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辞眼尾扫过刘寅,说道:“他身上的每一道疤,我要一刀,一刀的讨回来,一道都不能少。”
她对着刘寅笑,宛如地狱里的鬼魅。
哪怕是见过各种阴险下流手段的刘寅,此时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压下心中的惧怖,说道:“自说大话,就凭你,能拿杂家如何?”
千辞摇摇头:“不止我要你命,还有一个人。”
她亮了亮手中的虎符——是皇帝。
初见虎符,他惊惧不已,可如今他却笑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他终究还是养虎为患。
这一切都是拜他那尊敬的陛下所赐。
几十年前因皇帝包庇他没能杀的了千安歌,只让他贬谪秦淮,几十年后又因皇帝被按在千安歌的后人手中做砧板鱼肉,真是天道好轮回。
刘寅骂道:“我刘寅几十年为国为民,为这太平盛世奔波操劳至花甲之年,你焉敢说杀!”
“为国为民?你残害忠良,提拔奸佞,为的什么国?玩弄人命,以人试药,为的什么民?”
可怜了左丞相,从始至终都是个幌子,做了刘寅用来遮人耳目的挡箭牌。
“搅乱朝纲,栽赃陷害,你踩在累累白骨上说这太平盛世有你一份功劳,刘寅,你当真不会梦见那一张张你折磨的、残害的人死前怨恨的脸吗?”
刘寅尖声道:“那些人死不足惜,他们只能怪自己没有投个好胎,这辈子注定要死在我手里。世人且贪心不足,谁不想要长生,我给了他们更长的生命,他们应该感激涕零。”
他指着那血鼎:“国子祭酒既然做了上天的使者,享受着比皇帝还尊崇的朝拜与敬畏,就该为百姓祈福,取他点血又如何?”
“我花了多少心血才得到那冰雕碎玉床,将容易凝固的人血保存至今,才能让所有的百姓喝到那一碗他们心心念念的祈神水。”
刘寅又说道:“对,还有你父亲。皇帝年幼不知事,以为自己的老师一心想着自己,可你去问问,当时天下皆知丞相不知君。皇帝昏了头,可我看得清,我帮他铲除异己,提拔心腹,可没想到,直到如今他还是不领情。”
他突然发了狠,却被黑甲禁兵死死的拦住:“我做的这一切,哪一件不是为了百姓为了社稷?你有什么资格,皇帝又有什么资格杀我?”
千辞冷冷看着他。
不知悔改,无药可救。
突然,被黑甲禁兵牢牢禁锢住的刘寅双目圆睁,身体僵直,再一细看,竟有一根手指粗细的铁杵深深地没入他的脖颈中,已是回天乏力。
循着铁杵来处,净世放下了手。
千辞立刻飞身欺上前,抬手就是一掌,净世与她掌心相对,竟与她不相上下,溢出的真气让所有人心头为之一窒。
她出手,并非是因他杀了刘寅,而是...净世的眼神太过危险。此人心魔藏得太深太久,得知真相后心性大乱,若不及时制止住他,这祭天台怕是要成修罗场了。
净世说道:“我等了这么多年,不该等来这么个结果。”
千辞回道:“你最该懂因果轮回,往事已矣,又何必执着。”
净世笑道:“因果轮回?你竟能说出这几个字,看来七叶果然什么都没告诉你。”
千辞目光一凛,问道:“要说便说清楚。”
净世突然哈哈大笑:“你以为,你以为这些人只是单单喝他的血吗?当然不是,他们的贪婪与欲望会拖着七叶一同下地狱,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千辞喝道:“荒唐!”同时手上打去一道更猛烈的真气。
净世只痛苦了一瞬,又笑道:“你何必为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真小人费心费力,与其两败俱伤,不如与我一同杀个干净,反正这天地不仁,何必心甘做他的刍狗。”
千辞定定的盯着他疯狂的眼睛:“你觉得顾大侠临死之际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他心心念念的顾秋让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用性命去守候的人,而你却想杀个干干净净。”
净世青筋爆出,眼眶迅速充红:“他算什么!是他欠我的!明明说好要替我报仇,带我回家,却为了那些低劣肮脏的东西,死在了那个破地方。”
“是他无能,若是他能早一点在苍梧山找到我,就不会死,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千辞说道:“顾家庄的县令因为旱灾时克扣百姓粮食被斩首,顾大侠四处奔波,只为治他死罪,为你饿死的母亲报仇。”
“他是你哥啊,他如何不想找到你带你回家,只是他...再也不能了啊。”
净世仿佛一句都听不进去她的话,只喊道:“我不信!”
随之运行全身真气,他是在用性命与千辞对这最后一击。
千辞心中一沉,这一击,非死即伤。
已经来不及多想什么,千辞用尽全力去接她这一掌。
可是,当真的对上,她忽然觉得不对,这掌力软绵绵的,哪里有一分真气。
她猛地抬头看向净世,净世正笑着看她,这次的笑,不见刚才的狰狞,也并非初见时的虚伪,在掌心相对的一瞬间,净世对她说了一句话,他说:
“对不起。”
这话是对住持,或是七叶,又或者是说给顾大侠听的。
可是,除了她,他们都没能听见。
仿佛是无边无尽的黑暗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又仿佛是地狱的恶鬼见到了初升太阳的第一抹曙光,净世礼了这么多年的佛,只有在这一瞬间得以重生。
净世的身体被这一掌逼退了很远,破布娃娃般摔在大理石的祭天台上,身下的鲜血迅速蜿蜒开来,人已经了无生息。
祭天台上的两具尸体沉默不语,台下的人们也紧紧地闭着嘴,就连远方的犬吠这次也消失了,黑甲禁兵仿佛修罗场的护卫,一时之间,千辞竟分不清楚这是地狱还是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净世、刘寅成功杀青啦
第42章 祭天游·七
香积寺。
“老四跟我说,他救不了你,因为你不想活。”
千辞静静的看着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七叶,继续说道:
“老四还说,你能听见我说话,那正好,省了我许多麻烦。”
她看向窗外,那里有一棵亭亭如盖的娑罗树。
“我听说,老住持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于娑罗树下捡到一个婴儿,可奇怪的是,四周干干净净的,一个脚印也没有。”
“娑罗树又名七叶树,于是老住持便给这个婴儿起名为,七叶。”
“准确的来说,老住持只是给了你一个法号。”
“说到底,你终究无名无姓,无根无源,就连法号都只是来源于一颗树。”
千辞转了转手中的佛珠,继续说道:
“幸得师兄和师父善待,你在香积寺长大,礼佛问道,云游四方。”
“可如今,老住持被自己最为敬爱的师兄杀害,要是我,我也不想活。”
“可是我说过,”佛珠被千辞紧紧攥住,“就算是阎王爷亲自来,站在我面前跟我要人,我也要跟他争一争。”
她依旧是那身红裙,只是刚刚冷静自傲的样子全都消失不见了。
“净世死在我的掌下,若我想,我也可以拆了这香积寺,让你拼了命护着的这些人流离失所,让你守着的地方一朝覆灭。”
“对了,你的两个师兄不是最爱自由吗?那我就把他们抓来,困在阴暗潮湿的囚牢中,让他们永不见天日。”
榻上的人没有一点反应,无声的沉睡着,似乎永远也不会醒来。
突然有晶莹的水珠滴落在七叶的脸上。
一滴,两滴,三滴,再也止不住。
“若不是唐栖洲在徐州拦住我,我便赶不回来。桃李春风一杯酒,你是要我对着你的坟墓饮这杯酒吗?”
“难道你以为你将我骗回秦淮,自己再偷偷找个地方了却此生,我就找不到你?我就能自在逍遥的过下半辈子吗?”
她紧紧握住七叶的手,他的手依旧冰凉,怎么捂也捂不热。
“不可能的,七叶。”
是她的错,她不该走,也不该信了七叶的话。明明那样漏洞百出的谎言,她只要想一想就能发现其中异样,可偏偏...
偏偏她深信不疑。
“我知道你一生凉薄不堪,可我还是想强求这一次,只求你回头看我一眼。”
“法师啊,秦淮桂花树下的酒已经酿好了,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的....”
门开了。
屠三赶紧迎上去,不等他开口,千辞扔下一句“叫老四来,救不活就别在千府待了”。
屠三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大喜道:“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
幸好,幸好。
走远了,停下,千辞面无表情的抹了抹自己的脸,心想这人有时候真挺讨厌的,说的话一句句的专挑人心尖尖钻。
他醒了,说的第一句话是:
“碧落黄泉,彼岸花开,皆不及辞儿衣绣半分颜色。”
他还是舍不得她,法师他啊,心最软了。
千辞抬了抬手,一人瞬间出现在她身后。
她问道:“宫中传的什么消息?”
那人道:“秦老将军战死属实,但此战并非无用之功,敌方被耗损大半兵力,秦涯秦副将又带领一队人马打了进去,敌军几乎全军覆灭。只是...”
“说!”
“胡虏主将临死挣扎,重伤秦副将,如今秦副将下落不明,生死不明。”
久久的沉默。
最后千辞开了口:“将军府来人了吗?”她的话说得极慢,生怕不小心漏了一点颤声。
“长羿派人来过了。”
“传信给长羿,我知道楚星河在哪,让他不必担心。”
那人应道:“是。”
折柳坡。
妻子送别从军的丈夫都是要折柳枝送别的,离别后妻子常常不忍思念之苦,于是来折柳坡插一枝柳条。久而久之,这个坡便柳树成荫,唤做折柳坡。
楚星河的母亲楚氏就葬在这里。
可除了她和楚星河,谁也不知道,秦老将军也不知道。
当年多少人骂楚星河狠心不孝,连母亲的坟都不告知自己的父亲。
但她知道,他说过了,是秦老将军一直没有记起来,自己的妻子曾在他行军前送给过他一枝柳条。
天色冷冷,雨打枝条。
千辞着一身黑衣,撑着伞远远地就看见了跪在墓碑前的楚星河。
楚星河已经在那里跪了一整天——从听到楚老将军战陨那一刻起。
她走过去,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也跪了下来,一把油纸伞撑在两人的头顶。
千辞浅浅的笑:“伯母,许久没来看您,可不要怪罪辞儿。”
“我近来学做了一样糕点,上次秦伯父还夸我做的好吃,只是太甜...”
“够了。”楚星河低着头,轻声说了一句。
可千辞仿佛没听见,接着说:“他还说若是您吃,肯定喜欢的紧。”
“够了!”
楚星河转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你走。”
“我让你走!”楚星河从来没对千辞说过语气这么重的话。
千辞没看他,只一样样的将糕点拿出来。
楚星河一手打掉千辞手中的伞,吼道:“千寻川!你是聋了还是瞎了,这是我母亲的墓碑,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吗!我现在这幅样子是不是特别可笑!特别可怜!”
雨水渐渐打湿了两人的衣角、发梢,这场小雨下的格外绵长,仿佛永远都不会停似的。
“我叫了他那么多年的父亲,他一次次的伤我、弃我。而秦涯只不过是他捡回来的一个孤儿,他给秦涯赐姓,让他跪在我娘的牌位面前叫母亲,带他出征打仗上战场。”
“只有我,留在朝廷上,一日复一日的和那群伪君子勾心斗角,那些人客客气气的叫我少爷、公子,背地里都会骂一句丧家之犬,若不是都害怕我那大名鼎鼎的父亲,怕是一人都要啐我一口。”
“他们才是亲生父子,我不是,我是外人。”
“不,我连外人也算不上,我就是他秦大将军想养就养,不想养就一脚踢开的狗!”
“如今他都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的提起?难道我想自己待一会都不行吗?”
楚星河想站起来,可双腿已经麻到没有知觉,他跌倒,又站起来,最后他跪在地上,无力的垂下头,极力的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去颤抖。
“滚,滚呐...”
千辞一句话都没说,她还能说什么呢?楚星河只有她这么一个能骂一骂,吼一吼的人了。早在八岁那年,她看着楚星河面无表情的徒手将泥土一点点的盖在他母亲的遗体上,从脚尖到最后一缕青丝也看不见,她就觉得他该大闹一场的,无论是打架斗殴,大醉万场,骂命运无常,世事不公。
可是没有,被秦伯父打了,被朝堂上的人骂了,他从来只是安安静静的跪在自己母亲的墓碑前,不哭也不闹,就这么跪上一夜,第二天又成了那个风风光光,不可一世的楚小公子。
可是不该这样的,他该哭一哭的。
她还记得秦伯母死的那天晚上,楚星河问她:
“寻川,你来世想做什么?”可还没等她回答,他又说:
“我想做只流浪狗。”
“每天只想着怎样填饱自己的肚子,就顾不上怜惜自己无父无母的命运了。”
那时小小的人就已经知道了命运这两个字。
千辞想了想,说道:“那我就做个和尚,每日给寺庙门口来讨馒头的小狗一口水喝。”
楚星河说道:“来找你讨馒头,你只给口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