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哪里有意思?”易小凉不解,“其实我并……”
花易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抬脚边走边道:“城南微雨阁,是个青楼。”
一抹雪白消失在了长街尽头,易小凉心生感慨,看来还是归云山的衣裳洗得干净啊,要不这日日血泊里打滚的姑娘,还偏爱着一身白衣裳。
夏日的天变得尤其快,日头还在天上挂着,却突然一阵犀利的碎玉洒下来,街上乌泱行人顿时作鸟兽散去,易小凉拖着一身泥水站在空旷长街上,扶了扶额,忘了问常安堂怎么走……
雨幕生烟,狂风卷柳,这一场雨下得相当嚣张。
不晓得封安有没有下雨。
易小凉缩在房廊下,听着雨声淅沥,托着腮,瞧着雨水打到青石板上溅出许多花来,犹似劈里啪啦长出一只只透明的蘑菇,竟十分有意思。
从前她并不喜欢下雨天,每逢下雨她便躲在房里睡觉,实在睡得烦了便嚎些小曲儿,但易丢丢从来不听她唱歌,每每皱着眉苦大仇深,仿佛世上再也没有如此难熬的日子了,于是她便嚎得愈发开心。
苏无回只管在一旁看书,并不理会他们。
苏无回来涑河山庄时,易小凉已有十一岁年纪,按入门时间他本该唤她一声师姐,可是易小凉小小年纪能厚着脸皮听旁人唤她一声小师姐,却唯独听不得他叫,于是十分情愿唤苏无回一声师兄,虽然,得加个小字。
街尽头雨帘中隐约瞧见一抹绯红,那颜色在雨雾中也十分扎眼,待它愈来愈清晰,易小凉瞧见伞下的少年郎眉目焦急,怀中抱了一柄伞,朝她走过来。
“我眼瞧见雨大了起来,你又没带伞,怕是要淋着了,便出来看看。”周蘅笑着,“果然叫我寻见你了。”
易小凉瞧着他湿透的鞋子和衣角:“你又不知我何时回来。”
周蘅道:“你说很快回来。”
易小凉接过伞撑开,白底伞面几尾金鲤跃然于上,雨声滴答里晃晃荡荡:“你这伞十分合我心意。”
周蘅笑笑并不搭话,那笑容如沾了水一般的温润。
易小凉撑着伞闯入雨幕里又哼起了小曲儿,听见身后低低一声笑,便回头道:“不必夸奖我。”
周蘅弯了弯嘴角:“阿笙姑娘的小曲儿十分有意境。”
易小凉慢下步子,等着周蘅跟上来,道:“要不你哼首曲子给我听?”
“我实在不会。”周蘅道,“不过倒凑合会几首琴曲,得了机会可以弹给你听。”
易小凉道:“弹给我听怕是糟蹋了,我是个不学无术的,不过我家小师兄十分精通音律,琴弹得余音绕梁,许得你们能成为知己。”
“阿笙。”周蘅伸手接了伞檐上滚下的雨水。
“小公子你要做什么?”易小凉警惕道,旋即脚下生风跑了开去,却也没有躲过他掌心雨水,“好你个周蘅……”
周蘅站在原地,雨雾里头笑得竟十分灿烂。
易小凉往一旁路上瞧了一眼,心中窃喜,踱着步子折回周蘅身旁,一只手背在身后,大方道:“我今日开心,不与你计较,且,我还有礼物要送你。”
周蘅自然没有那么好蒙骗,退了几步,结巴道:“你……你要做什么?”
易小凉凑到他眼前去,眨了眨眼,忽然伸出手来。
待周蘅瞧清楚易小凉手心里东西后,竟一脸惊恐地踉跄了几步。
易小凉捧腹大笑:“原来你个堂堂七尺少年郎,竟然怕蚯蚓!好没出息!”
这雨来得急,去得也毫不留情,二人方至常安堂,已云霄雨霁,天穹澄碧。
周蘅寻了身衣裳给易小凉替换,自己则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煮水,头顶榴花正盛,枝桠间点点火红如鲤,瞧见易小凉开门出来,他将手里的活儿放下,笑道:“这衣裳竟十分合适。”
易小凉点点头,伸出握了拳的手,对周蘅道,“作为报答,我送你个礼物。”
周蘅朝后一撤身子:“不……不必了吧。”
易小凉撒开手,摊出一掌心的红鲤,笑道:“少年郎颜色,可比此花。”
周蘅心中一颤,竟又被她戏弄了,他垂了眼,握着茶盏,道:“阿笙你……口不择言。”
易小凉叹气道:“这已是我择过的了,难道你想听未择过的?”
周蘅摇头,撇开话头:“对了,那姑娘的伤祖父瞧过了,并不算严重,祖父已给她用了些稳固心脉的药,左右不过明日便能醒了。”
他放了茶杯,抬眼瞧了瞧天色,“不如阿笙今日就在常安堂住一晚?”
第10章 、饮月地牢
你若寻她,我可以送你去奈何桥上寻。
周蘅垂了眸子,踌躇了片刻,终于开口:“不如阿笙今日就在常安堂住一晚?”
易小凉托着腮瞧着周蘅,双眸一弯似弦月,笑道:“既然小公子这般舍不得我,我当然要承情了。”
暮色四合,斜阳入户,陶缸里的金鱼跃出水面划了个弧线,吧嗒一声落进水里。
一墙之隔的巷子里响起短短长短的哨声。
易小凉独自推开院门走了出去,清风拂过满墙壁的爬山虎,似湖面荡漾。
厨房里周蘅正拎着一尾鱼皱着眉头。
“公子。”侍女模样的黑衣姑娘轻声走进来,“易姑娘方才出去见了一个人。”
周蘅拎起刀利落地将那鲤鱼拍晕:“说什么了?”
“易姑娘说今日要在常安堂耽搁一晚,因为那个姑娘是个不好相与的,怕公子你会有麻烦。”黑衣姑娘说完,微微留意了一下周蘅的神色。
周蘅已将鱼开膛破肚,手中并不停,只道:“嗯,知道了。”
黑衣姑娘等了片刻不见周蘅吩咐,便又问:“要去四海酒楼走一趟吗?”
周蘅瞧着手上的血迹,眉头不见舒展:“去吧。”
黑衣姑娘方走至门口,便听周蘅又唤了一声:“听溪。”
她回头,看见周蘅停下刮鱼鳞的刀,看着她,道:“动静小一些。”
听溪一拱手:“是,公子。”
次日晨起,易小凉推门出来,瞧见天光已是大亮,昨日一觉倒是酣畅,半夜竟一次未醒过,出门这几日从未睡得如此心满意足,想是昨日周蘅送的安神香的功效,那香气闻起来十分特殊,倒让她觉得有些熟悉。
听竹正在院中碾药,易小凉凑过去在一旁瞧了片刻,看得眼皮沉沉似又要犯困:“听竹,周蘅去哪里了,怎的一早晨也没瞧见他?”
“少爷昨夜便出门了,并未说去哪里,现下还没回来呢。”
易小凉打了个哈欠:“他一夜未归?这不太好吧?”
听竹红了脸:“姑娘你想什么呢,我家公子不是那种人。”
易小凉甚是无辜:“我想什么了我?”
听竹正要开口,却见送药的小丫头着急从房里跑出来:“小竹哥儿,她醒了。”
易小凉与听竹一同奔入房中,可「江初照」醒来头一桩事,竟是朝着俯身过去的听竹送了一掌。
易小凉眼疾手快将听竹扯到一旁,扯过幔帐将她右手缚了一圈,待她换左手去拆招时,又顺势捏了她腕子卸了她的招式,将她两手缚到了一起,然后点了她的穴道。
江初照见被钳制得无法动弹,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易小凉往床边一靠,不答反问:“你是江初照?”
床上姑娘斩钉截铁:“我不认得什么江初照。”
知道她不会痛快认下,易小凉却也不急不忙:“既不认得,你那日来常安堂抓药,为何自称江初照?”
那姑娘默了片刻,不知想了些什么,终于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没必要骗你,我确然不是江初照,我叫叶青青,是饮月山庄的弟子。”
易小凉又问:“那你可认得江初照?”
“认得。”叶青青似是思忖了一下,道,“你将我穴道解开,我可以带你去找江初照。”
她此时突然变得这般痛快倒叫易小凉生出几分犹疑来:“你不妨先告诉我,江初照在哪里?”
“饮月山庄。”
“可她不是早就被逐出山庄了吗?”
叶青青反问:“是谁与你说江初照被逐出山庄了?”
“贺槿儿。”
“哦,那便不奇怪了。”叶青青只瞧着易小凉笑,并不多说其中缘由,只缓缓道,“你若信我,便跟我去,若不信我,我也没法子。”
她说完这话,神色放松了许多,等着易小凉的反应。
易小凉多少有些迟疑,她先前对贺槿儿的话未有半分怀疑,多半是因为贺槿儿这个人她瞧着喜欢,可其实她与她也不过惊鸿一面的缘分,这份信任多少轻率了些。
叶青青看得出来易小凉在犹豫,道:“既然不信我,还留我在此处做什么?”
易小凉便伸手将她穴道解了:“你赌对了,我除了信你也没旁的法子了。”
叶青青试着调整了一下内息,缓了口气:“若要找江初照,便再跟我去趟饮月山庄。”
饮月山庄门前已不复昨日喧嚣热闹,披红仍在,墙角石缝里挤满了洋洋洒洒的红屑,可山庄却大门紧闭,寥落冷清。
倚在墙角昏昏然晒太阳的乞丐瞧见有人过来,伸了伸碗:“两位姑娘行行好吧。”
易小凉扔了块银子进去。
老乞儿低头瞧了一眼银子,叹气道:“姑娘莫要进去了,里头出了大事情,要死人的,哪有什么事情比得上性命紧要。”
叶青青径直去叩门,却许久不见人应声,她还在门前徘徊时候,易小凉已然跃上山墙站稳。
叶青青跟着翻上墙来,却还不忘奚落一句:“姑娘当真是轻车熟路。”
易小凉道:“过奖过奖。”
叶青青带着易小凉绕了几绕,来到园子一处假山旁,左右无人,叶青青扳动了一处机关,二人眼前便闪出一人见方的洞口来。易小凉留了心思,始终跟在叶青青身后两三步远。
叶青青掏出火折子点了墙上的蜡烛,状似不经意地问:“姑娘为何要找江初照?”
易小凉如实道:“我有东西要交予她。”
叶青青接着又问:“什么东西?”
易小凉话留三分:“等给了她,你直接问她便是。”
叶青青回头看了一眼易小凉。
易小凉接着光亮打量了周遭:“江初照为何被关在此处?”
叶青青冷冷道:“江初照是山庄的忌讳,他们将她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然后便说她死了。”
“为何?”叶青青回头,眼神十分复杂,“她也想知道为何,为何人心如此凶恶。”
易小凉瞧她眼里是愤懑,是怒火,是屠戮一切的恨意。
“贺知江亲手戳瞎了她的双眼,废去了她一身功夫,甚至还挑断了她的手脚筋脉,他不过动了动手,便将一条性命如此作践于脚下,他们想将她关到死,折磨到死。”
那世人眼中最温文尔雅的君子,却原来是地狱的厉鬼修罗么。
叶青青指着前头道:“她就在里面。”
见易小凉不动,又道,“你疑心我?也罢,你在这里待着,我去将她带出来。”
叶青青打开门锁,四周寂静里唯有她的脚步声踏在石板地面上,随之听见铁链被扔到石板上的声响,随后却听她一声喊:“她不是江初照!姑娘快走!”
未待易小凉反应,叶青青的身子已飞出来跌落在地上,她吐了口血出来,昏了过去。
易小凉疾步走过去,俯身去查探她的情形,脉还未摸踏实,却冷不防瞧见眼前一双眸子倏然间睁开。
这一掌离得太近以至于避无可避,掌中内力将易小凉推出许远,撞到墙上,她顺势倚着墙壁坐下,转头去瞧方才叶青青去的地方,那里确然是关了个人,伏在杂草堆上没有一丝生机模样,只是瞧那身形并非是个姑娘,而是个男子。
她收回目光:“你算计我。”
叶青青起身,笑道:“是又怎样,反正任何找江初照的人都不必活在这世上。”
她说完此话正停在易小凉面前,抬掌运气:“江初照早就死了,你若寻她,我可以送你去奈何桥上寻。”
“你若不相送到桥头,岂不是没诚意。”易小凉叹气,真是暗器到用时方恨少。
老纨绔教她时说过,使暗器的最高境界,是使什么都像暗器又不像暗器,易小凉心道那你说的不是句废话吗,于是她始终没学会。
涑河山庄惯用的暗器是雪花刃,向来草木之花多五出,独雪花六出,这雪花刃雕琢得十分精美,通体银白晶莹,每一瓣棱角皆清晰可辨。
寻常的暗器讲究精巧实用,越不起眼越好,可涑河山庄的暗器讲究好看,愈花里胡哨愈好,这是涑河山庄一贯的作风。
此番出来前,易小凉给了听竹一枚雪花刃,让他去四海酒楼交予易丢丢,易丢丢见到这枚雪花刃必然知道她可能遇到棘手的事情了,自然会去鸽亭搬救兵。
墙角掠过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旋即听闻暗器破风之声,叶青青急忙撤掌转身去避,却不料那人已悄无声息逼至眼前。
好快的轻功。易小凉琢磨着,易丢丢出息了,找来的帮手如此经用。
未出三招,叶青青已然落了下风,眼见不是敌手,受了月白袍子一掌后便寻机逃了出去。
月白袍子并未去追,待他回转身来,面具将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易小凉倚靠在墙上,心口疼痛感愈发剧烈清晰,几乎压迫得无法喘息,喉间粘腻腥甜,涌上几丝鲜血来。
“如何,伤得可重?”
音色竟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在何处听过。易小凉摇摇头:“死不了,你是鸽亭的师兄么,功夫不错,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