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凉愣了许久,终于抬步迈过一具尸体,往前走了几步,那东西像是一柄剑,泛着微微蓝光,她心一紧,竟不敢再去分辨。
忽然有人扯住了她的小腿,低头一看,这一地尸体中竟还有活口。
她搬起这个黑衣人的身子,手掌抵住后背送了些内力护住他一口气,攥着他的衣襟问:“你们追的人呢?”
黑衣人破风箱般喘了几口气:“你,你问哪个?”
“他们没在一处?”
“有一个,没,没上山,另一个……”黑衣人指着前头断崖,断续道,“另一个……挟持着少主,跌下去了……”
易小凉脑中骤然空白,不管是周蘅还是孟旧柏,都是一道晴天霹雳,她颤着嗓音问:“谁,谁跌下断崖去了?”
这个黑衣人跟得远,只听见自家少主喊过一声「周公子」,便道:“姓周的那个。”
她撒开手,踉跄几步跑到崖边,那柄剑果然是惜素,惜素孤零零地躺在崖前,安安稳稳地插在剑鞘中,剑上没有一滴血迹,干净得不像话。
易小凉认得周蘅这么久,周蘅对她一贯包容迁就,应承过她的事情从来未曾食言,所以她才说一定要他亲手归还惜素。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个什么神情了,周蘅竟算到她一定会寻过来,便是这样将惜素还给她的。
只一瞬间,易小凉心上涌起一股憋闷又委屈的情愫,眼里不受控制地凝出了泪,吧嗒便滚了下来。没有哭出声,可胸腔里却瞬间顶到了极点。
抹了好几把泪,才敢慢慢挪过去,明知不可能有回应,却仍旧试探着喊了一声:“周蘅!”
即便只是半山腰上的断崖,却依旧深不可见,崖底有风卷上来,带着这一句有些惨淡的回音。
“小凉!”
易小凉心头一动,转瞬却又死寂一般沉下来,周蘅从来只叫她阿笙。
她回头,瞧见苏无回领着她先头见过的鸽亭的几个师兄弟出现在身后。
苏无回瞧见的易小凉跪在断崖前,抱着惜素,脸上是少有的茫然无措,他焦急道:“小凉,你快过来。”
“小师兄。”易小凉爬起来,脸上还挂了几道泪痕,“快,快跟我去崖底寻人。”
第42章
我没有骗你。
易小凉一指那个黑衣人活口:“把他一起带上,回头审一审。”
说完便往山下冲,待她赶到崖底已经不见了先头下来的芸儿与黑衣人的踪影。
易小凉心道不好,不该在上面耽搁那么久的,即便周蘅无事,只怕叫芸儿捷足先登带走了。
虽是这么想,仍旧不死心地寻了半个多时辰,终究是一无所获。
苏无回安抚道:“起码没有找到尸体,说明至少人没有死,也算是个好消息,天就要黑了,我们先回城中去吧。”
易小凉红着眼点了点头,脸上的泪干巴巴地崩得紧,风一吹,刺得难受。
“你等我片刻。”苏无回叹了口气,走到一旁的山涧前,掏出一方帕子打湿,拧了拧,走回易小凉身旁递给她,“擦一擦脸。”
易小凉拿过帕子擦完了脸,这才想起问一句:“小师兄,你怎么来了?”
“我还能为着什么。”苏无回从她手里抽回帕子,往额角一块擦了半天也没有蹭下去的血迹按上去,“鸽亭的弟子传信回去说了宋家的事,此事后头牵涉了太多,我怕你应付不来,便来看一眼,刚到临原就听说你带着周公子和阿庭来了这里。”
易小凉反应了一瞬,才想起来阿庭说的是孟旧柏,想到苏无回和孟旧柏的关系,便安慰道:“小师兄别担心,九百少侠应当也没有出事。”
苏无回目视远方,缓声道:“他还有心愿未了,那是他活在这个世上最大的挂碍,我相信他不会轻易让自己出事的。”
听到挂碍两个字,易小凉心头又一酸,捏着腰里系的玉佩想,不晓得在周蘅心里,她能不能算一个挂碍。
易小凉心中仍旧揣着一分念想,想着周蘅可能是摆脱芸儿后折回破庙找她去了,可等回了破庙仍旧只瞧见宋沉舟一个人。
宋沉舟已将宋万棠葬了,易小凉站得远远的,等着宋沉舟端正跪在坟前磕完了头,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临原城的路上,苏无回提起来前几日收到的邀帖:“小凉,你大约也听说了,这回的演武会孟寒树会出来操持,沧音教给各个门派都发了邀帖,日期就定在十天后,十月初九,孔雀山。”
易小凉道:“这么急?往常不都是提前半年定下日子的?”
“邀帖上说有大事相商所以定的匆忙。”苏无回道,“去岁演武会我们并未曾前往,今番,可是要去?”
易小凉想了想,问:“可知道是要商讨什么大事?”
苏无回没有点透,只道:“可能与归云教有关。”
易小凉则直接问:“是关于那八字拜门帖?”
苏无回转头去看她:“你都知道了?”
易小凉点点头:“九百少侠都告诉我了,对了……”她勒紧缰绳,回头问鸽亭的师兄,“前几日我给阿奶去的信,阿奶可给我回了?”
师兄纵马前行几步赶上来:“未曾收到老夫人的回信。”
“知道了。”易小凉转向苏无回,“小师兄,传消息回山庄,说今番演武会我们去,叫三师兄带着人五日后从封安出发,我在孔雀山下的镇子上等他们。”
十日功夫回一趟封安再去孔雀山完全来得及,可听她话里意思,却是不打算回去了。
“小师兄,我先行一步。”易小凉一夹马腹,白马嘶鸣一声,立时往前奔去,远远地将苏无回他们落在了身后。
苏无回瞧着易小凉的身影愈来愈远,心中不知是什么情绪,他与易小凉相识相处了七年,看过她踢天弄井,油盐不进,喜也夸张,怒也夸张,可却什么都不大往心上过。
也看过她手挽长剑风华无双,硬要顶着少庄主的担子将自己掰成一副无畏的模样。
可如今在她心上,似乎只能容下一个人了。
夜色已染,街上愈发熙攘了,易小凉牵着马步履不停,先是去了趟鸽亭,接着回到客栈,甫一进门便去问了掌柜有没有瞧见雪青色衣裳的公子回来过,掌柜只说没有见着。
很快便有鸽亭弟子悄声约苏无回在后巷相见。
“苏师兄,少庄主半个时辰前来过鸽亭,亮了庄主令,要鸽亭调出全部的明线暗线,这本就兹事体大,可少庄主竟只是为了寻一个公子,这是不是太兴师动众了?”
鸽亭已经许久不曾收到这样的指令,所以急忙来找苏无回,毕竟以往诸多事情都是经由他之手。
闻言,苏无回只问了句:“阿沉,你在涑河山庄多久了?”
“七年。”
苏无回面无表情道:“明日收拾东西,自请离开吧。”
阿沉先是一怔,随后抱拳俯身:“苏师兄我知错了,今后唯少庄主之令是从。”
前头大堂里忽然走近一个捏着幡的身影,他左瞧瞧,又瞧瞧,打量着从谁开张,忽然瞧见个熟人:“易姑娘?”
走进了这才看清眼前姑娘一身绯衣不知被什么刮破了许多口子,脸上沾了土,发髻亦有些松垮,于是问:“怎么了这是,遇着劫道的了?”
易小凉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想起来这人是林辞昔,像捉住救命稻草一般问了句:“林公子,你能替我起一卦吗?我有位朋友失去音信了,我想测一测他是否平安。”
林辞昔心觉疑惑,这是怎么了,几日没见整个人仿佛都钝了,全然没有从前的灵动,便将人拉到角落里一张桌子前,才道:“姑娘可知道他的生辰八字?”
易小凉闻言却又摇了摇头:“我只晓得他今年二十有一,还……还没来得问他生辰……”
林辞昔有些犯了难,但看这姑娘神色,此人应当是对她十分重要的人,又不忍看她伤心,便道:“相字亦可。”
易小凉想了想,写了一个「辞」字。
“此字从?从辛,所行非坦途,多曲折,所求难圆满,恐有牢狱之灾。”林辞昔解完,瞧着易小凉的神色愈来愈低落,急急安慰道,“姑娘莫要忧心,祸福相依,好坏尚未可知。”
易小凉虽尽力弯了弯唇角,却瞧不出一丝笑模样:“多谢林公子。”
林辞昔瞧着她这副天塌了的模样,已然脑补出了她痛失所爱,痛不欲生,痛哭流涕,以至于对这人世间失去企盼,最终寻了个山崖自我了结的画面……
他低呼一声「糟糕」,急急唤住易小凉:“易姑娘,你瞧一眼外头。”
易小凉瞧了瞧外头:“人来人往。”
“是呀。”林辞昔道,“秋色尚佳,车水马龙,烟火凡尘,这世间还是值得留恋的吧?”
易小凉不解地瞧着他。
林辞昔以为她没听懂自己的弦外之音,道:“易姑娘,你见过战火中的山河模样吗?”他不待易小凉回答,自顾自道,“我见过。那一年是永熹五年,北边连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我爹娘时常去北边救济流民。易姑娘,你一定没有见过那种场景。”
林辞昔看着客栈外头人来人往的安稳,回忆起当年的场景,眼中神色如怯怯雏鸟:“那时北边许多城镇已经被北谒占了,他们肆意屠杀抢掠,街上到处是北谒的散兵,一路颠沛往南逃的流民,四处都是横尸,还有趴在死人堆里的孩子,战火里谁人都自顾不暇,更没有人去顾及他们的死活,娘亲便尽可能地将干粮分给沿途遇见的孩子,告诉他们往南走,去临原,那里有祝良远将军的兵马,会将他们往南安置。”
“有一日我养的小犬跑了出去,我自己追出去找,瞧见北谒兵骑在马上,往地上扔了块饼子逼迫几个蓬头垢面的孩子去捡,等他们真的去捡的时候,就纵马朝着他们的脊背踏下去……”
林辞昔紧咬着牙齿,握拳的手已经颤抖起来,心中窜出一团烈火,两军交战本应刀不染妇孺,可是北谒所到之处,从来寸草不生。
“五六岁的孩子,本就瘦弱,一踏之下整个身子都扭曲了,那睁着的一双眼睛正对着我,我只有三岁,当场吓得哭了起来,被北谒兵发现了,是那几个跟我差不多大孩子拼了命护着我,才从铁蹄下捡了一条命出来,可是他们死的死伤的伤,等到爹娘出来寻我的时候,只剩下了两个。”林辞昔擦了擦眼泪,已然哽咽。
易小凉眼圈红透,眼泪滴落在桌子上,不曾想到眼前这个瞧着赤诚无瑕,心思纯粹的少年竟有如此沉重的过往。
林辞昔呼了口气,才勉强稳住了声调:“所以易姑娘,如今这翻安稳无恙的景色得来不易,你切莫辜负这一番大好河山,就算再艰难,也千万不要做傻事才好。”
易小凉终于明白林辞昔的意思,多少有些无奈道:“多谢林公子解我心中哀愁,放心吧,我十分惜命。”
林辞昔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
易小凉又望了眼街上人来人往:周蘅,你在哪里呢,涑河山庄的银杏当真十分漂亮,我没有骗你。
第43章
后会有期,宋雪人。
清风山上带回来的黑衣人倒也争气,硬是凭着一口气撑了下来,此一回死里逃生显然让他有了彻悟,倒是没费多少功夫便问出了不少杂七杂八的线索。
比方说他们的少主是个武痴,但痴得还不是那么敬业,所以身边养了一堆绝色女杀手,个个腰肢柔软心如磐石,白日清冷孤高,夜里柔情似火。
虽然易小凉深刻地怀疑这个连自家少主衣角都摸不到的黑衣人是如何知晓此等秘事的,但又怕一记窝心脚将他好不容易苟下来的命给踹上奈何桥,只能用眼神剜了他:“武痴跟好色倒不见得不能共存,说点有用的,你少主叫什么总该知道吧?”
当朝宰辅杜弘之之子,那么就是说,宋家原本身后的靠山不仅仅是盐铁使了,往上溯过去竟是当朝宰辅。
易小凉又将账册的事情与苏无回说了,苏无回翻了一遍账册:“小凉,你如何打算的?”
易小凉摇摇头:“我还未曾想好,小师兄你也晓得宋雪人是个什么脾性的,虽然瞧着块头挺大,可其实比丢丢稳重不了多少,当时那种情况下,这东西若是搁在宋雪人身上,只能将他变成一个活靶子,可若换成是我,起码还能够自保,所以我才答应了宋万棠,可……”她有些无力,“有些事情并非我能做到的。”
“这般想便对了。”苏无回本怕她热血一上头便不管不顾,如今听她这么说反而松了一口气,道,“莫说是你,朝堂上有多少官员都做不到此事,甚至连当年的御史中丞谢远谢大人都搭上了性命……
这本账册中牵涉的多是杜弘之的党羽,可羽毛再漂亮,不要时狠心拔了便是,若不能一击毙命只怕是后患无穷。况且,如今并非合适的时机。”
“依照小师兄看,何时才算是合适的时机?”
苏无回从前从不与她谈论庙堂之事,无非是想着她安于江湖之远,左右那些事情同她没甚么干系,如今事情赶到眼前了,也便简而言之:“今上年事已高,杜弘之只手遮天,而太子自立时起便处于虎狼环伺之中,此时态度模糊多半是假象,只待将来势稳,必然着手重布棋局,这将是一个极好的拔除杜党的契机。”
“倘若……”易小凉没再说下去。
苏无回却明白她要说什么:“倘若是最糟糕的境况,只怕是这些东西永远都没有再见天日的那一天了。”
正说着时候,鸽亭的师兄在外头叩门,说是收到了老夫人的回信,便立时给少庄主送过来。
易小凉拆了信,终于晓得阿奶此番回信为何会间隔如此之久了。
她目瞪口呆地瞧着手中一沓子快能订成话本册子的信笺,头几页上,阿奶「乖乖心肝儿」的寒暄大半天,中途又提到在外头瞧见人家比武招亲的,一时兴起,画成了连环画给她,也不知是为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