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到客栈门前,正撞上要出门的孟旧柏,打量二人一眼:“幽会去了这是?”
“胡说八道什么!”易小凉一记飞眼剜过去。
孟旧柏梗了脖子一抖,心中纳罕,我怎么从这白眼中瞧出羞怯的意味了?眼花了?
一连等了两日,这日鸽亭师兄终于捎来消息说在城外王家坡见过宋沉舟的踪迹。
易小凉回房取了惜素,叩了周蘅房门再喊了孟旧柏,三人便马不停蹄往王家坡去,终于在一处破庙里外头见着了取水回来的宋沉舟。
两日功夫,一夕之间,让一个人从云端砸进了泥沼,往日总是闪着新奇神色的那一双眼眸,如今已落满了委顿枯朽。
“小凉!”宋沉舟瞧见熟悉的身影,再一次淌下眼泪来,他就知道小凉一定会想办法寻他的,“你终于来了。”
易小凉掏了块帕子递给他,心道,所幸,我还担得起你这个「终于」二字。
宋沉舟顾不得擦泪,焦急问:“周公子,我大哥哥伤得很重,你能不能替他看一下伤?”
破庙里躺着的宋万棠已昏迷不醒许久,周蘅走过去,捞了腕子诊脉看伤,眉头逐渐蹙起来。
孟旧柏坐在门槛上,拾了一枝麦秸叼着,留意着周遭的动静,易小凉瞧了一眼宋万棠,问一旁的宋沉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知道是什么人吗?”
“是芸儿。”宋沉舟头发凌乱,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脸上仍是不可置信的神情,“芸儿她竟然,竟然……大哥哥待她那般好……”
从宋沉舟断续的回忆里,易小凉终于理出了当日事情的经过:那日夜里,宋万棠忽然神色凝重地叫醒睡梦中的宋沉舟,让阿茂带他连夜离开临原,可惜还未能出了门,芸儿便带着一群黑衣人冲杀进来,宋家手底下左右也是养了一些能人,拼死拖延,这才护着宋沉舟二人逃了出来,谁料路上又遭遇了追杀,阿茂换上宋万棠的衣裳带着剩下的人引开了他们,宋沉舟则带着受伤的宋万棠逃到了王家坡。
宋沉舟擦掉面颊上的泪:“我说要带爹爹一起走,可……当时情况危急,爹还昏迷不醒,大哥哥说来不及了,小凉,你有去我家里看过吗,我爹爹是不是……”
易小凉沉重地点了点头。
宋沉舟喃喃道:“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爹爹的……”
“你可知道那些人在找什么?”
宋沉舟摇摇头:“家里的事原本就是两位哥哥打理的多,后来大哥哥慢慢也不让二哥哥插手了,二哥哥还跟我抱怨过,说大哥哥想独自霸占家中产业,那些重要的生意二哥哥渐渐都摸不到了,当年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与大哥哥吵了一架离家出走的。所以我根本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竟招致如此祸事。”
说到此处,他不禁自责道,“如果我有用一些,能帮爹与大哥哥多分担,或许就不至于如此了……”
周蘅给宋万棠塞下一枚药丸,施了几枚银针,宋万棠胸腔中终于传来几声虚弱的撕扯喘息,慢慢转醒。
宋沉舟连忙奔过去:“大哥哥,大哥哥,你还好吗?”
“他怎么样?”易小凉悄声问周蘅。
周蘅摇摇头:“只能吊住一口气,怕是撑不过几个时辰了。”
宋万棠吞了口宋沉舟喂的水,然后道:“沉舟,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同易姑娘说。”
“好,好。”宋沉舟将宋万棠靠在木桩上,对易小凉道,“小凉,我大哥哥有话同你说。”
易小凉看了周蘅一眼,周蘅点了点头,然后走了出去,孟旧柏与宋沉舟亦跟在后头走了出去。
“你要同我说什么?”易小凉站到宋万棠跟前。
宋万棠唇色灰白:“我方才……隐约听见姑娘问沉舟,那些人在找什么。”他抬起沾满血污的手从怀中艰难掏出一个包裹得严实的物什,要递给易小凉,“他们在找这个。”
易小凉接过来,一层层掀开暗色锦纹的料子,瞧见里头是一本册子,她打开翻了翻,面色阴沉如水。
这是一本账册,上头一笔一笔记得清楚,有几条已然是新令下严禁的名目,当中甚至牵扯了不少庙堂之上的名字。
易小凉心道,这两年朝堂上的变动风云诡谲的,自从新令推行了之后,有些生意已经不是寻常商贾能插手的了,而在这种形式下宋家依然能踩着刀尖坐到如此地位,果然不是仅仅靠着经商的手段。
这本册子若是见了天日,恐怕朝堂上又要洗下诸多人物,如此说来,芸儿与那群黑衣人当是朝堂上的势力了。
易小凉阖上账册,冷眼瞧着宋万棠,他果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你想把这东西交给我?我可不见得会替你出头,江湖势力插手庙堂事,是怕活得太久了么?”
宋万棠摇头道:“不求姑娘插手,只求你能保住它不被夺走。”他看着易小凉,“作为交换,我知道行歌的身份。”
第39章
易小凉将账册收进怀中,蹲下身,平视着宋万棠:“我知道你不想将宋沉舟牵扯进来,我愿意朝……易小凉将账册收进怀中,蹲下身,平视着宋万棠:“我知道你不想将宋沉舟牵扯进来,我愿意朝宋沉舟搭手,只是因为他是宋沉舟,时至今日他还愿意相信你是这世上对他对好的大哥哥。”
宋万棠终于松了口气:“多谢。”
“说罢,行歌究竟是什么人?”
得了承诺,宋万棠倒也说得如实:“行歌只是化名,她原本叫沈未归,是归云教的执教使。”
“归云教?”易小凉忽然想起了什么,再瞧眼前人时,不免带了一脸寒意。
所以,宋千帆死在花易落手上,宋云峰重伤于沈未归之手,皆是因为宋万棠与归云教早有勾连。
宋万棠读出了她眼神中的意思,苦笑良久。
原来这八字拜门帖,是归云教在背后搞鬼。想到此处,易小凉又问道:“那你可知道归云教送这八字拜门帖究竟是为何?”
宋万棠摇摇头:“我只是需要一个看似合理的法子让我爹消失,而刚好沈未归出现了,她给了我这个法子,至于为何,我不曾问过,她也不曾说。只是……”
他阖上眼睛,将眼中一片七零八落的神色掩进无边暗色中,“我终究还是……”
良久,不听他继续,易小凉问出了盘亘许久的话:“宋万棠,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周身痛觉逐渐抽离,宋万棠攒了一口气:“易姑娘,你知道宋家是如何发迹的吗?”
易小凉没开口,只将目光投过去,宋万棠吊着这一口气如何突然与她谈起发家史来了?
“往日旁人瞧见的都是面上的风光,却不知道底下那从泥沼里扎出来的根,寸寸都带着腐骨的味道,供养着上头雍容艳丽的花。
宋家就像一只彩蝶,瞧着辉煌,可四面八方却结着蛛网,左右如何走,都是尸骨无存的下场。”
他话说的模糊,可也算是倾诉,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巨石松动了一寸,挪了眼神去看面前的人:“易姑娘,多谢你几次三番照顾千帆与沉舟。”
易小凉皱着眉,审视着他:“宋万棠,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这人虚假惯了。”宋万棠挤出一层笑来,“说起来,我当同你道声歉。若不是我将千帆逼得走投无路了,他也不会生出骗你的心思,你这样的姑娘,他当初一定是真心实意去喜欢的。可惜你对他无意,他又记恨我记恨得紧,只能再去投靠饮月山庄,所以才……”
“你不用同我解释,我心中有数。”易小凉波澜不惊,“他的确替我挡了一剑,不管那一剑是怎么挡的都算是个人情,我不过拿将晓换个心安罢了。
我早已与他说过此后除非他身首异处,否则我与他永不相见。倒是你,终究让我践了这个约。”
“不。”宋万棠灰颓的面容倒似发自内心的一丝宽慰,“千帆还活着。”
易小凉吃惊转头,只见宋万棠神色不似作假,正要开口问,外头忽然涌起一阵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她即刻拾了剑抬脚往外走。
宋沉舟慌张冲进来:“小凉,他们追过来了,怎么办?”
易小凉道:“守着你大哥,不要出去。”
宋沉舟重重地点了头,奔到宋万棠身侧。
宋万棠抓住宋沉舟的胳膊,对易小凉的背影道:“易姑娘,你答应我的事……拜托了。”
易小凉握了惜素,回头,冲着他一点头,然后便走了出去,站到了周蘅身旁。
芸儿一身黯色短打,浑然一副杀手模样,再没了半分娇弱,她握着一把短刀,往前走了几步,眼前这三个人的身手她是见识过的,若是硬来未必能讨到好处,便道:“几位,别来无恙。今日我只冲着宋家人来,若是识相,便不伤你们性命。”
易小凉叹了一声,摆出一脸诚恳:“那约莫得让你失望了,我向来不大识相。”
惜素横出,她握了剑,忽然想起什么来,偏过头好奇问周蘅:“为何从来不曾见过你随身佩剑,你都用什么打架?”
周蘅温温道:“我……不大打架。”
不大打架?易小凉想起饮月山庄里,葛家庄里,还有忘云遥,粗粗算来,她也就只见过周蘅与人动过三回手,回回还都是为了她,心头就又塌了一块,便将惜素往周蘅跟前一递:“你喜欢惜素吗?”
周蘅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神色,知道只要他说出「喜欢」两个字,下一刻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将惜素送给他,便道:“我喜欢惜素,更喜欢它能护着阿笙。”
易小凉明白他的意思,收回惜素,道:“好,它在我手中,便也能护着周蘅。”
“好一出深情的戏码。”芸儿拍了拍手,看着易小凉,“若我没记错的话,姑娘姓易,想必是封安涑河山庄的人?可惜了,终究是个江湖草莽。
宋家犯的可是杀头的事,勾结盐政,私开矿藏,易姑娘要掺一脚,是有几颗脑袋?”
“你不必威胁我。”易小凉道,“若是如你所说,那今日来的便应该是官兵而不是你们一帮杀手了。”
芸儿抬起右手,轻飘飘往前一挥:“既然你们不识抬举,那我只能成全你们了。”
惜素吃了内力,剑身泛起海色,波涛呼啸,周蘅随手拾了一枝枯枝,直戳来人身上要穴,孟旧柏左右瞧了瞧,没见着趁手的兵器,想起来庙里供的那一尊武神像手中拿的可是货真价实的长戟,于是转身进去倒腾了片刻,等他拿着长戟再出来,黑衣人已然躺了一地七七八八的。
“慢着!”一声摇摇欲坠的呼喝从身后传来。
宋万棠被宋沉舟搀着从庙中艰难走了出来。
芸儿见他俩出来,便示意黑衣人退了下去,厉声道:“宋万棠,你竟敢背叛主上,你难道忘了,当年你爹遭人构陷,散尽家财走投无路只求一死的时候,是谁救了他一条命,又是谁帮你们宋家东山再起?
若是没有主上,可还有你宋大公子今日的锦衣玉食?若是没有主上,你不过是路边一条任人践踏的野狗。”
宋万棠自嘲般一笑:“如今我便不是任人践踏的蝼蚁了?我也不过是随时可以用来抵命的一条锦衣玉食的狗罢了。”
“大哥哥。”宋沉舟不可置信地瞧着宋万棠,他印象里的大哥哥向来威严,只有旁人对大哥哥陪笑脸看眼色,何曾,何曾见过大哥哥如此模样。
宋万棠拍了拍宋沉舟的手背,轻摇了摇头,继续道:“芸儿,从你出现在我面前那一刻,我便料想到了会有今日。所以,你要的东西我早已派人送走了,若是不见我亲自前去,那东西便要见一见亮光了。”
难怪她将宋万棠的几个密室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东西,芸儿不由得浮起一阵恼怒:“说罢,你要如何才肯交出来?”
宋万棠拂开宋沉舟的手:“此事与他们无关,只要你肯放他们离去,东西我自然如约奉上。”
芸儿略一沉思,道:“那便如你所说,若是你敢与我耍手段,我必将他们一个个捉回来,阿棠,主上的手段你很清楚,届时他们生不如死皆拜你所赐。”
宋沉舟眼一红,紧紧攥住宋万棠的胳膊:“大哥哥我不走!”
宋万棠远远看向易小凉:“易姑娘。”
依照易小凉对宋沉舟的了解,她知道决计没法子劝动他,也只能用一个手刀解决,周蘅与孟旧柏两个人架着宋沉舟,易小凉缀在后头,留意着周遭动静,远远地看了一眼宋万棠。
天高地广,荒草萋萋,宋万棠负着手与她一笑。
待几个人走出了视野,芸儿看着宋万棠缓缓道:“阿棠,依照圣上对主上的信任,你觉得只凭你一本无足轻重的册子,便能够扳倒主上吗?不过是多几个你这样的替死鬼罢了。”
“若是无足轻重,你又如何出现在此处?”
宋万棠形容镇定从容,“鲸吞息银伪造盐引,圣上的信任还能维持几时?”
“宋万棠,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可没少经由你的手,若不是念着你跟随主上日久,盐引一案里横尸的可就是你宋家了,你非但不感激,竟还想勾结江湖势力,妄图金蝉脱壳,将宋家完完整整地摘出来?
简直是痴心妄想!不要忘了,你爹当年是如何踩着别人的尸骨,敲骨吸髓得来的生机。”
宋万棠忽然一笑,浑无挂碍般:“我没忘。”
所以用一身碎骨,热血凝冰来偿还。
“说罢,账册在何处?”芸儿提着短刀走上前。
宋万棠咳嗽了一阵:“我没力气了,你再走近一些。”
芸儿并不将他放在眼里,行至他眼前附耳过去。宋万棠却忽然握住芸儿持刀的右手,芸儿本能地反应过来,挥刀横出。
杀手的本能消退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方才握着她手的那一股力,其实是朝向宋万棠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