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他们口中的佛,老乞丐眯起眼,盯着外面云淡风轻的天空。
七叶气息已经十分虚弱:“玉佩...请保管好。”
老乞丐收回思绪,若有所思道:“你拿这玉佩便是为了今日这个时候?”
青衣湖上,他向辞儿求来玉佩,那时的辞儿大概并不知道女子赠送男子玉佩的含义,他勾了下嘴角:“并非。”
老乞丐见他还能笑得出来,气不打一处来,他从怀中拿出玉佩,在七叶眼前晃了晃,没好气道:“放心吧,没丢,不过你这法子管不管用,我把这个玉佩交给那丫头,她就能记起来?”
七叶眼前浮现出千辞言笑晏晏的模样,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只要她来。”只要她的记忆没有被完全抹去,只要她还记得他一点点,她就能记起来。
与七叶的淡然不同,老乞丐显得十分急躁:“那我把她绑来。”
七叶摇头:“会牵连你。”因果循环阴阳制衡,没有人可以打破平衡,只有她自己来,这个局才能破。
“你就那么相信那个丫头?”
七叶笑了下,眼中皆是温柔:“我信。”
七叶缓缓地闭上眼,曾经很多次他不信她,所以伤害了她,让她伤心难过,所以这一次他信她。他的呼吸渐渐停止,胸前的起伏消失不见,血还在流着,但却变得冰凉,只有他眼尾流下的一滴晶莹的泪珠还滚烫着。
辞儿,不要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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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便是奈何桥,桥分三层,上层红,中层玄黄,最下层乃黑色。愈下层愈加凶险无比,里面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生时行善事的走上层,善恶兼半的人走中层,行恶的人就走下层。
但不论哪一层桥上的“人”都骈肩累足,有的人在等自己的结发妻子,有的人在等自己疼爱的儿女,这里的人不愿放下执念,不愿抛下自己这一生的爱恨。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甚至有些人都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等,却依旧不愿离去,痴痴地站在那里。
奈河里不断地伸出腐烂溃败的手不停地将桥上最下层的鬼抓下去,有时候也有中层的鬼站不稳当掉下去。浓稠血红的河水浸过那些被抓下去的鬼的身体,噬咬着他们的四肢百骸,冒出缕缕青烟,凄厉的叫喊声刺激着所有鬼的耳朵,但除去几个新来的鬼魂,所有鬼看起来都波澜不惊,应该是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很快河面上就只剩下零散的一些残肢,但没过了多久,那些残肢又慢慢的结合在了一起,组成了像人一样的东西,然后颤颤巍巍的爬上岸来,跟一位白衣女子要了个什么东西吞下去,那鬼竟渐渐地白骨生肉,经历一番令人作呕的蜕变后,成了原来的样子,然后再被拖下去,再爬上来。
千辞的目光却定格在了那位递东西的女子身上,因为她太特别了,让人无法不注意到她。下层桥上破破烂烂的鬼里,她一身白衣,干干净净,手上被拷上了锁链,一直垂到地上,她不断的给刚爬上来的鬼递着能肉白骨的东西,而奈河里的鬼手从未有一次抓她,哪怕她就站在桥边。
最重要的是,千辞见过她,那个女子是付云衣。
“我锁住了呆子的三魂六魄,你要进地府找到最后的那一魄,才能把人救回来。但释空的情魄若是入了轮回,那便不在地府,而是附着在托生的婴儿身上,那便根本没有可能找到,若是没有入轮回,那它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没有希望。”
老乞丐的话在她脑海中响起,但见到付云衣的那一瞬间,千辞的心颤了颤,这次她大概真的可以再从阎王爷手里把人抢回来。千辞看了一眼朦胧的天空,也不知道给阎王爷烧的那些元宝他收到了没。
从这里到奈何桥上也是人山人海,千辞艰难地向前挤着,有些“人”被她挤到什么反应都没有,这些大概便是老乞丐所说的新魂魄——刚死之人不会有记忆,直到他们回忆起自己的前生,才会决定要不要过奈何桥,喝那碗孟婆汤。
只是地府中大抵还是有些吓人的,比如千辞一个不注意就将旁边“人”的胳膊挤下来了,她有些无措,不知道要不要捡,但那“人”并不计较,弯腰默默地自己捡了起来,只是弯腰的时候又不小心把自己的两个眼球掉了出来,总之一顿手忙脚乱之后,那“人”终于捡全了自己的身体,又投入到人流中去了。
“诶呦,救命啊!”身边一个布衣老人不知怎么倒在地上,眼看着就要掉到河里,千辞反应很快,立刻伸手将他拉了上来。
“谢谢你啊,小姑娘,我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住这奈河水唷。”那老人扶着腰慢慢站起来,那颤颤巍巍的样子千辞真怕风一吹就又把他吹倒了。
老人眯着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说道:“你这女娃不属于这里吧,来做什么?”
千辞一惊,想了一番后还是如实相告:“来找人。”
老人冷笑一声:“哼,这奈何桥上全都是在找人的,找得到的,找不到的,全都跟傻子一样找。”
他指了指奈何桥上的付云衣:“看见了吗?那个怪人,本能在第一层桥上享福,偏偏要到第三层受罪,就为了等个人,等了上百年还没等到。”千辞心中五味杂陈,释空的魂魄不入轮回,莫说是上百年,哪怕是上千年上万年,付云衣也等不到释空。
老人见她模样,问道:“你要找的人便是她?”
现在唯一有可能知道释空魂魄线索的便只有付云衣了,于是千辞点了点头,但没想到老人脸色一脸凝重:“那你还是从哪来便回哪去吧,你可知一个生魂想过奈何桥第三层有多难?”
千辞心中一窒,只听老人接着说:“生魂在奈何桥上走一步,便要忍受一下锥心之痛,越往里走,这痛苦愈甚,而且这过程中你必须要保持清醒,不然一旦倒下,便会被奈何里的鬼抓下去,而生魂掉下奈河,那便是魂飞魄散,连轮回都再入不能。”
听到这些,千辞反而放下心来,她笑了下:“谢谢您老人家,但我非去不可。”老人见她如此坚定便也不再劝,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她刚想转身离开,老人却突然叫住了她:“姑娘,你记住,执念太深落入奈河水,也是魂飞魄散。”
第69章 锁麟囊·八
一步,又一步,果然如那老人所说,每走一步便会承受锥心之痛,魂魄是不会出汗的,如果会,那千辞现在定然已经大汗淋漓,只是...她低下头,见自己的脚已经隐隐约约变得透明。再抬头望去,根本看不到付云衣的白色身影,她只在桥上走了一小段距离,心脏便像被千万根淬了毒的针扎了一般痛苦不堪,千辞苦笑一声,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活着走到付云衣面前。
她步履艰难,但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人从后方匆匆挤出来,不知道是不是赶着去投胎,在她肩膀上狠狠一推,直接将她半个身子推出桥边。河面上密密麻麻的飘着乱七八糟的四肢,奈河里的水鬼感应到她的掉落,一只漆黑腐烂的“手”从河底猛地拔出,直冲她的面门而来,那手离她越来越近,甚至千辞都闻到了那股腐臭味。
临近死亡的那一秒,千辞只想到了一件事——她真给阎王爷省事,连死都省了,直接烟消云散。正想着,胳膊突然被人拉住,站稳时她抬头道谢,却在看清救自己的人时,完完全全地愣住了,甚至连心脏的刺痛也感觉不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是泪流满面。
救了她的人,是屠三。
屠三右手拉着她,左手捂着自己的喉咙,指缝间全是凝固住的暗红,千辞看得心里一疼,她覆上屠三的手,声音颤抖:“老三...”
然而屠三却满目茫然地看着她,仿佛根本不认识她,而且因为喉咙的原因,他说不出话。千辞抹掉自己的眼泪,挤出一个笑:“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点头和摇头就好了。”
幸好屠三似乎对她本能地信任,点了点头。千辞忍住话中的凝噎,问道:“你还认得我吗?”面对着千辞期盼的目光,屠三顿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
千辞微微仰起头眨了眨眼缓和酸涩的双眼,又接着问他:“那你为什么救我?”
屠三不知道面前的姑娘是谁,只知道看见她哭他心里很难受,但他什么都不记得,只能再次摇了摇头。
千辞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说的话都有些语无伦次:“没关系,老三,我们慢慢来,我叫千辞,你叫屠三,你是我的家人,自我八岁时,我们便认识了,我们住在秦淮,那是很美的地方,你还有一个...”未过门的妻子,却死在了异乡的土地上,这些都是因为我。
话戛然而止,千辞浑身僵住,连带着面色都白了三分,奈河里的尖叫嘶喊声传进她的耳朵里,不断提醒着她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奈何桥,站在她面前的屠三已经死了,还是她害死的。
忽然,屠三的手动了动,他松开了千辞的胳膊,反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冲她笑了笑,像以往的任何一次,就好像他没有忘记千辞,也没有死。
他拉起她的手,带着她挤开人潮,一步步地向前走,不知道是不是千辞的错觉,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并不像之前那么刺痛了,直到看到自己没再变得透明的灵魂,她才意识到这不是错觉。
眼前高大的身躯逐渐模糊,千辞再也制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任由它流下,老三啊...
本来漫长无比的道路似乎一眨眼便到了头,屠三停下了脚步,他回首,又冲着她笑了笑,千辞看懂了他的意思,他说,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说完,他松开了手,眼看着便要被人潮挤向远处,她想去追,却被人拉住,生魂本就虚弱,完全抗拒不了,只能任由屠三越走越远。她见屠三朝她挥了挥手,做了个口型,以至于左手指缝间的红色更加鲜艳。
他说,老大,不要难过。
千辞再忍不住,蹲在地上,哭得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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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链撞击的声音并不清脆,反而钝拙不堪,付云衣的手悬在半空中,顿了顿便收了回来,她笔直地站着,垂眼望着千辞,宛如看透红尘的神祇,冷漠孤独。
大约过了很久,付云衣开了口:“生死有别,走好自己的路。”
千辞起身时,身体透明了许多:“一百多年了,你走好自己的路了吗?”
付云衣随手递给刚刚爬上来的骷髅一株草药,看着它慢慢地生出血肉后,才转头看着她,淡淡道:“我的腿废了,再也走不了路了。”
触碰到她的目光之时,千辞心里狠狠地颤了一下,她的眼里满是恨意与凄凉,难道付云衣已经知道了?
“我问你,释空的情劫到底是什么?”千辞盯着老乞丐。
老乞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佛对释空说,‘娑罗树长出新叶之后,你在去开山寺内打坐三日,不听,不管,不问,三日过后,情劫即过’。”
千辞的心脏跳得极快,快到她都要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所以,那日付云衣腿断...释空全都听到了。”
老乞丐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再看到付云衣时,千辞不知能再说些什么:“释空他...”
“真佛之体不入轮回,我知道的,”她勾起唇角笑了一下,笑得冷漠而荒凉,“所以我说,再也走不了路了。”
千辞察觉到什么,心中一沉:“释空并非真佛,而是半佛。”
付云衣嘴角的笑容冷了下来:“你说什么?”
千辞答道:“他乃半佛之体,不入轮回,降生时丢了一魄,释空他...并未渡过情劫。”
付云衣的眼中掀起波澜,斥道:“他怎么可能没渡过情劫!我明明看到他走了的,将我留在那儿,他不可能没渡过情劫,不可能!”
她的声音渐渐尖利高昂:“你骗我,你骗我!”
千辞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长满铁锈的锁链,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难道连一次都没有问过自己,自己身上的锁链从何而来吗?”
千辞的这句话似乎像一句魔咒,不仅付云衣僵住,死死地盯着自己双手上的锁链,奈何桥上,奈河里,岸边上,所有的“人”仿佛都听到了这句话,皆停下动作,死死地盯着付云衣手上的锁链。
这里,所有的人都是一身白衣,不管生前如何模样,死后入地府只剩一袭白衣,只有付云衣的手上,多了一副锁链,那么地虚假和突兀。
这也是为什么,千辞第一眼就注意到了第三层的付云衣。
付云衣忽然明白过来,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她疯狂地扯着手上的锁链:“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手上的动作十分用力,甚至将自己的手腕扯得血肉模糊,可锁链却纹丝不动,像是一种诅咒牢牢地刻在她身上。
千辞再看不下去,抓住她的手:“付云衣!”
付云衣停下来,空洞地看着她,半晌,她的手覆上千辞的手:“你来,是想找回他这一魄吗?”
千辞不答,乃是默认。
付云衣退了半步,忽然笑了:“好好,若能成全你,也好。”她脚上一空,身子失重落下,老人的话忽然出现在千辞脑海中——执念太深,落入奈河也是魂飞魄散,千辞大惊,连忙拉她,但终究还是晚了。
付云衣一身白衣,惊鸿般落入水中,瞬间被无数的手拉下去,良久,只剩下一副锁链,缓缓漂浮了上来。
付云衣落水的那一瞬间,千辞眼前突然浮现出她在戏台上,一步一顿,眼波流转多情,嗓音空灵美妙,抑扬顿挫地唱着《锁麟囊》里的戏词——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我和我的怨种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