辞没有看见他的动作,胡老二走上前扶她,却被千辞一掌推开,她骂道:
“愚蠢!愚蠢至极!”
父亲一生未曾习武,手不能持剑,她本以为留一半死士,还有三千暗兵守卫王府便安然无恙,万事大吉。
可现在,三千暗兵被调,十二死士没有一个在父亲身边...父亲现在,竟已孤立无援,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她,因为她的识人不清和鬼迷心窍,叫贼人钻了空子,陷父亲于险地。
千辞渐渐红了眼:“密捕宋翰林也是你为皇帝谋划的?”
七叶握紧了手,手心快要掐出血来,但面上丝毫未现:“不错。”
“不仅如此,泽徒也是我命人去抓的,这件事施主不是知道吗?”
千辞如遭雷击,是啊,她知道,她一直知道,可她却选择对七叶的反常避而不见。
“怪我,都怪我信错了人。”她还能说什么呢,若不是她将七叶带去了宋府,宋翰林也不会遭此横祸。
“他早已是万民景仰的娑罗佛,丞相之位不更是手到擒来?”
苏子卿的话出现在千辞耳畔,怪不得,怪不得子卿那般劝她。
七叶冷着脸:“你的确信错了人,带贫僧入宋府,明知泽徒是我下令逮捕却仍然选择信我,施主对我,还真是一丝戒心也没有。”
千辞心里像是有上万根针刺着,密密麻麻的疼,可最让她痛苦的不是七叶说的这番话,而是事已至此,她仍旧不死心,仍然还残留一丝希望。
“你可曾以真心相待过?”千辞的眼里挣扎而恳切,七叶一时竟无法直视。
手心的血宛如红珊瑚般一滴滴掉落,洇染在七叶紫色的衣袍上,可紫色太重,盖住了鲜艳的红,只能在暗处里开花。
他冷漠的像严寒之地的冰川,捂不热,化不开,淡淡的对千辞说道:“不过棋子而已,何谈真心?”
她自嘲的笑,原来只有自己痴心一场,换来镜花水月一场空。
几日前她还为泽徒的死唏嘘不已,觉得他做这一切不过是庸人自扰,呵,刀子不砍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啊,她叹泽徒所遇非良人,却不知自己也是淤泥之石,身陷其中不自知。
千辞挺直了脊梁,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但一开口泄露出来的一丝哭腔出卖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