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犀从怀中掏出一枚雪花刃来:“这是在我夫君脖子的伤口中发现的,埋在血肉里,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苏无回看见那雪花刃的时候,心还是坠了一坠的,雪花刃花哨大过实用,除了易小凉,旁人都不大爱使。
“怎么,无话可说了?”叶犀已换了神色,显出杀伐的气势来,“易溪亭既不露面,你便来偿命罢。”
从前易溪亭说过,苏无回是他收的弟子中最有天分的一个,可这天分还是让他给蹉跎了,这个他指的是易溪亭自己。
他曾叫苏无回改投他处,可苏无回并不愿意,毕竟他也被玉相随叫了许多年的七九。
涑河山庄的弟子顾不得许多,皆往山门外奔来,饮月弟子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这个时机,于是尽数蜂拥而上,四处乱作一团。
“等……一……下……”
众人闻声罢手,循着声音瞧见一个雪青衫子的圆脸姑娘,从一旁林子中走出来,发上还沾了几片银杏叶子,手里拿着一块不知什么饼,撕了一块放进嘴里。
易小凉走到离得最近的人身旁,看也没看,就将手里的饼塞到人家手里,道:“劳驾,先帮我拿会儿,你们将路堵得严严实实,累得我还得一大早从后山林子里钻上来,连饭都吃不踏实。”
“小凉?”这人一声惊喜。
易小凉抬眼看他,眼前人长得十分喜庆,浑圆的肚子和浑圆的脑袋,肤色又雪白,浑似冬日里头堆起来的雪人。
“哦,宋沉舟啊。”易小凉又痛心疾首地瞧了一眼自己塞过去的饼,“看来是所托非人啊。宋沉舟,怎的你什么热闹都凑,此番谁叫你来的?可是你大哥?我瞧你长得人模人样,怎的不学人长长脑子,你二哥哥已经死了,如若你再死在封安……”
雪人道:“我大哥哥不是这种人。”
易小凉从他身边走过去:“懒得管你家烂事,不想死在这就少掺和。”
宋沉舟哦了一声,拿着一张饼往后头闪了闪,左右瞧了瞧,撕了一块塞进了嘴里,今日一大早便被人从被窝里薅起来,耗到这个时辰着实有些饿了。
“小师妹!”众师兄想到若是她瞧见七师兄的尸身不知该多难受,立时又忧心如焚。
苏无回扫了她一眼,未说什么。
“你们说要理论。”易小凉站到苏无回身前,对着叶犀道,“我方才听了一嘴,你们理论得也忒粗糙了些。凭着一枚雪花刃便说人是我涑河山庄杀的,我竟不知道贺夫人这般抬举我们涑河山庄,也不忧心贺庄主夜里回来站在床头,与你说,报错仇了?”
叶犀瞧着眼前这模样略显娇小的姑娘,冷哼一声:“涑河山庄是没人了么,净是些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那我倒要听一听,雪花刃铁证如斯,你要如何狡辩。”
“那你要这么说的话。”易小凉伸手从怀里袖里甚至发髻上开始摘东西,一件件往地下扔,“雷鸣弹弹弹,这名儿起得是儿戏了些,但这是货真价实的澜沧派的暗器,柳叶眉,黄沙寨用过,手中刃,凤凰花,袖箭……”
易小凉手一扬,几枚细针便破风而去,扎到了孙钰照身旁弟子的发髻上。
“你!”孙钰照仔细一看,“你怎么会有我们神龙帮的龙须针?”
“我野地里捡的啊。”易小凉理所当然道,“你们用完暗器又不捡回去,还不许旁人捡了?若我方才将这针扎到他身上,那这人便是你们神龙帮自己杀的了?”
孙钰照一时无话反驳,只道:“强词夺理!”
易小凉见他一副凑热闹嘴脸便来气,道:“孙帮主,怎的,与归云教的事了了?我可是听说那日饮月山庄喜宴上你神龙帮大出风头,矢寒衣灵犀掌秘籍都在你们神龙帮手里?我瞧着你自己身上的屎都擦不干净了,还来凑热闹。”
孙钰照果然恼羞成怒:“你胡说什么!什么矢寒衣什么灵犀掌!”
易小凉不再理会他,与叶犀道:“这将晓本还是我的呢,往后死在将晓剑下的也算我头上了?”
“巧舌如簧!”
易小凉叹气:“跟你们这帮上了年纪的人就是没法子讲道理,我不理论吧,你们说我是默认了,我理论吧,又说我是巧舌如簧。”
叶犀见她东扯西扯没完没了,不再压着性子听她说话,道:“即便你今日扯出大天去,也要给我夫君偿命!”
易小凉杏眸一睁,瞋目切齿,泪盈于睫:“偿命是吧?那我七师兄的命谁来偿?”
叶犀挽剑,疾言厉色道:“等你偿了亡夫的命,再来问我。”
易小凉冷哼一声:“如此,我与你无可理论,只取性命。”
“小凉。”苏无回拉住易小凉的胳膊。
易小凉回头,眼中泛红,只道:“我心中有数。小师兄,你带大家进去,我一人与叶犀应付,若你们都在此处,少不得要与底下那帮人练手了,实在划不来。”
她随手取了把师兄的剑,握紧了瞧了瞧,许久没有正儿八经跟人动过手了,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光景了。
涑河山庄的剑法胜在精巧灵活,点劈崩刺变化不按套路,走得是泥鳅的路子,一边滑不留手抓不到,一边如苍耳沾身甩不脱,若是平日易小凉倒也能与叶犀纠缠一阵子。
可奈何叶犀今日招招狠厉,剑上灌了内力,剑势锋利无比,应付起来并不容易。更何况,她用的剑是将晓。
长夜晦暗,天色将晓。这柄剑,易小凉再熟悉不过了。
将晓吃了内力后周身泛着绯色,犹如破晓时天际涂抹开的云霞,流泻万里,剑风扫处光芒乍现,破天而来。
相接不过几招,暗红色剑风轻而易举震碎了易小凉手中的剑,劈入她的招式中,在她卸力去避时倏然变劈为扫,一剑割上了她的左臂,顿时见骨。
涑河山庄弟子见状再不顾忌,立时涌出来,与饮月山庄的人又是一团混战。
此时叶犀已然拿捏出了易小凉不过尔尔,竟慢慢收了致命的招式,出招仿佛戏弄一般,既让她能勉强接住,又让她使不出多余的气力,还时不时送个破绽与她。
易小凉咬牙撑着,她身后是涑河山庄,即便前头是火海刀山,也绝不能退缩。
叶犀失了耐性一跃而起,将易小凉连人带剑击了出去:“如此不堪一击,你们涑河山庄也好意思称江湖名门。”
易小凉撑着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将满手血迹在衣襟蹭干净了,道:“叶犀,是你非要搭上饮月山庄这百条人命,怪不得我。”
叶犀忽然警觉:“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易小凉笑道,“你以为我涑河山庄不精于武学一道,便可以任你宰割了?涑河山庄以何立足江湖,你心里当清楚,否则你也不会止步于此不敢进山门一步。你们今日,谁也别想活着走下去。”
涑河山庄以机关暗器闻名江湖,为许多正道门派不耻,讥讽涑河山庄之人只会暗中放冷箭,上不了台面,可却也不得不承认其中厉害,处处忌惮三分,心里素质弱一些的,瞧见雪花针与雪花刃,也是要抖一抖的。
赵落风立时反应过来:“涑河山庄果然够卑鄙无耻。”
易小凉笑道:“等你身首异处,沦为花下烂泥的时候,再来与我计较吧,托你们的福,明年我这一山的银杏,定然能郁郁葱葱。”
赵落风面色大变,身后的饮月弟子也有些张皇失措:“你……你简直是个魔头!”
“你唬得了旁人,唬不了我。”叶犀飞身一剑送过去,“若真如此,你还容得我在此站这许久!”
易小凉却避也不避,眼瞧着将晓送至眼前,犹自稳住心神,镇定道:“信不信由你,你当真以为我接不住你方才那一招?若非如此,如何将你骗至此处。”
剑风已然撩起易小凉额前头发,却倏然停在了眼前,叶犀这才去瞧四周,此时她已至山门前梧桐树下,眼中神色变幻,不禁有几分犹疑。
易小凉继续道:“你大可以一剑刺下来,我拼死也会扳动这机关,只是可怜了你那些弟子,可都要命丧于此了,你若顾惜这几百条性命,便叫他们弃剑下山去。”
谁料叶犀闻言却突然发狠,举起将晓道:“那今日谁也别想活!”
第15章 、叶二小姐
小师妹,你好狠毒的心。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得当啷一声响,一尾雕花羽箭撞上将晓,硬生生将剑锋挫开,裹着叶犀十成内力的将晓一剑扑空落在一旁,青石板瞬时碎成蛛网纹路。
随即远远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这人只说了四个字,却足以让叶犀心神大震。
“叶二小姐。”
叶犀眼中神色晦暗不明,贺夫人做久了,叶二小姐这称呼,她已许多年未曾听过了,恍惚了眨眼片刻,她提了剑起身去看来人。
易小凉得了喘息机会,捂着血肉模糊的胳膊起身,远远瞧见青石阶上走近白色身影,撑了一柄白底红梅纸伞,一步步走得悠闲,身后天穹高远。
众人都停了手里动作去瞧,那美貌女子不紧不慢拨开人群行过来,于叶犀面前止了步子,语调稀松平常:“贺知江是我杀的,你找别人报什么仇。”
若是旁人空口白牙来这么一句,倒不值得信,可这话由她口中说来却由不得人不信,原本江湖上什么脏水都少不了要泼她一瓢,更何况今日这水还是她亲自浇下来的,实在是猖狂。
江湖中似这般猖狂又貌美的女子,也便只有一个花易落了。
叶犀未曾言语,倒是宋沉舟带的人先开了口:“是花易落!三公子,我们要不要替二公子报仇!”
宋沉舟方要开口说话,宋家弟子已然持剑冲了上去,剩下他在原地急得跺脚:“快回来……”
花易落站在那里,身形修长,姿态放松却似周身绕着庞大气场,她于伞下回头:“今日我不杀旁人。”
宋家弟子你瞧瞧我,我瞅瞅你,稀稀拉拉退了回去,浑然无事发生。
孙钰照却两眼精光,见缝插针道:“花易落,这雪花刃可是涑河山庄的独门暗器,你怎么会有?我看就是你们归云教怕饮月山庄独大,与涑河山庄暗地里勾结,想要置贺庄主于死地!”
话音方落,他身旁弟子却突然倒地,众人惊散,孙钰照俯身去察看,瞧见他脖子里插了一枚龙须针,正是他神龙帮惯用的暗器。
自始至终,花易落瞧都未瞧他一眼,只是方才被真气扬起的衣角慢慢落了下来。
叶犀质问道:“你为何要杀他。”
“你说他……”花易落指了指方才倒下的神龙帮弟子,发自内心地疑惑,“还是贺知江?”
不等叶犀回答,她又径自道:“不过也没什么区别了,杀便杀了,哪来哪么多为什么。我杀他们,与杀路边一只野狗有什么区别。”
叶犀被这种及其随意的口吻激怒,眼中怒火丛生:“花易落你找死!”
于是二人顺理成章动起手来,花易落岁随手扔了纸伞,只见那伞遥遥飞到一旁,稳稳落到了地上。
宋沉舟溜溜达达过去捡了,自个儿撑起来,原地转了几圈,一副如获至宝的开心模样。
易小凉无语,合着这愣头青是来捡破烂的。
苏无回捡了空当上前来察看易小凉的伤势,他盯着她臂膀看了半天,欲言又止:“你这胳膊……”
“还能执剑么?”易小凉问,“哦,是左手,那便罢了。”
苏无回冷冷道:“若是左手废了,你可是开心了?”
易小凉知道他这话里的意思,她若老老实实去步青谷,也没有这一遭事。
花易落避了叶犀一剑,哂笑:“叶二小姐此番不叫女儿出来送死了?”
这话倒提醒了易小凉,她才留意去看了一下,贺槿儿当真没有来,于是她高声与花易落道:“执教使此言忽然让我想起一件事来,啊,疼。”
苏无回与她缚伤处的力道并不减:“不疼如何长记性。”
易小凉只得忍了疼,继续道:“贺庄主为人向来光明磊落,在江湖上有口皆碑,执教使为何毫无缘由将贺庄主杀了?”
花易落不知道这姑娘打的什么算盘,只冷哼一声:“他光明磊落?”
“难道不是吗?”易小凉反问道,“那日在饮月山庄,贺庄主明明知道自己的女儿不是执教使你的对手,仍恪守江湖道义,宁肯看着女儿受伤也不肯以多欺少,只在一旁看着,难道还担不起磊落二字吗?”
花易落道:“若不是贺知江那老贼功力不济了,他怕露出马脚来,你当他会管什么以多欺少的狗屁道义?”
花易落一边分心言语,一边应付叶犀,竟也半点不落下风。
叶犀攻势愈发密了起来。
“啊。”易小凉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贺庄主身体出了岔子,不知道贺庄主是出了什么岔子,可有服药调理了么?”
这是在问叶犀。
叶犀正与花易落过招,实在无力分心应付易小凉的花花肠子,便道:“江湖人士哪个不是一身伤,有什么可奇怪的。”
叶青青那药果然是为着贺知江抓的。
易小凉调大了声调:“听贺庄主调理了如此之久,好似没什么起色啊。”
叶犀似是一怔,她说的没错,贺知江调理了近乎半年之久,非但不见起色,反而愈发严重了,甚至都没法调运真气,如此想着,不觉手上慢了一瞬,便被花易落捏住剑势,稳稳压住,逼退了几步。
难道那药有问题?这绝不可能,那药方可是出自有「无常三难」之称的步青谷莫相忘之手。
易小凉便趁热打铁:“贺夫人,有些事不亲力亲为,总是叫人不大放心啊,上回,我遇着你们山庄的一个小姑娘去抓药,叫什么……叫什么江初照的……”
「江初照」三个字似乎带了些魔咒,叶犀闻言明显心神大震,忽然明白了易小凉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