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映衬着周蘅苍白的脸庞,旧事历历在目,当年养父母惨死鹤归楼,他同沈昔人一样恨得发疯,于是他们在沈景遇和周鸢的墓前以血盟誓,此生若无法报此血海深仇,宁愿身坠无间地狱。
后来,吴相念拿着沈景遇的托孤绝笔找到了他们,并将他们带去了枕江。
在枕江生活的日子,安稳平静,吴相念授他们医术,教他们悬壶济世,以期能将他们心中的执念化解一两分。
“一腔仇恨的心养不出良善济世的念。”沈昔人跪在庭前说的话,和眼中的神情,叫吴相念也心惊。
于是沈昔人不辞而别,等再相遇时,他已经踩着一地尸骨,成了归云教高高在上的教主。
几年的光阴,足够沈昔人心头枷锁丛生,偏执无情,足够林辞昔长成一颗赤子之心,纯粹自由。
只有周蘅夹杂在中间,忘不掉仇恨,却又心怀良善,所以只能日复一日荆棘缠身。
他不能一手造浮屠,一手堕无间。更不能看着沈昔人日渐疯魔,于是他成了归云教的执教使。
“周蘅,这些年我手上人命无数,但你不一样,你手上没有沾血。”
花易落少见地吐露心声,“我有时也疑惑,你为什么会成为执教使。如今想来,你是想要拉住他,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里,你都在辗转斡旋。”
“我不能眼睁睁见他深陷泥沼。”
“可是周蘅……”如果这一切最终都是徒劳,余生你该如何自处?
月沉日升,十月初九。
天将破晓,涑河山庄一行人收拾妥帖,接连下楼在大堂等着吃饭食,易小凉坐定吞了口茶,不见易丢丢身影:“易丢丢还没起吗?”
几个师兄弟互相看看:“一早就没见着丢丢师弟,我们还以为少庄主派他先过去了。”
此时苏无回急匆匆从外面进来,快步走到桌前,压低了声音:“丢丢可能不见了。我一早便去叫他,可他房间的门半掩着,被褥摊开,人却没了踪影,我方才在客栈四处找了一遍……”他摇了摇头,“没见着人。”
有师兄说道:“他会不会先跑去擂台了,这小子天天想着当侠客……”
“不会的,比武的号签还在丢丢手里,他不会乱跑的。”易小凉皱了眉,“三师兄,你先上山,其他的师兄弟同我去找丢丢。”
苏无回道:“如今这镇子上四处都是江湖人士,大家行事多加注意,不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众人也顾不得吃东西了,立刻拾了剑,四处散开去寻人。
孔雀镇并不大,十几个师兄弟寻了半个时辰,仍是一无所获。
“少庄主,没找到。”
易小凉心中渐觉不安。
“少庄主,会不会是有人将丢丢劫走了?”
“劫个孩子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这样我们就赶不及去演武会了啊!而且,少庄主的对手又是……”
“闭嘴。”苏无回冷道,“无凭无据的,莫要胡言乱语。”
说话的师兄只好闭了嘴,但是眼里隐约透着不服气,毕竟自那件事后,饮月山庄在江湖的名声一落千丈,叶犀教出来的女儿又能磊落到哪里去!
苏无回看向易小凉:“小凉,你不会也觉得是……”
“没有。”易小凉摇摇头,“别多想了小师兄,我们继续去找丢丢吧。”
辰时已至。鸣金锣响过三声。演武场上众人坐定,孟寒树与杨梵缓缓而来。
孟小三郎仍是面貌清癯,步履间透着青竹之气,而一步之遥并行着的杨二爷杨梵则是面带几分客套的笑意。
众人皆起身行礼。孟寒树与杨梵与众人拱了拱手,孟寒树将杨梵让到东侧位子上,然后才踏着台阶走上了演武台。
贺槿儿望向涑河山庄的席位,那里一直只有一个人,苏无回和易小凉都不曾现身。
孟寒树简单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听杨梵道:“孟兄,你就不必绕圈子了,直说罢。”
“杨兄莫急。”孟寒树旋即入了正题,“今日邀请诸位英豪前来,一则是为了互相讨教武学,二则,是有一件要事要说与诸位侠士知晓。”
说到此处,底下众人互相递了递眼色,私语几句,众人的心思被勾到了顶,才又听孟寒树继续道:“诸位可听说了,不日前,杨二爷的爱徒宋千帆一家遭贼人残忍洗劫的事?”
众人都将探寻的眼神投向杨梵,杨梵起身道:“确有此事,且在此之前,宋家收到了一封拜门帖,那帖子上并无落款,只有八个字「汗青万卷,寒铁三尺」。”
黄沙寨飞星星问:“这没头没尾的,是什么意思?”
杨梵声调凝重:“诸位可能不知,这帖子大有来头,七年前沧音教聚风堂也收到了同样的帖子,后来发生了什么,想必大家都还记得。”
聚风堂一夕之间,惨遭横祸,几乎没有活口。
贺槿儿身后坐的人,双手紧紧握成拳,狠狠砸在椅背上。
只听有人道:“什么,竟有如此巧合?”
“此事并非巧合。”孟寒树眼角湿润,继续道,“这七年来,我无时无刻都想要为寒梧报此血海深仇,奈何一直不曾寻到幕后之人的踪迹,直到江沉云,饮月山庄的贺庄主,还有临原宋家,接二连三地收到了同样的帖子。”
贺槿儿觉察到身后微动,侧过脸低声道:“听他说下去。”
掌澜派陈掌门察觉到了当中玄机:“这些人,可都死于非命了。难道说这拜门帖竟是一道催命符?”
贺槿儿忽然问道:“孟前辈可知道「汗青万卷,寒铁三尺」究竟是甚么意思?”
孟寒树看向贺槿儿:“汗青万卷照月明,寒铁三尺诛宵小。此事,令尊也知晓。”
他叹息一声,“这本是当年众人截杀沈景遇时拟的檄文当中的一句。”
“檄文?”
向来江湖上的恩怨无非两种,见得了人的挂在嘴上,一来二去众人皆知,见不得人的埋在心中,反复琢磨百般算计,倒是从未曾听谁一桩桩一件件誊在纸上,动手前还要先写出一篇文章来的,能叫这一帮从来刀剑说话的江湖人事先拟出一篇檄文来,不知沈景遇究竟犯下了甚么事。
“贺姑娘,你年纪尚小,应当不知道从前北谒族是何等猖狂。”杨梵接过话头,转向众人道,“在座稍稍年长些的约莫都不会忘记,自永熹元年起,北谒连年侵犯我朝边境,最猖狂时竟一度打过了应韶山,使我河山疮痍,百姓流离……我等虽是江湖之人,可家国二字亦深深刻在血脉当中,侠义二字,当为天下。”
“于是永熹八年秋,在祝良远祝将军挂帅出征前,江湖中以江大公子为首,孟兄,寒梧兄,贺庄主,易庄主,宋云峰宋兄,沈景遇,以及在下,一共八人结成江湖盟友,一同北上助阵祝将军。”
说到此处,杨梵连连摇头,“众人跟着祝将军奋勇杀敌,一路收复失地,可在最紧要的一战上,却有奸人里外勾结出卖了祝将军,使得他陷入北谒的埋伏中,终是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是沈景遇?”众人窃窃,“如何知道是他的?可他为何这么做啊?”
“那一战前,只有沈景遇离开了驻地,有人曾见他在庆福镇出现过,而那时庆福镇已被北谒攻下,镇上多是北谒骑兵,不远外便是北谒的营地。”孟寒树继续道,“而且,他的妻子周鸢,是北谒人,她身上有一封送给北谒将领云靖的密信。”
原来沈家小幺竟犯下如此差池,此等大是大非前的过错岂是一条性命一颗头颅能够抹平的?
回忆起旧事时,杨梵眼中依稀残留着当年的愤懑,和一股无可奈何:“自战败归来后,我等心中难平,便发誓无论天涯海角定要将奸贼除之,以其颈血以慰祝将军寒骨,以慰死于北谒刀下的万千亡魂。奈何沈贼十分奸猾,几次三番都叫他逃脱了。”
“直到永熹九年,众人将沈贼追至鹤归楼。”孟寒树缓缓开口,“像那样艰难的一战,我至今都没再遇到过,沈景遇的天赋根骨原,原来来是那样恐怖的东西,只这一年的功夫,他的功力却有如神助般精进了许多……”
杨梵哼了一声,道:“什么神助,不过是他借助矢寒衣,再加上天赋根骨练就了一门邪功罢了。”
孟寒树又道:“此功法之厉害是我生平仅见,我等竟无一人是敌手,若非因他记挂周鸢分了心,决然不会败在我等剑下,饶是如此,我们几人皆是身负重伤收场,若此功法流传入世,必然为祸江湖。”
相比起前头的国仇家恨,有些人却是对这功法更有兴趣些,不知能叫孟小三郎与杨二爷此等高手都难以对付的,该是何等精绝的功夫。
“此邪道功法未必没有传人。”杨梵一甩袖子,“孟兄别忘了,沈贼膝下还有三子。”
飞星星头一个理出了头绪:“难道说,沈昔人便是沈景遇之子?”
“正是。”杨梵道,“送这拜门帖的幕后之人,也是沈昔人。”
第47章
声讨沈昔人。
“怪道沈昔人的功夫这般狠辣!一定是练了这门邪功!”
掌澜派胡苍苍亦道:“我早就觉得沈昔人是个狼子野心之辈,诸位莫要忘了他是如何登上归云教的教主之位的!”
掌澜派的陈掌门年纪长一些,便给毛头后辈讲了起来:“当年归云教的贺、刘、江三位执教使叛乱,三人合力杀死前任教主梁久涣,眼见着大事已成,谁知却不明不白折在了沈昔人手上,这才叫沈昔人踏着梁久涣的尸身登上了教主之位,贺刘江三人可都是成名已久的老江湖,而沈昔人当年不过才是个十八岁的毛头小子,其中手段可想而知。”
孟寒树面露愧色:“此事也怪我等一时心软,思量着即便是沈景遇犯下大错,可稚子何辜,却不曾想竟为今日的武林埋下了如此祸患。”
他声色沉重,“原以为沈昔人只是为着旧怨而来,若能平息他的滔天恨意,我孟寒树甘愿搭上这一条性命,可他动辄灭门,牵连无辜,手段实在过于残忍。”
心思玲珑的便从那「原以为」中听出了旁的意思:“难道这沈昔人不只是为了报仇?”
“诸位看一眼,这位是谁?”杨梵抬手往身后一指,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个粉衣裳的小姑娘来。
“孙菀菀?”
孙菀菀含泪往台上一站,将葛家庄的事简略说了,两手紧紧握着手中的剑,微微颤抖:“沈昔人逼迫我爹爹替他向村民下毒,将他们做成同沈未归一样不痛不死的怪物,往后他便可以借着这一帮怪物,踏平整个武林!”
众人都晓得沈未归的名号,亦听说过她即便刀剑贯身亦能谈笑嫣然,剑入肺腑却依然不死,若归云教都变成如此杀不死的怪物,那……江湖危矣。
“你神龙帮竟如此助纣为虐?”胡苍苍厉声指责孙菀菀。
孙菀菀退了几步,带了哭腔道:“我爹爹也是受其胁迫,后来他不忍看着那些村民遭受毒药折磨,潜入归云教盗取解药,终究,终究也是死在了沈昔人手下……”
“看来这沈昔人想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归云教,他想要整个江湖都沦落成他的傀儡!”刘大牛愤怒得声调都已开始颤抖。
“不能放过他!”
“对,不能放过这个魔头!”
胡苍苍更是挥剑道:“不仅不能放过他,他那两个兄弟也不能留!”
崔章反驳道:“沈昔人做的恶,不应当牵连到别人,若他的两个兄弟没有为虎作伥……”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也练了邪功!”
众人一时间争执不下。
“诸位不必忧心,这门功法除了借助矢寒衣外,还需得天赋根骨才能发挥作用,沈景遇的三子中,只有最小的那个才是嫡亲的血脉,才有可能会继承他的天赋根骨。”孟寒树道,“我们只需找到这个孩子,毁了他的根骨即可,不必多造杀戮,不然我们同那沈昔人又有何区别!”
“孟教主说得对,上苍有好生之德。”
杨梵伸手止住场中喧嚣:“今日之前,我与孟兄已做了决定,既然沈昔人要替沈景遇报仇,那我二人便成全他。”
刘大牛不由得一问:“杨二爷此言何意?”
杨梵与孟寒树相视一眼,道:“待演武会后,我与孟兄会亲上归云山,与沈昔人当面做个了断。”
孟寒树亦点头道:“那些旧事前尘没必要再牵累旁人了,我二人年纪大了,没有心力再去理会那些打打杀杀,这江湖往后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就让我们这把老骨头,最后再填一填这沟壑罢。”
“孟兄说得极是。”杨梵朗声一笑,与身后道,“取我的刀来。”
便有人将他的佩刀呈了上来,杨梵双手接过那柄半臂宽刀,指腹滑过刀身,道:“此番召集诸位前来,并非是为了共同讨伐归云山,而是想要在临行前了却一桩心事。
我杨某人一生孑然,最自负的便是这一身刀法了,奈何门下零落只剩三五小徒学艺不精,所以今日,杨某人想在诸位英杰当中挑选一人,将毕生所学刀法倾囊相授,只盼往后江湖上还能瞧见一柄刀光。”
话中决绝之意衬着他面上笑意,教众人心下五味杂陈,面面相觑:“这……”
刘大牛抱拳,叹道:“杨二爷乃真侠士,在下敬服。”
“几位前辈诛杀沈景遇乃是正义之举,若是放任沈昔人如此下去,怕是从此要寒了武林侠士的心。”
胡苍苍振臂一呼:“说的没错!这沈昔人是要祸害整个武林,当年聚风堂一夕之间血流成河,焚成废墟,手段何其歹毒!若要让他得逞,焉知将来受害的不是你我!”
沉默良久的贺槿儿忽然起身,引得众人都将目光投过来,众人视线中清冷如望春花的姑娘握剑抱拳,开口道:“杨二爷,归云山之行,我饮月山庄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