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谢正予,已经是第十个了。而传言,也已经变成山中有摄人心魄、食人心肺的千年狐妖了。
“也就是说,每隔些时日,就有一个人失踪?”易小凉道,“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报官?”
“先头几个人失踪的时候都报了官,可是官爷来查了几趟,什么也没查出来。”青翠抽噎着,“最后也只是封山了事。”
“先头几个人?”易小凉从青翠话中抓到了重点,“这回你家少爷失踪没有报官?”
青翠支支吾吾:“没,没有。”
“为什么?”易小凉不解,“听你说前头几个人都是耕作的百姓,唯独你家少爷是个年轻书生,许得跟之前的案子不一样呢?”
“不能报官。”青翠明显有些慌神,“不能报官。”
显而易见,谢正予身份有异,不能被官府知道。易小凉便没再继续问。
“女侠……”青翠忽然扯住易小凉衣角,又哭了,“我瞧见你是有本事的,能不能救救我家公子?家中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易小凉想到些什么,拿出绯花来,问:“你可认得这个?”
青翠眼神躲闪:“没,没见过。”
这丫鬟明显还有什么事瞒着她,易小凉更加笃定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次日一早,易小凉早早醒了,昨日没来得及问周蘅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他走后去哪了,只等着他今日来时问一问。
可是,若周蘅来说昨晚的事,她该怎么说?
她无意识地曲起食指摩挲着自己的双唇,她也是头一次被人这么亲……
平日吊儿郎当的人,如今竟这般扭捏纠结,易小凉长叹一声,真是麻烦,今日还是别见周蘅了吧。
倒是没用易小凉操心,整一日周蘅都没有出现,圆月高升的时候,易小凉心中竟有些不快,周蘅这个登徒子!
不是说来赔罪吗!亲了人一句话没有就跑,最好别让我抓着你。
易小凉烦恼得睡不着,推开门往院子里走走,瞧着天上月色好,几步跃到房顶上,托了腮数星星,等到不知道重数了多少遍,忽然听见巷子里有些动静。
巷子里出现了个人影,等走近了,易小凉借着月色分辨出来是那日帮她牵马的山生叔。
山生叔独自从门前经过,她叫了一声,谁料山生叔就像没听见一样,直直往前走,易小凉追上去一瞧,这才发现山生叔全然不是白日里的鲜活面容,眼神呆滞神情木然,像是无形中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般。
月黑风高夜,就连虫鸣与蛙声都罕见地歇了,冷风钻颈,易小凉摸着胳膊打了个寒噤,这种条件就别刮风了吧,毛骨悚然。
正想着时候,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搭上易小凉肩膀。
第24章
装神弄鬼,必有蹊跷。
惨叫声瞬间响彻葛家庄上空。孟旧柏捂着胳膊,梗直了脖子瞧着易小凉,拨了拨她的折扇:“小贼,动作挺潇洒啊。”
方才她右手弹起雪花刃,左手折扇一抖一合将暗器夹在扇骨中,身形一转风还未落雪花刃便卡上了他脖子。
易小凉看清楚是谁后,额上一滴冷汗结成珠滑了下来,咣当咣当跳的心终于平和了些:“怎么是你?”
“呦,我就说你肯定还记得我,我这般倜傥气质总是叫人过目难忘。”孟旧柏撩了撩额前鱼须,一脸美滋滋。
“是啊,九百少侠这气质十里外就闻见了。”易小凉收了雪花刃摇了摇扇子,发现委实有些冷,忙又收起来了,“你来葛家庄做什么,该不会就是你……”
孟旧柏连连摆手:“不是我。”
易小凉扇子在指尖转了两圈,审视他:“我还没说呢,你就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瞧你那眼神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儿,又不知想怎么坑我。”
孟旧柏想到来之前苏无回特地嘱托了不必隐瞒,一切照实说,免得她一颗六两玲珑心又不知瞎琢磨出些什么来,便觑她一眼,“我是受了你小师兄的托来走这一趟,他怕你给人吃了连骨头都不剩。”
易小凉恍然大悟:“所以上次在饮月山庄,也是小师兄托你援手了?”
孟旧柏道:“要不然当时他能放心回封安?”
易小凉绕着他走了一圈,问:“你跟我小师兄怎么认得的,为什么我从未听他提过你?”
“他哪能连穿肚兜满街跑时候的事儿都跟你说啊……”孟旧柏含糊一句,急忙道,“你还追不追了,人可都快走出庄子了。”
易小凉想起来正事要紧,一跺脚道:“你走前边,免得你再下黑手!”
孟旧柏边跑边道:“小没良心的,我还不是看你害怕才现身援手!”
“你这援手险些将我援走,我可谢谢你了!”易小凉咬牙道。
俩人毕竟脚上都有功夫,不多时便缀了上去,跟着山生叔出了庄子进到一处林子中。
这林子多是萧萧白杨,高大挺拔正是繁盛时候,将本就晦暗的月色滤了个一丝不剩,地上生了连片的灌木草丛还有经年积攒下的腐朽落叶。
林子尽头有一处水塘,想来是村民挖了蓄水以便在旱时浇灌用的,只见山生叔来到水塘边,扑通一声跳了下去,跟下饺子似的。
“有趣啊,大半夜出来泡水泡子!”孟旧柏蹲在草丛中,叼了一根狗尾巴草儿,不停咋舌,“你说这是怎么想的,今日是何历日?我晓得了,定然是今日子时泡个澡有什么奇特功效,比方说男子更加雄伟重振雄风,女子更加娇柔肤如凝脂?”
“你想多了,快救人。”易小凉起身往水塘去。
孟旧柏拿眼斜她,跟着乐道:“你要是没往多了想,怎么知道我是哪里想多了?”
易小凉叹气,头疼,关键是她为什么会想多呢,看来九师兄给的书不能看啊。
俩人掐了这一会儿,林间忽然莫名升起雾气,本就只能勉强瞧见的轮廓此时只剩一片茫茫然。
易小凉习惯性用袖子遮住口鼻:“按理说这边的林子不像南边那么容易起瘴气,这雾来的邪门。”
孟旧柏问:“那还去吗?”
“别去。”后头传来周蘅的声音。
孟旧柏回身往前一步,将易小凉挡了挡:“阁下是谁?何时来的?”
易小凉拨开他胳膊:“别别,自己人,这是……”抬眼看看周蘅,想起他今日整天没露面的事情来,“是大夫,那日在饮月山庄你见过的。”
“是大夫。”周蘅重复了一遍,听着不冷不淡,“先回去吧。”
没听见孟旧柏吱声,等回头时候,他已经扶着树不停地摇头了:“易小凉,我怕是得晕一会了,你快接着我。”话毕,果然扑通一声栽了下去。
啊,这雾气果然有毒。
易小凉掏出一瓶药来,先是自己吃了一颗,又费劲地给孟旧柏塞了一颗:“真不知你这种警觉性是如何行走江湖的。”
耽搁了这会子,雾气开始慢慢变淡,又显出那一方水塘来,可这会儿水面上却空荡荡一片,已经不见山生叔了。
孟旧柏也缓缓醒过来,揉着脑袋:“易小凉你是不是没接着我?”
“你忒沉了,没接住。”
“那你也……”孟旧柏转向周蘅,结果撞上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算了,我躺地上挺好的。”
三人回去路上,周蘅刻意一个人在前面走,易小凉也不跟他并排,只与孟旧柏跟在后头,只听秋虫唧唧,三人各有所思。
孟旧柏道:“我瞧你俩这副模样,不像是朋友,倒像是……”
易小凉瞪了他一眼。
孟旧柏仔细分析后得出结论:“像仇人。”
真是好眼光。
易小凉只得想话来打岔:“九百少侠,你来葛家庄的时候,这里的村民可表现得如同早就认得你一般,管你们叫阿猫阿狗的?”
“我今儿夜里才到,倒是没遇着别的,遇着个叫得撕心裂肺的小鸡崽……”
孟旧柏顺了顺头发,“我这等公子怎么能叫阿猫阿狗……”
“大晚上的也没人看,可以收一收了。”易小凉心道,合着这是奔着我来的啊。
很快回了阿婆家,易小凉琢磨事儿走得慢了些,便见两人已经自如地进了房间,坐的坐躺的躺,她阖上门,看了一眼周蘅,决定先把他登徒子的事放一放,便问:“周蘅,你瞧出些什么来了吗?”
孟旧柏躺在那儿晃着二郎腿:“你怎么不问我?”
周蘅直接没让易小凉接话,道:“还不曾。”
“装神弄鬼,必有蹊跷。”易小凉走过去坐下,“对了,你是为着什么过来的?”
周蘅的视线落在易小凉搁在桌子上的手上,却不与她对视:“我两日前出诊路过此处,从村民口中听说了此事,觉着不大对劲,就想留下来查探一下。”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得亏了孟旧柏插话,要不然这俩人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接着查。”
“从哪里入手?怎么查?”孟旧柏两手一摊。
“从失踪的人身上查。”周蘅道。
易小凉亦点头:“青翠说了,失踪的都是男子,除了谢正予,旁的都是寻常劳作的青壮年男子,有很明显的共同之处。”
周蘅接着道:“他们的亲人因为此事,大多悲怆过度,心神受损,我可以借着问诊的时候寻一些线索。”
易小凉顺着往下理了理:“比如说他们都没有去过同一处,吃过同样的食物,遇见过同样的人。”
“话都让你俩说了,可叹我这个英雄毫无用武之地啊。”孟旧柏看着他俩一唱一和,默契十分,啧啧道,“看来你俩不是仇人,指定有什么猫腻。”
易小凉扶额,孟旧柏此人,惯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有了初步的定夺,眼见着夜色淡了下去,易小凉眼皮终于酸涩起来。
先头问过青翠,院子里倒还能腾出一间房来,于是孟旧柏便嚷嚷着困先回去睡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易小凉与周蘅。
“昨日的事,是我不对。”周蘅终于开口。
“周蘅。”易小凉打住他,径直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周蘅手指一颤,他无法欺骗自己,却又不能赤诚地面对,他怕再多留一刻自己会忍不住将心思全部摊开,只能慌乱起身,道:“不早了,阿笙你早些休息。”
就在周蘅开门的那一刻,听见身后易小凉道:“昨日的事,我不会放在心上。想我横行封安大小风月场所,什么没见识过。眼前有更重要的要做,不必因为这些横生枝节。”
“好。”周蘅心生酸楚,缓缓阖上门。
天上月色明朗寂寥,庭中人影彳亍独行。
易小凉望着紧闭的房门,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她和衣跑到床上扯过被子蒙住脑袋,随即传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睡沉了,竟还能有闲心赶了个七拼八凑的梦出来。
她极少做这样的梦。
梦见自己浑身是血,心口不住灼烧,她踉跄了几次才勉强站起身来,每往前走一步都像是身负千钧走在刀刃上,要咬碎了牙才能迈出一步,可是每一步都因为疼痛和颤抖而踩不扎实,手臂长久保持一个姿势已经僵硬麻木得没了知觉,额头上的血一点点流到眼睛里视线模糊一片,衣襟上的血迹还未干透又被新淌出来的血浸染,黏在伤口上来回撕扯。
风刮得厉害,脚下的路远得很,但脑海中总是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绝不能松开,绝不能停下。
却又有一个声音在说,太绝望了,一定要快点醒过来,醒过来就好了,都是梦,这都是梦。
可她还是倒下了。
再一揉眼又到了步青谷,只见无边的山峦采撷了天虹于肩,林间幼鹿来回踏破薄雾,萍上香蒲里浮了白鹅,溪水淌过山石泠泠作响,是个四平八稳的梦。
耳畔水滴青石的声音逐渐清晰,在脑海中荡起波纹,神思从一场旷日持久的沉寂中醒来,一时间手脚都跟不上动作,就像是从旁处借来的一样,连疼痛都迟钝了许久才逐渐清晰。
她起来坐了许久后五感才后知后觉地明晰,然后晃晃悠悠走到门前,院子里碾药的人听到开门声回头。
但是她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只听见他似乎是十分激动的问,你醒了?
她扶着沉重的脑袋想,这不显而易见的是句废话吗,不醒能出来溜达吗?
眉目模糊的人先是拿了件披风给她,然后捞了她的腕子诊脉。
“阿笙,阿笙……”
“易小凉!”
易小凉有些憋得慌,听见有人叫她,听出来是周蘅和孟旧柏的声音,于是大声地喊他们,却如何都喊不出声,她焦急地想只能靠自己了,便铆足了力气想把眼睛睁开。
这般反复挣扎了许久,终于清醒了一多半,喘了几口气,有些虚脱地坐起来,瞧见床边坐了一个站了一个,站着的手里端着茶碗。
窗外天光大亮,易小凉伸手摸了摸脸,狐疑又不悦地盯着孟旧柏:“就算我睡过了头,你也不能拿茶水泼我吧?”
“谁泼你了。”孟旧柏喝光了一碗凉水,“你一直在冒汗淌眼泪,眉头锁得紧,手也紧紧握着,他说你魇着了,你到底做了什么梦怕成这样。”
易小凉也想不大起来究竟梦见了什么,只记着那种庞大的压迫感,随口扯道:“我梦见你哭着喊着要娶我。”
“啊,那你果然是在做梦。”孟旧柏转身走回桌前坐了。
周蘅看她没什么大碍,若无其事地一点一点抽回搁在被子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