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千辞有个十分令她头疼的习惯,那就是醉酒之后自己发过的酒疯,第二天记得清清楚楚,以至于她现在看见七叶,眼前就一幕幕的闪过那个不堪回首的画面。甚至一大早上还去了七叶的师兄那里问了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
“施主是为七叶而来吧?”
问话的是香积寺的大师兄,净世指了指桌上一杯早早沏好的茶,说道:“请坐吧。”
千辞看向里屋专心致志敲木鱼的住持,摸了摸温度正好的茶杯,道:“千辞确有几个问题,还请大师解答。”
净世不紧不慢答道:“贫僧定当尽力。”
千辞问:“七叶他为何不剃度?”
净世答道:“七叶他...尘缘未断”
千辞饶有兴趣的坐直了身子:“尘缘?”
净世答道:“嗯,尘缘未断者不可皈依佛门。”
她转了转手中温热的茶杯:“那又为何让七叶做了住持的关门弟子?”
“七叶对我佛悟性高,尘缘断净后总会回到原来的位置。”
千辞道:“也就是说,七叶并不算个出家人?”
净世笑眯眯的点点头。
千辞又问道:“今日大师在此处等候,这七叶的尘缘怕不是与我有关?”
“施主心理通透,又何必需要贫僧多言。”
千辞笑了笑,她向来不信什么牛鬼蛇神,也并不相信佛门中的因果轮回,但今日听到七叶跟自己有缘,感觉也不错。
净世虽然是和尚,但长相温和斯文,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亲切近人,但千辞现在被他笑眯眯的盯着,总觉得有种被看透了的感觉,她不自在的咳了一声:“听闻住持近日身体抱恙,过后我让人送些补品来,住持多加保重身体。”
里屋的木鱼声音并没有停下,净世双手合一:“阿弥陀佛,多谢施主关心,贫僧便替师父收下施主的好意。”
千辞看了一眼里屋敲着木鱼的住持背影,心想这年龄大了连话也听不见了。
两人寒暄了一阵,千辞便离开了。
千辞现在看着想自己走来的人,十分后悔当时学武功的时候没学会土遁。她硬着头皮打招呼:“法师你好啊...”
不知道是不是千辞的酒还没醒利索,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法师的表情略有些不自然。察觉到这些,千辞突然就没那么窘迫了,她恢复到之前一脸笑意的样子:“法师收到泽徒的邀约了吗?”
七叶依旧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泽徒是夏国最为出名的琴师,大约是在两年前皇帝的诞辰宴上,一曲《误折枝》惊艳了大夏国上上下下,自此之后泽徒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巴结奉承的人、热爱赏琴的人也接踵而至,每一场舟会都座无虚席,整个青衣湖灯火通明,恍若白昼,前来赏琴的船只简直能把泽徒的亭子围个水泄不通。
千辞看了看他那一身素净的衣衫,问他:“法师要这身行装赴宴吗?”
七叶有些疑惑:“有何不可?”
七叶长得俊美,身形修长,哪怕是披个麻袋都是好看的,但是七叶长相清冷淡漠,再穿这身素色长袍显得更加不易近人,也不知道是去赏琴赴宴的,还是去闭关修仙的。
千辞摸着下巴:“嗯...法师这样当然也很好看,但未免有些过于素净了,参加舟会当然要穿的明亮一些,哦对,像你上次穿的那件紫色衣袍就很不错,不过那件看起来不像平日里穿的衣裳......”
七叶答道:“皇帝册封贫僧职位时,送到寺里来的。”
千辞点点头:“怪不得,那换件别的吧。”
七叶静静的看着她,千辞也静静地看着他,两人相望无言。
千辞小心翼翼的打破了沉默:“应该有别的衣服吧...”
七叶点了点头,千辞舒了一口气,要是连住持的关门弟子都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那她就该查查她爹送来的香火钱是不是被哪个秃驴给私吞了。
这口气直到看见换完衣服出现在她面前的七叶时差点没上来,她不可置信的看着一模一样的七叶,问道:“你换完了??”
七叶答道:“嗯。”
千辞围着他边转边说:“不是,大哥你别嗯啊,你这件衣服和刚才那件有什么区别??”
只见七叶淡定的指了指自己的袖口,千辞看着那个多出来的补丁,已经不能说出一句像样的话:“哈...哈哈...真的不一样...真好...”
随即她痛心疾首的拉着七叶就要找住持:“到底是哪个黑心秃驴贪了这么多钱,连几件衣服都不给穿?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得找住持理论理论...”
七叶拉住了她,说道:“姑娘误会了,贫僧觉得这些已经足够。”
千辞看着七叶一身超脱人世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罢了,不如让在下帮法师置办身合适的行装吧。”
七叶轻轻皱眉,千辞看他模样,立刻说道:“法师,今天的舟会所有的皇子大臣甚至连他们的妻妾儿女都会参加,你想想,你作为皇上御封的国子祭酒,这样一身是不是不太合适。”
七叶不说话,意思很明显:关他何事。
千辞又说道:“众人都知道我爹每年都要向香积寺捐献香火钱,法师如此,定会让别人觉得是我们千府苛待了你们,你这样把我,把千府置于何地?”
七叶听了她的话若有所思,缓缓说道:“既如此,贫僧便不好推脱了,请吧。”
千辞还在绞尽脑汁想别的理由,听他这么爽快的回答,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她反应过来,七叶已经快走远了,她立刻欢快的跟上:“法师,等等我啊,法师...”
其实千辞根本不在乎什么皇帝或者千府的脸面,只是因为在一年前的青衣湖舟会上她曾远远的见过他一面,在富贵喧哗的人群中显得单薄寂静,格格不入,只和那天晚上的月色相得益彰。她觉得这样的男子不该只着一身素净长袍,那样淡漠超然的长相应该该试试世上最为绚烂而贵重的华服。
第21章 鸿门宴·九
“娑罗佛怎么也来了?”
“大师每年都来啊,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没有印象?”
“你不记得也正常,往年大师来穿的是百衲衣,乘的是艘小舟,也不往亭子里坐,遥遥的听几句就走了。”
“大师穿成这样,可跟那从天上下来的神仙一样了。”
七叶今日披了件月牙白鹤氅,长袍袖口领口浅露出暗红色的直襟长袍,衣服是极好的料子,一看便是价值不菲。
他本生的淡漠,但配上最为艳丽的颜色却比谁都好看,真就像他们说的那样,落入凡间的神仙一样。
众人看着走在栈桥上的七叶窃窃私语,千辞又一次满意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与法师打个赌吧。”
“若是明日《公子传》上榜首是法师,法师就答应我一件事,如何?”
“如若不是呢?”
“那我便再送法师十件衣服。”
“姑娘还有多余的玉佩?”
千辞一时语塞,她向来只知道怎么花钱,剩下的事一律推给老二,今日结账时才发现自己只余二百两银子不到,连件衣服都买不起,只能将自己的玉佩抵给了老板。
七叶浅浅勾起了嘴角,这一笑可教所有舟上的千金小姐失了魂,他答道:“若贫僧赌赢了,姑娘的玉佩便留给贫僧吧。”
千辞看着七叶手上的玉佩,十分惊讶:“你什么时候赎回来的?不对,你哪里来的钱赎它?”
问完她突然想起来,这国子祭酒大小也是个正一品的官,俸禄说来也不会太少。
千辞打个响指:“好,就这么说定了。”
这《公子传》上有个榜,以才华、相貌、能力等等为标准对册上所有的人排了个一二三,这榜首啊,是当今右丞唐忌的独子——唐倦,唐栖洲。只十七岁便高中状元,并连中三元,直至今日,只用了两年时间,便已平步青云将要右迁至尚书,除此之外,容貌武功也是十分出众,因此稳居榜首从未出现变化。
至于七叶——却根本不在榜上,也有人想和编书的人理论理论,但都找不到人,只能作罢。
千辞信誓旦旦的保证,七叶定会上榜,且为榜首——她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
前面有两侍从弯腰前来齐声道:“两位请随我来。”
青衣湖中央的亭子是皇帝特地为了泽徒奏曲建造的地方,与湖边以栈桥相接,每次举办这种舟会,泽徒亲自请来的人便在亭子上落座,其余的人也并不禁止,想来便乘船来赏,哪怕只是凑个热闹也能听上那么几句。
只见一青衣男子执琴翩翩走向亭子,湖上立即一片寂静。
千辞回首看去,要说这人在一众乐师中独得圣上恩宠也并不是没有原因的,这身形面貌,哪怕是在俊男美女众多的京城也是名列前茅,白玉脸杨柳腰,比那女子还多一分风流
不过千辞却觉得先前在市井街巷里抚琴的风月时光在他眼里留下了太多痕迹,和他手中的那把朴素无华的古木琴犹如方枘圆凿,并不相符。
他优雅落座,低眉信手缓缓奏起乐曲,正是那首《误折枝》,时而像泉中清水汩汩流出,时而又想两岸猿啼哀声悲鸣,抑扬顿挫,不由得让人身临其境,同悲共喜。
一曲作罢,湖面上依旧一片寂静,千辞回过神来,率先鼓起了掌,泽徒的眼神看过来,看见她的一瞬间眼神变得极其复杂,但随即对她微微一笑,说道:“诸位乘兴而来,在下只奏一曲自然是不能尽兴,有悖于待客之道,因此在下准备了一个新奇的玩意儿,让大家开开眼。”
千辞看见泽徒的眼神中就觉得不对劲,当泽徒口中新奇的玩意儿被推上来时,千辞的心沉到了谷底。
被推上来的是个容纳一人的笼子,而笼子里的,却是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藏禾,而招呼着把笼子推上来的正是兵部刘侍郎·,当今左丞王佑德的亲信。当人们看清楚笼子里青面獠牙的“怪物”时,千辞也清清楚楚的看见了刘侍郎眼里的算计与阴谋。
她暗道一声不好,当下对一旁的楚星河低声快速说道:“你快回府,秦伯父有危险!”
楚星河被她吓了一跳,刚想骂她,却突然看见她的眼神,根本不像在开玩笑:“你什么意思?”
“我来不及跟你解释,一会趁乱走。”
“趁什么乱,你先给我说清楚。”楚星河并不买她的帐。
这时长羿走上前来,步伐有些急促,低声道:“少爷,有贼人在府上纵火。”
楚星河狠狠皱了皱眉:“你说什么?什么人敢在将军府纵火?秦渡舟呢?”
长羿:“秦少爷被皇上召进宫了,您快回府看看吧。”
楚星河终于察觉事有蹊跷,犹豫再三,最终点了点头。
临走时他担忧的看着千辞:“你多加小心,我去去就回。”
千辞扬起一个笑容:“放心吧,我还没找你喝酒呢。”
千辞望着远去的楚星河,摇了摇头,这酒他怕是再不愿意跟她喝了。
半年前,藏禾的尸体离奇的出现在千府,她派人追查,只找到不远巷子里面一具黑衣人的尸体,服毒自杀,没留下一点线索。
试药的村庄选在秦淮地界明摆着是要嫁祸给她爹的,而今日王左丞的人带着藏禾出现在这里,怕是已经布好了天罗地网在等着她。
她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自然不能将楚星河也拖入这泥潭中,早就与长羿串好了说辞。
只是...让她想不通的是,她与泽徒并未结仇,甚至之前还有过旧交,他为什么要帮助左丞相一起陷害她。
泽徒低着头,仿佛是不敢与千辞对上目光,向刘侍郎拱手做礼:“在下参见刘侍郎,还请侍郎说一说此为何物,好让我们开开眼界。”
刘侍郎有意无意的看了千辞一眼,开始说道:“这东西,可是个吃人的怪物!”
话音一落,人群就出现了骚动,有人问:“看着像是个人,怎么会是怪物?”
刘侍郎不怀好意的一笑,答道:“那你们可看好了。”
说完他拿起一边的皮鞭,像笼子里的“怪物”狠狠地抽去,刘侍郎是武将出身,这一鞭子抽的又快又狠,千辞根本没来得及拦住。那“怪物”本来是蜷缩在笼子的一角,被鞭子一抽,立刻发出了疼痛的嘶吼。
他的这一嘶吼让众人看清了笼子里恐怖的光景,在月光下,那怪物眼睛泛着红光,张开血盆大口,满口獠牙,舌头已经被割掉了半截,鲜血从嘴角不可遏制的流着,十分骇人。
千辞看着从藏禾嘴里不断滴落的鲜血,逐渐红了眼眶,她拔出烈阳鞭就想上前,却不料被人抓住了手——是七叶。
她几乎是忍耐到了极点,见他拦自己,更是心寒:“你要拦我?”
第22章 鸿门宴·十
七叶平静的看着千辞,口中吐出两个字:“我来。”说罢不等千辞反应过来,人已经消失在原地。
刘侍郎拍了拍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大家可能不知道,这怪物原本只是村庄上的村民,但却因为某些人的私心,让它们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怪物。”
刘侍郎看向千辞:“不知千姑娘可有所耳闻?”
他顿了顿,接着说:“毕竟是在秦淮出现的。”
话说完全场哗然。
一旁的藏禾听见了他说的话,冲着刘侍郎的方向就扑过来,若不是有笼子拦着,怕是已经把他撕碎了。
刘侍郎被他的举动激怒了,骂道:“不人不鬼的东西,还敢作威作福!看我不打死你!”说完又狠狠地挥了一鞭,可这一鞭却没打到藏禾身上。
刘侍郎看着抓住他鞭子的人,略有些惊讶:“哟,这不是祭酒大人吗?不过您这是...在做什么?”
七叶未发一言,静静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