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犀走过去,森然冷笑:“十几年了,我竟没认出来,我山庄的好徒儿,温顺乖巧的叶青青,竟然就是江初照。”
叶青青撕去了脸上易容的面具,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我亦不知旁人眼里温柔慈爱的姨母,竟是蛇蝎心肠。”
叶青青与叶犀就这么互相瞧了许久,叶青青眼中含泪带恨,而叶犀眼中却稀松清淡,像瞧着一株花,一棵树。
终究还是叶青青又先开了口:“我六岁那年,你找到师伯说你不忍心看我流落在外,所以你想将师伯与我接回饮月山庄。师伯心软,不疑有他,便带着我跟你回了山庄。”
叶犀并未拦着叶青青的话,只等她停了,才道:“我是想过让你好好生活,可是你太固执了,同你娘一样固执。不论我如何示好,如何照料你,疼爱你,你总是不肯告诉我你娘将灵犀掌秘籍藏在了哪里。”
叶青青瞧着叶犀浑不在意的神色,只恨不得将她的面容撕开,露出她淬了毒一般漆黑的心来:“于是你终于没了耐性,在我七岁那年,你与贺知江一起设局,想要哄骗我交出秘籍,却被师伯识破,师伯恨你不争气,便将当年外祖受伤的真相讲了出来,便问你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谁料你与贺知江却更加丧心病狂,师伯拼死护着我逃出了山庄,却仍旧被你们追上。”
这一声声砸入李执南耳中,那一幕幕被刻意埋藏的场景恍然闪在眼前,他有如朽木一般滞在椅子上,只似个处处残破的纸人。
叶青青再也抑制不住恨意,声嘶力竭喊道:“她才七岁,贯胸一剑,叶犀你好狠的心。”
“我并不想杀你,怪就怪你不听话,一心觉得我要害你,便疯了一般往剑上撞,不过这样还能活下来,你也是命硬。”
叶犀说到此处,眼风似剑直刺入骨,“她?你不是江初照,你究竟是谁?”
叶青青本就无意隐瞒,她看了一眼李执南,道:“李执南是我的养父。阿照没有活下来,叶犀,不知你夜夜噩梦的时候,可是看见了阿照的脸?”
叶犀闻言,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道:“好,极好,大师兄你宁愿把秘籍给一个不知来路的人,也不愿交给我,你果然,果然还是一心向着叶灵。
你为了她,为了她与江月的孩子,不惜违背誓言弃灵犀门而去!
若不是你弃我而去,灵犀门何至于此!
你曾发誓说要与我一同守住灵犀门的!你曾说过的!可为何连你也要弃我而去!”
李执南就像看见少时多少回赌气蛮横的小师妹,耍起脾气来惊天动地,他每每在一旁默默站着,如温吞泉水,漫过一切棱角。
他仍旧像少时那般,缓缓道:“阿犀,我不愿看你淹没在黑暗里……”
“够了!”叶犀失了耐性,“你弃我而去,甚至偷偷将灵犀掌秘籍送出去,若不是没有那一半秘籍,我又何至于二十多年守着一本无法练的秘籍,灵犀门又何至于分崩离析,贺知江又何至于强练下册秘籍导致功力尽失,是你毁了灵犀门!”
叶青青握了握拳:“那你将我爹的手脚筋脉全部挑断,挖了他的眼睛,废了他的功夫,将他锁在地牢里,让他生不如死,你何尝不是也毁了他!”
她像是要拼上性命,忽然朝叶犀出掌,“贺知江死得够惨吗?叶犀,你也不得好死!”
原来贺知江并非死于花易落之手,可花易落为何要认下这一桩事?
易小凉左思右想也想不通,于是在人堆后头寻花易落身影,却瞧见她与宋沉舟正磕着瓜子瞧这一出精彩的戏,心道宋沉舟这是多大的心啊,这时候了还不跑。
叶犀寻了个破绽便化了叶青青的掌力,取了地上匕首便朝她后心刺去。
花易落不知何时竟已站在了叶犀身旁,来去毫无声息跟个鬼魅似的,真是好轻功,只见她空手将匕首夺了下来。
叶犀正待发作,一旁假山后头又传来一句「贺夫人,收手吧」,随后走出来两个人。
待众人看清楚这两人面貌,皆是一惊。
“江大公子杨二爷,孟小三郎易纨绔,沈家小幺如玉树”,这二人便是杨二爷杨梵和沧音教的孟小三郎孟寒树。
叶犀明显失了镇定,方才的一切,岂不是都被他们知晓了:“你们,你们何时来的?”
易小凉热心肠道:“在你说你与贺知江两情相悦的时候。”
“是你?”叶犀狠厉地盯着她,“你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竟是好手段。”
易小凉连忙摆手道:“那你可高看我了,我哪里来如此大面子请得动这些神仙。”
杨梵一脸痛惜道:“贺夫人,你实在是糊涂。”
叶犀颓然笑了几声:“怎么,杨二爷这是要行正义了?好,既然今日撕破了脸皮,也不必虚与委蛇了,若是想阻我,便动手吧。”
易小凉内心赞叹,高手便是高手,能动手绝不废话,当真是我辈楷模。
她戳了戳沈三的臂膊,道:“你今日来得不亏,能瞧见当世两大高手与人动手。”
只见沈三点点头:“托你的福,终于也能开一开眼。”
“我娘亲还在世时,常与我和轻寒讲江湖故事,她总说,她十六岁时,江湖上俊采星驰,遍地是霞姿月韵一般的人物,那时候的江湖,说不准你在茶棚子喝茶,去街上买菜,都能遇见不世出的高手,每一张寻常的面貌后头都藏着一段惊艳的故事。”
“那时我日日都想有朝一日能去闯荡江湖,亲眼瞧一瞧那些前辈的卓越风姿。杨梵,孟寒树,空念大师,灵犀门的灵犀双秀,还有百年难得一遇的沈小公子沈景遇,更是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好吧,勉强再算上贺知江。”
可是啊,可是还没等听故事的小姑娘长大,故事里的人都褪了色,几乎再也听不到人提起灵犀门,艳羡了众人的少年一袭白衣命陨鹤归楼,像星子砸地,失了耀眼的亮色,归于尘土,变成了醒目收住的一段故事,台子上的一出傀儡戏。
如今江沉云的死,又将这故事翻过去一折。
沈三瞧着易小凉,道:“我亦听人说过,「白马红裙将晓剑,雏凤清声易小凉」,你并不逊色于旁人。”
“我怎么没听说过。”易小凉佯装咳嗽一声,浑不在意地指着叶犀,道,“将晓剑在那儿呢。”
沈三瞧着将晓,问道:“那剑原不是你的么,如何到了叶犀手里?”
“这就是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了。”易小凉并不接着讲,却看着后头静静立着的孟寒树,不免遗憾道,“看来今日是没福气看见孟小三郎出手了,沧音教一贯以「乐杀」「声惑」立教,教中弟子皆修习乐器,以乐声交织内力,尤其是孟寒树,他修习的是七弦琴,每每与人动手时,实在是……”
沈三接道:“惊才风逸?”
“十分骚包。”
沈三笑得扑哧一声,露出一排整齐牙齿。
正此时,赵落风看出叶犀已是近乎力竭了,便持剑冲上去相帮。
“赵落风在如今新一辈的弟子中,也算数得着的了,但如今看起来,还是不够给杨二爷打牙祭的啊。”
易小凉好奇地问沈三,“你说,若是花易落,可能与杨梵或是孟寒树一战?”
他思忖了片刻:“倒不见得会输的十分难看。”
易小凉又问:“那,周有离呢?”
沈三道:“不若你去问一问花易落,他与周有离究竟谁更胜一筹?”
这几句话间隙,赵落风已然受了伤在一旁运功调息,孟寒树终于唤人将他的琴取了来,在一旁摆了琴桌,焚了香。
琴音起,剑光落。
易小凉仔细听了片刻,一脸疑惑地看着沈三,沈三点点头,道:“只是寻常曲子,并未掺杂内力,可能孟前辈只是单纯地想……弹琴助兴。”
易小凉只得感叹:“这等境界,实在不是我这种纨绔能理解的。”
一曲悠扬,长剑合鸣。
将晓似有呜咽之声,竟从叶犀手中脱手而落。
琴音止息,杨梵正好收剑。
叶犀伏地而笑:“好,今日若命丧你杨梵之手,也不算枉活,只恨不能为我夫君报仇,待我奈何桥头遇见他,遇见他……哈哈哈……”
孟寒树道:“贺夫人,深渊不渡人,回头是岸。”
“凭什么。”易小凉忍不过,往前站了几步,“她残害师兄,连七八岁的小丫头都不放过,今日又杀我师兄,所犯罪行擢发难数,凭什么回头还有岸在待她?”
孟寒树道:“易姑娘想如何?”
易小凉道:“深渊不渡人,我便渡了这深渊。”
“易姑娘!”
第18章 、残阳似血
他连命都不想要,可是有什么用呢。
贺槿儿一袭缟素,正如年少时易小凉初次见她一般的模样。
她奔至叶犀身侧,将叶犀掺起来叫了声母亲,不去问杨梵,不去求孟寒树,却直直看着易小凉。
易小凉还未踏足江湖时,整日混迹的不过是封安这一处地方,与她从小玩到大的也只是街上寻常人家的姑娘。
贺槿儿是她幼时见到的头一个习武的小姑娘,一袭白衣杀伐利落,于是自见她第一面,易小凉便自顾自将她当作了朋友,无须深交,也无须她知晓。
贺槿儿转身瞧着饮月山庄的弟子,冷声道:“易姑娘的师兄是谁杀的?”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当中有人瞧了瞧赵落风,可没有人敢答话。
她又问了一遍:“人是谁杀的?”
声色凛冽。
赵落风瞧着面容冷峻的贺槿儿,走上前来道:“是我。”
贺槿儿未有他言,将手中长剑扔到赵落风面前,长剑落地声响清冽,刺入赵落风耳中。
赵落风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小师妹:“你……你要我,去死?”
贺槿儿亦盯着他,其中含义不容置疑。
赵落风话音已然有了一丝颤抖:“师妹,我……我是你师兄啊。”
贺槿儿久久无言。正在众人都以为她心软了的时候,却见她忽然掏出一把匕首来:“那这命由我来偿。”说罢便往自己心口扎过去。
最后一刻,赵落风握住匕首,鲜血模糊地将匕首从她手里夺下来,此时他终于知晓了贺槿儿的决心,便似堪破了往昔十几年的情分,道:“这是师兄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从此以后,你我兄妹情断义绝。”
利刃刺入心口会不会觉得寒凉,赵落风想,利刃哪有人心寒凉,鲜血顺着伤处涌出,缓缓带走了周身的热气,亦带走了赵落风的牵绊,他的视线逐渐模糊,四肢失力跪倒在地上,瞧着贺槿儿向他迈了一步,他用尽气力抬手止住她,张了张嘴,道:“不必。”
贺槿儿压住心头情愫,睁开眼睛,道:“如此可能给易姑娘一个交代了?”
她又转向杨梵与孟寒树,深深一拱手,“剩下的事情,既是灵犀门旧事,可否容我母亲与师伯……自行解决?”
杨梵看了一眼孟寒树,只见孟寒树如老僧入定般,不置可否。
他心里啐了一口,这老儿太能拿腔作势。他二人今日之所以会来,皆是因为收到「无常三难」玉相随的一封信,他二人原受过步青谷的人情,所以才来走这一趟,先头他倒是出手了,可那孟寒树倒好,在一旁装模作样弹了个琴就算完了,这人情还得也是忒容易了些。
一贯话少的孟寒树却突然开了口:“此事……”
杨梵心里「嘿呦」一声,等着他的下文,谁料孟寒树不紧不慢道:“杨兄觉得呢?”
杨梵险些气飞了胡子,转眼一想,有样学样道:“我等是因着玉夫人的请托而来,此事,还是听易姑娘的罢。”
既然球踢回来了,易小凉便自行拿了主意,道:“贺姑娘自便。”
“枉你们素日满口行侠仗义……”瞧见此景,叶青青胸中怨怼难平,失声冷笑,“可到头来还不是袖手旁观,各扫门前雪!”
“叶青青。”易小凉叹气,道,“各扫门前雪总也好过将雪堆到别人家门前,你说是不是?”
叶青青一脸不忿却终究无可奈何。她等了许多年,终于等到如今的机会,贺知江与叶犀守着一本灵犀掌下册秘籍多年,终于忍不住冒险一试,然而强行催动真气练下半部灵犀掌便如同修建空中楼阁,一着不慎便毁了根源,不得不长久服药调理,于是她暗中在贺知江的药里做了手脚,贺知江经脉受损严重再加上药性入骨,这才叫她轻而易举取了性命。
她将雪花刃埋在贺知江的脖颈中便是为了借涑河山庄之手对付叶犀。
可谁料她的辛苦筹谋,也只换了贺知江一条命。
众人见事情有了结果,便陆续下山去了。易小凉叫住正欲下山的花易落,问道:“花执教使,那日在饮月山庄,可是你从贺知江手底下救了我?”
“算是吧。”花易落道,“我只是顺手捡了你,将你送去了医馆。”
“不知道花执教使为何多次对我施以援手?”易小凉语气中并未有质问的意思,倒是纯粹好奇。
“可能……”花易落想了想,“只有你一人个称呼过我姑娘?”
这个答复是易小凉没想到的,就为了一个寻常的称呼,花易落竟愿意将一盆杀人的脏水揽下来?
“你不信?”花易落看穿了易小凉的心思,但她毫不在意,仿佛也懒得想接口敷衍了,“我也不信。”
易小凉不打算再纠缠这个问题,她还有更想知道的:“周蘅是不是归云教的执教使周有离?”
花易落掩唇一笑,不置可否:“我不是告诉过你,周有离这个魔障最喜欢骗小姑娘了。你下次见着他,千万别手下留情。”她心情忽然十分愉悦,连走路的步调都透着轻快。
花易落走后,沈三也不知何时不见了人影,这人来得悄无声息,走得也不知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