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二不答只问:“你的荷包长什么样?”
老太年纪虽大,记性倒不差:“花青色镶金线,系口坠着个流苏。”
胡老二招了招手,不知从哪里出来的一名暗士,将一个荷包递了上来,胡老二看都不看直接交给坐在自己肩上的小千辞。
老太仔细一瞧那荷包,慌忙翻找自己袖中,本来放荷包处不知何时破了一个口子,她大惊失色,连忙看向胡大人左肩上坐着的女娃。
小千辞拉开那荷包看了看,嘴一撇:“这里面的十两银子是你的?”
老太眼中放光:“是是,是老身的。”她心道,没想到这穷家伙身上有这么多钱,不过也是,那荷包鼓鼓囊囊的,十两也不算多。
千辞又看向屠三,问道:“你的荷包什么样?”
屠三的话都被那老太说尽了,现在再说,免不得有学舌的嫌疑。他面露郁色:“花青色镶金线,系口坠着个流苏。”老太在旁边听见这话,不禁得意起来。
小千辞问道:“那这荷包是你的吗?”她这话一问,老太咋摸着奇怪,这么问有什么用,难道他还能承认这不是他的荷包?
屠三摇了摇头,老太脸色剧变。
小千辞点点头,然后把那个荷包扔给了老太,道:“那就是你的,拿走吧。”
老太有些怀疑地打开那荷包,看见里面的十两银子时,登时什么疑惑都打消了,面上喜笑颜开,连声道谢。
千辞歪了歪头:“她的孙子哭的太丑,带去私塾教教仪表。”
胡老二立刻答道:“是。”
老太喜笑颜开的表情顿了一下,随即惊喜之意溢于言表:“私塾?”
千辞点头:“不想去就算了。”
老太连忙喊道:“想去想去。”她扣下孙子的脑袋,赶忙道谢。
胡老二道:“既然如此,若你的孙儿有任何违反私塾规定的举动,如妄言、不敬师长、盗窃、背信弃义等,必会重责,你可明白?”话中“盗窃”二字念得极重。
这话听得老太冷汗连连,她答道:“老身明白。”
小千辞拍拍胡老二的肩,胡老二会意,将小千辞从肩膀上抱下来,她走到屠三面前,仰着头看他。
屠老三挠挠头,蹲了下来。
小千辞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给你,救你母亲。”
小小的女娃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荷包,竟和刚才给老太的那个一模一样,他打开一看,里面还装着他的五百文铜钱,还有...一锭金子。
屠三瞪大了双眼,猛地抬头看向小千辞,只见七八岁的小女孩笑得好看,说出来的话却和这仗人畜无害的脸不符:“你会抓鸡吗?”
屠三愣愣地点了点头。
小千辞笑的更开心:“那就你了,老二不会抓鸡,你陪我抓吧。”
熟悉的场景让千辞回忆起了许多往事,她不由感叹,小时候的自己眼光真的挺好,忽觉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看过去,正正撞进七叶的眼眸中,哦,错了,现在的她眼光也很好。
思绪未收,只觉全身受到一股巨大的拉扯力,似乎要将她的灵魂直直的扯到一个地方去,她来不及道别,最后看见的是七叶朝她跑来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勤奋更新的十四...
第59章 将士归·六
月亮宛如一把弯刀,泛着冷光,嘲弄地看着地面上冲天而起的火光,火光热烈地烧着空气中的冷寂,嘈杂的人声将这份热烈抛到火堆上炙烤,空气中都泛着热浪。
与这一幕格格不入的是火光中坐在梨木椅上的男人,他的周围都是轰然落地的焦木,带着残留的火星和灰烬,将热气送到戏台上。
但那个男人没有动作,哪怕他垂到地面的长发已经被热气烤地微微弯曲,哪怕他头顶的梁木已经摇摇欲坠,哪怕死亡就在下一秒,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戏台上才被戏伶慌乱逃跑时扔下的点翠头冠。
他的衣服似乎被人拉扯过,领口微敞,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很白,白得近乎苍白,即使身边火光烛天,他也像一块玄冰,烧到最后会被泥灰覆盖却独独不会化去。
千辞再睁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场景,她本觉得做了个好梦,至少在梦里让屠三得了个圆满,但下一秒她便笑不出来了。
是七叶,他怎么会在里面!
她立即抢过旁边人手中端着的一桶凉水,在深秋的晚上将自己浇了个透心凉,撕了自己衣服的布捂在嘴上就冲了进去。
不料却被人拉住,她反手便打向那人的手肘,但那人速度极快,两招便卸了她的力,手掌一翻,又捉住了她的手,这下抓得更紧。
迎着火光,千辞看清了那人的模样,乱七八糟的头发下露出一双清明的眼睛,竟是老乞丐。
“放开。”千辞的声音比泼在她身上的水还要凉。
老乞丐不像她之前见的那样顽劣古怪,他肃声道:“这只是个梦,你醒了便罢了,不要再多管闲事。”
千辞盯着他的眼睛,手上蓄力:“无论在哪,除非我死,他于我,都不是闲事。”
老乞丐怔了一下,千辞手腕一转掌心推出,老乞丐抬空着的手去挡,抓着千辞的手一松,千辞立刻抓住时机,摆脱了桎梏。
她没有时间跟他纠缠,但老乞丐也没再拦她,只沉声道:“即使你在这里死了便是真的死了,你也要救?”千辞停下了脚步,没有说话。
老乞丐又道:“即使这楼是他放火烧的,楼里的人都因他而死,你也要救?”
“即使他活下来,但此后百念俱灰,郁郁终生,你也要救?”
“我救。”
千辞回头,盯着老乞丐的眼睛:“这里不是梦境吧。”老乞丐没说话。
“果然,”千辞的眼里染上寒光,“我会死在这里,那七叶也会死在这里。”
她盯着老乞丐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若你再拦我,那便不要手下留情,将我打死,不然就不要插手。”
“他好或者坏,杀人或者救人,他万念俱灰、郁郁终生,是因为什么?是谁给他递上一把朝向自己的刀,你应该比我清楚。现在,他连活下去,你们都不让了吗?”千辞质问的声音越来越大,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但只有她和老乞丐知道,她的尾音是颤抖的。
老乞丐眼神微动,不由说出:“你怎么...”察觉到不对,他脸色剧变:“不对,你诈我!”
一直断开的一根弦被连上了,早先她一直在想,七叶久治不愈的内伤是怎么造成的,两年前七叶又是如何救了如此多灾民,让那场旱灾止于一场奇迹般的大雨。
她想了很多原因,没有一个是能解释得通的,除非...七叶做的事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直到她在老乞丐的口中亲耳听到了“劫数”两个字。
这两个字提醒了她一直以来忽略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七叶是一个佛家人,不是那种只是每天烧香诵经的和尚,而是净世口中“很有佛缘”的有缘人,正如七叶出生无父无母,在娑罗树下随大雪降生,他也许经历了一些寻常人绝不会历经之事。
如果这样想,千辞便可以找出一个原因——七叶许诺了一件事阻止了两年前的大旱,而这件事就是导致七叶内伤的根本原因。而能做到这件事的,大概已经不是人了。
她盯着老乞丐:“不是诈你,只是确认一件事情罢了。”是神是鬼,千辞都不在意,她只觉得心疼,能与上千条性命相抵的条件,到底有多难熬,她想像不到。
“我宁愿他二十年前没有降生在香积寺的婆娑树下。”二十年前,大雪覆盖了京都,也压低了婆娑树的枝桠,若是她用自己孤苦一生来换这场大雪,七叶会不会少受许多苦难。
老乞丐叹了口气,他早知道结果会如此,两个人如此相似,连眼神都一模一样,他又何必来走这一趟讨个无趣。
“罢了罢了,人生如梦一场,都是痴儿,多说无益,”老乞丐掏出酒壶冲她晃了晃,“你送的酒不错,我不欠人,再送个梦给你吧。”说罢,便摇摇晃晃的离开了。
直至老乞丐的身影消失不见,刹那间风停云静,光亮从天上的一弯月亮开始消失,连带着嘈杂的声音也消失不见。冲天的火光仿佛拢上一层浓浓的黑雾,逐渐被黑暗吞噬,再看不见,天地间只有黑暗,甚至这种黑暗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一种颜色,而是虚无。
千辞看不见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似乎自己也变成了这黑暗中的虚无。可当全世界只剩下一种黑色的时候,任何的光,不管多暗,都会被一下捕捉到。
那些光散在七叶身上,勾勒出他的身形,柔和得不成样子,他站在那,垂着眸,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她明明不久前才见了十二岁的七叶,但现在再次看到他时,却已思念成灾,好生奇怪。
千辞站在他面前,轻声道:“七叶。”她明知道他听不见,可她还是好想唤他的名字。
似是蜻蜓惊扰了无波澜的湖面,七叶垂下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随后抬起眼,正正对上千辞的目光。
千辞看出了他眼中的一丝疑惑,不由得勾起嘴角,她还是低估了她的法师。
耳边突然有低沉的声音传来,那声音雌雄不辨,从四面八方传来:“七年前你问我的问题,现在可懂了?”
七叶答道:“佛给予我双目,我已看清人世间种种因果,业障轮回。”
佛道:“善哉,有情之净化,愁悲之超越、苦忧之消灭、正道之通达、涅槃之作证,有此一法,即四念处也,可做修行者,得永生。你得哪一法?”
七叶摇头:“无法。大夏国西南部大旱,我佛慈悲,还请怜悯众生。”
“你终是不懂,”那声音沉寂了一刻又道,“你救了他们,他们的后半生会因此变得痛苦不堪,忍受五大罪孽的侵蚀,即使这样,你也要救吗?”
“救,”七叶望向那片虚无,眼神坚定而温和,“人间悲欢苦乐皆往回,善念罪孽永伴生,我即不得一法,愿不再做修行者,替他们受此罪孽。”
佛道:“你可知你渡不了众生。”
七叶只道:“我只知大夏西南七里街饿殍遍地,哀鸿遍野。”七里街,是大夏国最繁华的街道。
佛道:“你,已下定决心?”
似乎想到了什么,七叶眉目间添了许多温柔:“能渡一人也是好的。”
那声音久久没有回答,七叶没有丝毫不耐,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佛的应允。
佛道:“人生几十年,有大梦千场,你便替他们做这大梦千场,一梦一生,如何?”
七叶道:“阿弥陀佛。”
话音落下,千辞的猜想被全部证实,她早便觉出问题,她第一次见十二岁的七叶,他的目光与老人临终前的眼神一模一样。
那个老人,便是七叶的梦,三年来的近千个梦魇之一。
一个梦,便是别人的一生。
怪不得,怪不得他的身体日渐衰弱却不得症结,怪不得祭天游时他了无残念,这些话,怪不得七叶一句也不肯跟她说。
他背负着负荷之痛却还要被万民推上国子祭酒的位子,殊不知那是另外的深渊,豺狼之流虎视眈眈,他孑然一身,进退两难,任重孤苦地走过近千个日日夜夜,他渡众生,谁来渡他。
她真想骂他傻,骂他为了这些人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可她都能想到七叶听见她说这些话的反应,他大概会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听她讲完,手中还转着不离手的佛珠,等她说完了,淡淡地说一句:“能渡一个人也是好的。”
她望着黑暗中唯独泛着柔光的七叶,突然眼眶一酸,这种在黑暗中独自一人的日子,他过了许久。
他总说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可是她才是真的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不知为何,七叶直视前方的目光突然微微下沉,千辞正站在他的面前,她个子已经算高了,至少比清梦高半个头,可七叶比她还要高出许多,他的目光微微下移,最后定格在她的眼睛,然后,笑了笑。
千辞怔住了,怎么可能呢,连她都看不见自己。
忽地,七叶周身的柔光闪了闪,开始变得黯淡,逐渐破碎成万千光点,他就那么笑着看她,直到全身都消失不见。
她想抓,却流失于指尖。总是这样,她总是抓不住他。
浓浓的黑雾逐渐散去,耳边恢复了喧闹的人声,楼中火光仍没有减弱一丝一毫。
“七叶,七叶。”千辞焦急地叫着七叶的名字。
七叶的瞳色比常人浅,但此刻千辞觉得这场大火将他眼中最后的一丝深色也夺去了。月亮已升至中天,此刻,七叶的梦才醒。
千辞突然明白,原来人在悲伤至极的时候是流不出眼泪的,正如,哀莫大于心死。
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打算直接写完结局放出来,所以更新的时间应该会隔的时间很长(虽然现在已经够久了),大家下次见吧。
第60章 将士归·七
七叶眼中映的火焰闪了闪,他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但也没有将眼神从点翠头冠上移开。
千辞半跪在他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七叶,你醒醒,我们出去。”七叶微微张口,声音嘶哑不堪,他喃喃重复,似乎陷入了刚才的梦中出不来,那是句戏词: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咔嚓,不祥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千辞暗道一声不好,抽出鞭子将摇摇欲坠的良木用力一甩,但她力气小,用尽全力也只是将那木头甩偏了一点。
千辞抱住七叶往旁边一滚,梨花木椅子应声而毁,四溅的火星喷到她的手上脸上,背后不知道硌了什么,她疼得眼泪一下子出来。似乎千辞的痛苦终于吸引了七叶的注意,他皱了皱眉,道:“滚开。”
千辞见他开了口,顿时喜出望外,但听到他说出的话又愣住了:“你说...什么?”
七叶什么都没说,站起身,望向戏台,戏台的绒布已经被火舌吞没,发冠也淹没在火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