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一袭赤色曳地望仙裙,赤色如血,曳地三尺,暗金色的金线在衣料上绣出了如血如荼的曼珠沙华,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开的最妖异的那一株缀在腰间,拖着她盈盈一握的腰肢。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三千青丝没有编成繁杂的发髻,懒懒的拢着掺了些珊瑚珠垂在胸前,有见识的人看出了那珠子价值连城,暗暗叹道秦淮王府果然万贯家私。
千辞平日里总不施粉黛,扎个高马尾,穿一身劲装,任意随性。她盛名在外,曾与唐苏二人科举并驾齐驱,比起寻常闺阁女子,更像个执扇吟诗的公子,人们不易窥探到她身为女子的惊才绝艳。
可如今一见,心中只剩几句话来形容此时所感:
秦淮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或许隔的时间太久,那些溯源流长的陈年旧事在人们的记忆中渐渐褪去,可是只要有那么一点提醒,所有的记忆就像决堤之洪一般泻开。
几十年前,仅仅只有十七岁的千暮,一人深入北狄敌营,以文人之身补上了当时的秦将军驻守南疆的缺口。
后来他位及宰相,治国经道,为天子国师,悉心教导,即使贬谪秦淮,也仅凭一己之力,将当时穷山恶水的秦淮治理成现在的富饶繁华之地,还一手创立千家钱庄,现已富可敌国。
这样的人养出来的女儿,怎么可能是泛泛之辈?
或许是千辞一身红裙太惊艳,又或许是上万禁兵的气势太摄人,以至于千辞走向祭台时,原本围的水泄不通、喧嚣吵闹的人群一下子就安静下来,自觉地给她让开了一条道路。
九九八十一道台阶,她红裙逶迤,一步一步的走向满身伤痕的七叶。
裙摆铺展在大理石板铺就的台阶上,蚀人血肉,荒凉腐败的道路上开满了妖冶美艳的曼陀沙华。
地藏王菩萨留下的彼岸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
千辞微微欠身,盯着奄奄一息的七叶,勾起嘴角,讥诮道:“早已情深?”
接着道:
“棋子而已,谈何真心。”
“我记性不好,这一句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怎么,法师临死前走马观花,回顾此生,对我残存愧疚,所以说几句谎话图个心安?”
千辞冷冷说道:“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话音刚落,就有两人从人群中窜出来,双双扶住七叶,其中一人掏出了粒药丸给七叶服了下去。
那药入口即化,苦涩的味道在七叶口中蔓延开来。
她...她怎么会来,怎么能来...
千辞的眼神侧了侧,避开了七叶的目光:
“昔日你为了所谓的江山社稷欺我,瞒我,负我,如今报应不爽,你口口声声的朝堂、百姓,一个个的都想要你的命。众叛亲离的滋味,好受吗?”
“你想一死了之,当个孤魂野鬼轻松快活,我偏不如你的意。”
“我就是要让你可怜、卑微的活着,长长久久的受这份苦。”
刘寅道:“千郡主,你这是做什么?”
千辞笑道:“自然是来讨个公道,我虽不肖,但顶着秦淮王府的名头,绝不能让别人平白欺负了去。”
刘寅看了一眼下面的军队,眯起了眼:“我是在问你,你想造反吗?”
千辞微微扬起头:“公公说笑了,这江山是我父亲用命守下来的,何来造反一说?”
刘寅心中忌惮,并不敢轻举妄动:“既然郡主无心造反,这一众兵士作何解释?”
千辞说道:“啧,若是没有这一众兵士,千辞怕是还没进城门就得横尸荒野了。”
“亏我之前恭恭敬敬待您,如今您下手可是一点不手软呐。”
“怎么,终于装不下去了?”
刘寅心中一沉,前几天派出的人全都没回来,竟全都折在了她手中。并且她竟敢光明正大的领着军队进京,难道这是...秦老将军留在秦淮的旧部?
他继续周旋:“千郡主巧言善辩,污人清白的本事也是一流。”
千辞笑起来:“哈哈哈,真是好笑啊,有生之年还能从公公嘴里听到清白二字,哈哈哈...”
刘寅压着心中的怒意:“狂妄小儿,你算什么东西,敢在这里自说大话...”
她抹去眼角不存在的眼泪,语气陡然变冷:
“你又算什么东西,皇帝身边一条摇尾乞怜、苟且偷生的狗也敢在本郡主面前大呼小叫。”
刘寅被她气得眼角抽搐,可下一秒,当他看清千辞手上的东西,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千辞手上,拿的是半块虎符。
一直冷眼旁观的王左丞看见虎符,也变了脸色,厉声道:“你怎么会有虎符...”
接下来的话都被千辞竖起在唇前的手指堵回去了。
她轻声道:“嘘,你听。”
远方遥遥传来几声犬吠,千辞看着王左丞,笑道:“真吵啊。”
王左丞刚想开口骂,又被千辞抢了先:“你若是想让你女儿好好活着,就闭上嘴。”
王左丞一愣,强装镇定的说道:“雪儿?不,不可能,她明明好好地待在丞相府...”雪儿向来贪玩,难道...
千辞无所谓道:“信不信由你,只是从现在开始左丞说一句话,王慕雪就少一根手指头,左丞大可畅所欲言。”
王左丞几番想开口,最终还是作了罢,这个女人是个疯子,他不能拿雪儿的命去赌。
她轻蔑的笑了下,转身看着台下面色各异的百姓,开口道:
“你们,给我一句句的听好了。”
“我的人,不管他好还是坏,该有的一分都不能少,你敢折他的傲骨,我就把你的骨头一根根的拆下来,碾碎作尘,让你尝尝低到尘埃里的滋味。”
“我恨他怨他,也由不得你们来伤他。”
“他就是心甘情愿被你们杀,我也能从阎王爷那里把人抢回来。”
“我千寻川没什么本事,全都仰仗父辈的光辉,可就是凭这,我也能一句话断了京城百姓与千家钱庄的往来。”
“你们若是不服,大可以试试。”
屠三蹲下,看着地上那两把染了血的弯刀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怎么撑下来的。”
他朝正在为七叶包扎伤口的一位长相平平无奇的男子问道:“四弟,他怎么样?”
斯凡皱着眉头:“气血亏损至极,又被双刀所伤,只剩一口气吊着。若不是老大的药,我也无力回天。”
屠三连忙说道:“那就是能救,四弟你多费费心,毕竟是老大花了大力气救下来的人。”
说完屠三又走到一直沉默无语的胡老二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二哥,人已经救下来了,老大...只是一时生气,你好好道个歉。”
屠三看着一言不发的胡老二摇了摇头,他知道二哥当时的心思,国子祭酒向来命轻,二哥无非是害怕老大往后受伤。
可是二哥这次确实是错了,老大是真性情之人,莫说七叶只能活几年,哪怕是他只能活几天,老大依旧会毫不动摇的跟他在一起。二哥跟了老大这么久,这件事却看不清。
亏得七叶撑了下来,他还能安慰二哥说老大只是一时生气,可如果他们再晚来一会,老大这次对二哥真的就...
哪怕是念着主仆之情,最轻也是个永不相见。
他看向祭天台上那道赤色的身影。七叶和二哥不明白,但他屠三明白,老大无论对她爱的人,还是爱她的人,永远热烈且明亮,坦坦荡荡,轰轰烈烈。她会为了一个人情伤一生,也会为了那些爱着她的人继续笑得明媚。
他屠三追随的人,永远强大且坚决。
祭天台。
台下的人觉得法不责众,大着胆子说道:“这妖僧做了这么多天理不容的事,理应被诛。”
众人纷纷应和。
“那好,我今日就一桩桩一件件的与你们说清楚。”
“这第一桩,”千辞微微一笑,“老住持不是七叶杀的,而是我杀的。”
话落,众人皆惊。
只听千辞说道:“老住持中饱私囊,克扣父亲拨给香积寺的银两,我一气之下便杀了他。”
她这话说的轻轻巧巧,却使所有人都惊疑不已。
可下一刻千辞却笑了:“我骗你们的。”
众人被她戏耍,面上纷纷带上怒意。
千辞讥讽道:“既然能相信净世,那信了我又何必恼怒?”
说完她走向净世:“一个月之前本郡主拜访住持,闻见屋子中的香气觉得熟悉,后来想起那香料里分明就混了夺人性命的幽谷花。”
“老住持身边只你一人服侍,除了你还有谁能下如此毒手?”
接着道:
“为了不让净无、净心回寺,你截下七叶与他们的来往信件,阻拦他们回寺。”
千辞招了招手,就有人将一摞信件送了上来,展开一看,和千辞所说分毫不差。
净世不紧不慢:“师父养育贫僧十年之久,贫僧有何缘由要这样做?寺中本就安稳无事,净无净心回不回寺又有何妨?”
千辞说道:“情仇名利,足够让手足反目,情人相残,你问我缘由,不如问问你自己。”
她说完,突然问了一句似乎和所有事情毫无关系的话:“还有一件事我很好奇,你是不是姓顾?”
可就是这么一句话,让从始至终镇定自若的净世变了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咕了太久,我错了,但下次还敢。
第41章 祭天游·六
千辞看见他的脸色,心下了然。
她开口道:“原来如此,现在这缘由我倒是能说上一说,你想听吗?”
净世从来脸上带着笑,平易近人,可现在却满眼的疯狂执拗,隐隐浮着一层戾气,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平和淡然。
他突然对众人说道:“我的确在香炉里放了使人嗜睡的幽谷花,师父也是我杀的。”
说完后净世定定的盯着千辞,仿佛是在问她这样是否满意。
千辞笑了一下,那笑有些苍凉。
“你要找的人,已经死了。”
净世听见这句话,并没有太大反应,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件事情一样。
千辞又说:“死在了十年前苍梧山上,被山上的村民活生生的分食至死。”
听见这句话,净世猛地瞪大了双眼,红血丝瞬间爬满了双眼,他不敢置信又害怕恐惧的摇头,声音仿佛是从喉咙中挤出来:“不可能,这不可能...”
千辞悲悯的看着他:“顾秋让,顾秋让,他到死念着的,原来是你的名字。”
净世歇斯底里的喊道:“你闭嘴,不是这样,他怎么会去苍梧山。”
净世颓然倒在地上,双眼逐渐模糊,怎么会在苍梧山,怎么能在苍梧山。
十年前,他就是在苍梧山被老住持带回了香积寺收作大弟子,剃度成僧,赐名净世。
净世一瞬间被击垮了,他绝望而压抑的低声嘶吼,仿佛做了什么无法挽回的错事。
千辞敛起了眼底的情绪,转过身,再不看他。
她说道:“你们都看到了,老住持并非七叶所杀。”
变故来的太突然,荒诞且离奇,两人整段对话宛如在打哑谜,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等人琢磨过来,千辞又开了口。
“这第二桩事,”千辞缓缓走近香炉鼎,“便是这血鼎。”
“我问你们,这鼎里装的是何物?”
底下有人答道:“还能是什么,当然是祭祀牲畜的血。”
“牲畜?”千辞满眼嘲讽,她一字一顿,“这里面,是人血,只有一个人的血。”
“而这个人,就是七叶。”
此言一出,台下像是炸了锅,沸沸嚷嚷,扰得人头疼欲裂。
千辞皱起了眉,黑甲禁兵立即抽刀出鞘,锋利的刀片反射出刺眼的白光,让所有人闭上了嘴。
可总有胆子大的:“那又怎样,他做国子祭酒,吃香的喝辣的,贡献点血怎么了?”
千辞眼神所至时,烈阳鞭已经死死地缠上了那个人的脖颈,鞭子一紧,那人竟被直接拖上来,狠狠地摔在祭天台上。
她寒声道:“那好啊,以后你就做你口中的牲畜,每天捱上一刀,一刀百锭金子,怎么样?”
那人被鞭子勒得喘不过气,脸色青紫,他使劲摇头,不多时,身下竟已湿了一片。
千辞嫌恶的收回鞭子,继续道:
“你们推他做国子祭酒,他弱冠之年就坐上这高处不胜寒的位子;你们让他做好事,他千处祈求千处应;你们要他为天地祈福,为生灵祷告,他日日跪拜在佛像底下焚香诉讼。”
“可如今,你们喝着他的血,索求着虚无缥缈的好运,转过头来却想置他于死地。”
千辞讽道:“你们和啖人血肉的怪物有什么区别,哦,他们还有颗心,你们没有。”
底下一片死寂。
千辞哼笑了一声,说道:
“人是我带走的,国子祭酒的这个位子也是我把他拉下来的,你们不配。”
“国子祭酒不是什么好位置,以后祭天祭祖的事皇帝就自己做了。若再让我听见国子祭酒这四个字,我见一个杀一个。”
千辞抚着手中的鞭子,红色的纹理火焰般攀附在鞭身上,与一身红衣相得映彰。
绝大多数人听来只觉得她性情顽劣、妄自尊大。只有那么几个人听明白了,知道了她今天为何而来。
千辞在告诉整个京城:所有的后果与孽障全由她一人承担,和七叶无关。
“这第三件事,便是刘公公了。”
“不知者无罪,我尚且还能念着他们被瞒得彻底,可你,就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