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纷纷看向七叶,等着他为自己正名。
七叶缓缓开口:“左丞可有证据?”
左丞冷哼道:“你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怎会没有证据,带上来!”
看见被带到祭天台上的人,所有人瞠目结舌。
只因这个人正是七叶的大师兄——净世。
左丞说道:“净世大师,老夫所言是否属实?”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净世开了口:“字字属实。”
霎时间,台上台下,众口嚣嚣。
有人心里开始动摇:“这净世大师都说是真的了,难道祭酒真的做了那些大逆不道的事?”
但还有人并未全信,一个老乞丐颤悠悠的说道:“可祭酒这些年做了那么多好事,品性纯良,况且老住持将他收养,抚育至今,他怎么可能做弑师这种事?”
一秀才听见这话,说道:“你又没和祭酒朝夕相处,怎么知道他品性纯良?”
老乞丐说道:“两年前,万民上书的场景你难道没见过?能得那么多人拥戴,品性能差到哪里去?”
有位商贩反驳道:“见过是见过,但那时候请天子立七叶做祭酒的可不是京城里的千家百户,而是他带回来的那些灾民。”
另一妇女搭腔:“对对,我还记得当时京城里的街道到处都是这些难民,我都不敢让我家孩子出门。”
又有声音冒出来:“再说了,净世大师常年替老住持打理着香积寺,对我们这些香客也帮衬许多,你说说,香积寺布施的饭食你少吃了吗?这明面上的好你不记得,反而为那见不到几次的人说好话,没良心!”
老乞丐气得不知道说什么:“你,你们...”
如此对话只不过是沧海一粟,人们众说纷纭,各执己见,在喧闹嘈杂的人群里,有那么一群人并未开口,他们低着头在人群中穿梭,不知要往哪里去。
可无论是秀才、商贩还是妇女,都没有注意到那个老乞丐只在眨眼间就消失了。
第39章 祭天游·四
净世神色黯然:“师弟,我不知道你为何要盗走释空大师的舍利子,但师父养育你二十年,你怎可...怎可恩将仇报啊!”
七叶看着他的大师兄,久久无言。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像是大师兄总爱在师父睡觉前点上一炷安神香,又像是师兄总说冬日困倦难捱,才使得师父近日嗜睡许多,又像是...师兄爱给他煮莲子粥,却从未发现碗底剩下的一层莲子。
一句尖锐高昂的声音打乱了七叶的思绪,穿破嘈杂窃语声遥遥传来。
“哟,这是谁啊?敢在祭天台上放肆!”
循声看去,刘寅身后跟着一队人浩浩荡荡的走来,这是刚从宫中赶来。
刘寅并没有先对王左丞行礼,反而停在净世面前做了个揖:“大师。”
净世双手作揖回了个礼,说道:“刘统领。”
“大师这是得的什么空啊,杂家记得,今日的祭天游不是七叶法师主持吗?您来这一趟送的什么福气啊?”
平民百姓祭拜祖先尚且斋戒三天,宫里的人尤其是像刘寅这样的老人,更是许多忌讳,所以哪怕心里已是怒不可遏,也是句句挑好听的说。
净世答道:“师弟犯了错事,我此趟来是将他带回去领罚。”
刘寅冷下脸:“他犯了什么错,让你们挑这样的好日子来?”
王左丞开了口,冷冷讽道:“怎么?这妖僧可是公公亲自挑来主持祭天游的,他干了什么,你难道不清楚?”
刘寅阴恻恻的剜了王左丞一眼。
王左丞不顾刘寅脸色,接着说:
“公公挑污秽之人在我朝的祭坛上受众人拥崇,替天子向上天祈福。老臣倒是想问一问你容忍七叶做这引上天震怒,不利我朝的江山社稷的事,是何居心呐?”
刘寅听他满嘴的不敬之词,心里不知骂了他多少次,他开口道:“丞相可注意着点自己的言行,若是让皇上一不小心听到了什么风声,那就不是你一个人摘头首的事了。”
王左丞冷哼一声:“我看还是刘公公自己多为自己积点德吧,毕竟公公已经举目无亲,好歹留个人愿意给你处理身后事,不然清明时节送瓜子糕点都没有。”
这话已经阴损到了极点,换个旁人早已经破口大骂了,但刘寅毕竟是在宫里如鱼得水活了一辈子的老人。
他觉出了不对劲:王佑德出了名的忠臣面奸佞骨,平日里那个忠厚老实劲连唐右丞都比不过,今日怎么句句毒辣?瞧他急迫的样子,像是被人逼到悬崖边上了,现在不得不破釜沉舟以自救。
可他思来想去,也没想到个中缘由。
王佑德只是没有拿到秦老将军手里的兵权而已,俗话说得好,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这对他而言反而是好事,不然王佑德一旦一家独大,那万人之上的高位只能成为牢牢困死他的一道枷锁,一点一点的耗尽他的生命。
这一点王佑德不可能不明白。
那日王佑德在皇帝面前百般阻拦老将军上战场,打的正是维持着朝堂上权势制衡假象的算盘。
可如今,他却在祭天游上亲自跳出来指责七叶。难道是皇帝动了什么手脚,已经逼得王佑德想要鱼死网破?
只见王左丞说道:“七叶盗走舍利子,杀害自己的师父这件事公公可知道?”
刘寅皱起了眉:“左丞,这话可不能乱讲。”
王左丞一甩袖子,喝道:“我说的话句句属实,若是所言有虚,怎敢站在这里受百姓审视!”
刘寅渐渐皱起了眉头,王佑德的话不能信,连那位净世大师也不能信,两人串通起来可没安什么好心思。
可是...王佑德敢亲自出面,就是看上了祭天游这个上好时机,流言蜚语一旦传起,便是覆水难收,七叶今日就是保住了性命,也再做不成国子祭酒。
王佑德...你倒是敢的很。
人群之中突然传来一阵混乱,众人纷纷回头,那是一位士兵,更准确的说,那是一位浑身是血的一位士兵。
那士兵骑着马,却无法控制缰绳,见到人群,仿佛松了一口气,任凭自己从马上摔下来,直接摔到人群中,引起一阵骚乱。
这样的士兵,一般是穿越千山万水,从边境回京城送信的。
可他这幅样子,明显带回来的...不是好消息。
台上的人都是人精,见如此场景,心下隐隐已经有了猜测——难道此次与胡虏作战失败了?
不可能,战败这两个字怎么可能和秦老将军扯上关系,那可是战无不胜的秦老将军啊!
终于,士兵的最后一句话跨越人潮,传到了他们的面前。
“大夏战败,秦老将军,将军...以身殉国!”
这位士兵生前的最后一句话,仿佛沙漠上骤然兴起的沙尘暴,尘土灌进耳鼻,扼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一瞬间,本来热闹喧闹的祭天游沦为了死域,每个人的眼里都带上了害怕与绝望。
他们的将军...战陨了?这怎么可能呢?明明秦将军一生征战从未有过败绩,怎么可能败了呢?
是啊,怎么可能败了呢?这场已经持续了一个月的作战虽然胶着,可近日已经连连传来捷报。最后一战,秦老将军带领大军接连攻下敌人几座城池,深入敌人腹地,所有人都以为胜券在握。
可是...将军和他带领的大军,一个也没能回来,全都葬身敌营,成了异乡的累累白骨。
人们心中或惊惧或害怕,唯独七叶明白,这个埋骨地,是将军自己选的。
战无不胜的将军最终还是选择了马革裹尸而不是荣归故里,他披着战甲,执着旧剑,以年少时心怀的热血赤忱和苍老疲惫的古木身躯赴了一场再不见故人的玉门关。
犹记得,皇宫城下,将军昂首披军旗,那时正当少年,意气风发,如今一将终成万骨枯,老将军呐,终究是要化作一抔黄土,下去见他心心念念的那些战友们去了。
可是,老将军或许觉得自己战死沙场算得此生圆满,但在场的百姓——受秦老将军庇护了几十年的大夏子民不会这么想,他们只觉得——他们的天,塌了。
王左丞垂眼掩去盘算筹谋,再抬眼时,已是满心满眼的痛心疾首,他指着刘寅骂道:
“刘寅!你自诩为国为民,可如今呢!舍利子下落不明,老住持陨落,秦老将军如今也战死,我朝带来如此厄运!你敢说这一桩桩、一件件和这妖僧没有关系?”
王左丞果然是掌控人心的能人,只用了几句话就将局面瞬间倾覆。
刘寅尚没有从老将军战死一事中缓过神来,就被王左丞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
他失神喃喃道:“战败了,竟然…败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这一声声指责将人们的思绪带了回来,仿佛是找到了宣泄的口子,所有人愤怒的面孔立刻转向了七叶。
“都是因为他,大夏才会战败,将军才会战死!”
“如果不是因为他,怎么会在祭天游这一天传来战败的消息?这是老天降下的惩罚啊!”
“对!他还偷了舍利子,杀了老住持,绝对不能放过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愤怒、怨恨、憎恶、孩子的哭声、女人尖利的怒骂声...无数的污言秽语铺天盖地般的朝七叶一人涌来。
七叶内息开始翻涌,游历人间几年,他本以为足够了解人心,通透了人本性的贪嗔痴怨,可没想到,他还是难以承受住这千千万万的锥心之语。
人群的骚动就连镇守的军队都要压制不住,混乱的场景终于让刘寅清醒了几分,他缓缓转过头,阴冷的目光让所见之人都为之心悸,仿佛嘈杂的声音都小了些。
他的目光仿佛毒蛇一般,游走各处,最终死死地盯在了七叶身上。
“七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嗯?”最后一个字尾音上挑,像极了毒蛇嘶嘶的吐出蛇信。
“你当真杀了住持,盗走了舍利子?”
七叶暗暗运行着全身周天,昨日气血亏耗太多,今日只不过支撑着完成这些繁复琐碎的礼节就已经耗费了他绝大部分的气力,如今连说句话都要用内力逼出来。
他面色不改:“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一句话,局面便已剑拔弩张。
王左丞见事情如他所料,又添了把火:“公公看见没有,这妖僧自己已经承认了,你还要继续护着他吗?”
左丞凑近了,在刘寅耳边说道:“你乐见其成的看着秦淮王的女儿陷入情网,可情之一事难以控制,公公怎能确保,七叶....”话未言尽,可意思已经明明白白。
国子祭酒一旦动心,就要被除以极刑,这个规定,是刘寅定的。
刘寅从来都认为,这世上最为肮脏脆弱的就是情爱,在宫里的日子他看了太多人上一秒还在你侬我侬,下一秒就已经拔刀相向。
情爱这两个字在他这儿是最不堪入眼的东西。
所以祭拜天神的人,绝不能动情。
细细思量,刘寅的眼神越来越冷,最后已经带上了杀意。
怪不得,秦老将军一声征战无数,怎么可能对上曾经打败过的胡虏却战败了,而战败的消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祭天游这一天传到京城。
刘寅带着最后一丝耐心问道:“我问你,你对千寻川那个丫头,动没动过情?”
继续道:“你若说没有,我还能留你一条命。”
七叶答道:“并非动情。”
刘寅心里刚松了口气,下一秒就听见七叶说:“早已情深。”
刘寅瞳孔微缩,眼里的温度骤降:“你找死!”
只见刘寅迅速出手,一双银弯刀混了内力,直冲冲的朝着七叶的肩膀刺去。
若是往日,七叶定然不可能被他伤到,只可惜现在的七叶连站着都是堪堪支撑。
一双弯刀准确无误的刺穿了七叶的肩胛骨,浑厚的内力将七叶逼得后退了几步。
七叶死死握着紫竹棍,指尖都泛了白,紫竹棍嵌入大理石台面半寸,生生的留下一道极深的痕迹。
这两刀彻彻底底的击溃了七叶本就脆弱不堪的身体,将他逼出一口血来。
七叶摇摇欲坠,最终支撑不住,膝盖一弯,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他垂着头,微微喘息,长发垂到地上,鲜血从嘴角落在月牙白的大麾上,渲染开来,像极了碧落黄泉边上的彼岸花。
他颤着手去抚,却怎么也抚不干净。
辞儿留给他的只有这件衣裳了,可如今就连这件衣服,他也弄脏了。
刘寅已经愤怒至极,握着弯刀的银柄带着旋的往里插,像是要把七叶身上的肉剜下来。
他阴狠道:“早就情深?杂家倒是想听听,是有多早?一个月、一年还是更早,啊?”
弯刀随着他的话一次又一次的插得更深,可七叶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不是因为他不疼,而是因为太疼了,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七叶脸色苍白,额头上冷汗连连,他微微张口,喉咙一下发涩腥甜,咳出一大口血来。
他靠在香炉鼎上,努力的抬了抬沉重的眼皮。
刘寅好像还在说着什么,但他听不清了,耳边全都是喧嚣吵闹的人声,可下一秒又尽数消失了,空空荡荡的,偌大的世界好像只剩了他一个人。
好冷啊,真的好冷,他最怕冷了。
他的眼睛渐渐地、渐渐地阖上,直到某个瞬间,毫无预兆的,七叶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极为缓慢的睁开眼,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相信我,再忍忍就过去了...(甜甜的糖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第40章 祭天游·五
也许千辞再晚来一秒,七叶便真的就这么死去了——死在她面前,而她束手无策。
迎着太阳的方向,来了一队人马,遥遥看过去,是一片穿着黑色盔甲的军队,浩浩荡荡的朝这边走来,领头的是一名女子——是位绝色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