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胜躬着身端着一碗汤药递给了她。
柔嘉站在外面,依稀听得见他粗沉的呼吸声,大约是醉了酒又发了病,这声音并不匀称,听得她忽有些心悸,久久没去接那托盘。
“公主?”张德胜又叫了她一声,“陛下如今还在病中,有多大的恩怨都不妨以后再说,再说若是陛下出了事,那您舅舅就算有冤情也昭不了雪了是不是?”
他们一个个惯会拿这些冠冕的理由来逼她,柔嘉虽是看破,到底还是心软,没再多说什么,拿了托盘进去。
内殿里很安静,除了他的呼吸声再听不见什么别的动静,仿佛一头受了伤的猛兽一般,时而急促,时而舒缓,教人没走一步都不敢踩实。
因着他还在病中,里面只留了一盏细细的烛火,外面又罩了一层黄绢,朦朦胧胧的只照亮那床头的一角。
柔嘉对他的内殿很是熟悉,因此尽管光线并不亮,还是凭着往日的感觉朝着那床铺走去。
然而,没走出几步,脚边忽踢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柔嘉吓得脚步一顿,直到那东西撞到了床柱上,发出当啷一声清脆的响,才听出那原来是个酒壶。
柔嘉平了平气,眼睛仔细辨认了一番,又发觉这地上横七竖八地扔了好几个酒壶。
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心生疑惑,他不是一向最爱整洁干净吗?
从前他连看过的书页都捋的平平整整,没有一丝折痕,如今又怎么会容忍自己的内殿里狼藉成这个样子?
柔嘉环视了一圈,小心地捧着托盘放到了床边的案几上。
离得近些,她一抬头看见灯光下的那张脸,忽然有些失神。
他一贯是极为精神的,从前拉着她胡闹了一晚上之后还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有时候早上她还在睡着,却能听见他已经到了后殿的练武场里和侍卫角力了,往往她刚起身,他却已经下朝或议事回来了。
如今这张脸的眉眼仍是那么凌厉,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修养的缘故,脸色比从前略略泛了些白,从前利落分明的薄唇现下微微抿着,唇上血色浅淡,又削减了一分压迫感。
烛光一摇晃,恍惚之间倒让她想起了当年的几分样子。
那时候他还是翩翩少年郎,远没有现在这般成熟冷硬,也不像现在这样气势逼人,说起话来泠泠如山间泉,皎皎如松上月,虽也疏离,但那是令人自惭形秽的下意识远离,而不是现在这般,令人心生惧意,丝毫不敢生出亲近之心。
幸好他现在意识昏沉,连柔嘉摸了摸他唇边的青茬都毫无知觉。
那青茬刚冒出来,并不长,稍有些扎人,柔嘉这还是头一次见他这般疏于打理自己,忍不住多摸了两把。
只是当指尖滑过他干燥的下唇的时候,他忽然皱了皱眉,柔嘉一惊,这才连忙收回了手背过了身,略有些不自在地端着药碗轻轻叫了他一声:“皇兄?”
外面的雨声渐大,她疑心他是没听见,又凑得近些叫了一声:“皇兄,你醒了吗?”
一连两声,他皆没什么反应,柔嘉舒了口气,同时又不禁有些忧心,他若是不醒,这药可如何喂下去?
但让她直接把他叫醒,她又不敢,想了又想,她还是决定将人扶起来,直接喂下去好了。
她想的倒是挺周全,但着实忽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有多沉。
直到架着他的肩膀,将他半靠在自己身上气喘吁吁的时候,柔嘉又不禁有些后悔。
她撑着手臂正想歇一会儿,一抬头却忽然发现他已经睁开了眼。
那眼神极为锐利,清醒的完全不像是醉酒的样子。
柔嘉目光一顿,全身忽然绷紧,不知该如何解释。
两人直直地对视了片刻,那锐利的眼神忽然一点点淡下去,整个人又成了昏沉沉的样子,柔嘉紧绷的背才慢慢放松,趁机再拿枕头垫在了他背后,将他勉强直起。
明明是微冷的雨夜,可她经次一遭却微微出了汗。
柔嘉擦了擦额,端着药碗递到了他唇边试图喂下去。
然而无论她怎么尝试,那人始终紧抿着唇,黑色的药汁一点也渡不进去。
“怎么跟桓哥儿一样……”
柔嘉叹了口气,难不成他也不爱喝药吗?
但她刚叹完气,眼前的人忽然放松了一些,小半碗药汁一勺一勺顺利地喂了下去。
事情正顺利的时候,窗外忽然传来了一声雷鸣,柔嘉手一抖,再一回神,只听淅淅沥沥的小雨忽然变大,哗啦啦地听得人心慌。
她还赶着回去,听着雨声心里忍不住有些着急,手底的动作也有些快,一勺刚咽下去,立马又补上一勺。
大约她的动作实在有些着急,那闭着眼的人咳了一声后,忽然抿紧了唇,不再饮药。
“怎么了?”柔嘉放下了勺子,抬头看了他一眼。
但那双眼睛仍是昏沉沉的,忽然闭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