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初兰背对着牢门看向他,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这是她第一次毫无保留地看着他的脸,她脸上热烈又痛苦的神情几乎灼伤了齐珝。
“你怎么会来这里?”齐珝问。
初兰的身子一僵,没有回答,而是将筷子递给了齐珝,说着又从饭盒的底部抽出了一个小碟子来,里面装着红润透亮的小果子,看起来十分剔透可爱。
是罗迦果。还盛在一片新鲜的叶子上,看起来是摘后便立刻送来了。
齐珝伸手取了一颗罗迦果扔进了嘴里,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没有碰其他的菜,直接举起了那酒杯,向初兰笑了笑:“没想到第一次喝到你给我倒的酒,竟然是在这里。”
初兰的手微微颤抖着,她缓缓举起了酒壶,像是用尽了自己的力气般,向齐珝的杯中斟着酒,那酒水溅出到了杯沿,齐珝却一下子紧紧地握住了初兰的手,稳稳地向自己的杯中倒去。
初兰的脸几乎白得透明了,她睁大了眼睛看着齐珝缓缓举起了杯子。
他也回望着她,在她的注视下缓缓举起酒杯。
初兰猛地握紧了拳背过身去,齐珝看着她颤抖的肩膀,眼中现出复杂的神色,见她始终未转过身,终于自嘲地笑了笑:“初兰,原来你是真的恨我。”
初兰蓦地转过身来,齐珝已经将嘴唇贴上杯沿,仰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没有问为什么。
他就这样饮尽了那杯酒。
初兰的脸上一片冰凉,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整个世界是一片可怕的安静。
齐珝捂住自己的胸口,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一双曾经那么有神的眼睛已经开始渐渐黯淡下去……
她蹲下身紧紧地抱住齐珝渐渐无力的身子,心中一片剧痛,几乎无法呼吸。
这不是她一直期待的一天吗?为什么她的心,会这么地痛……
初兰眼中的热泪滚滚而下,颤声喊道:“齐珝……”
齐珝眼中快要消失的光芒又陡然亮了起来,“初兰,你哭了……”
他伸出手想要抚摸初兰的脸,却悬在空中再也没有力气上前。
初兰将他的手紧紧抓着放在自己脸上,另一只手紧紧地抱住他,只是流泪不止,无法说出一句话。
齐珝灼灼的目光看着她,精神仿佛突然好了很多,手中也有了力气,慢慢地揩去初兰脸上的泪,嘴角勾了勾,却有更多的鲜血从口中溢了出来。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站在满地的尸体前……却一点也不害怕,你甚至都没哭……
我当时就想,怎么会有这么胆大的女孩子呢……我带你回来,本想只是……吓吓你……可是我没想到……是我……我……”
齐珝的口中又涌出了更多鲜血,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起来,喘着粗气,却无法将话语接着说下去。
初兰摇着头,身上不断颤抖着,从大幽国灭国以来,她没有一天不在想象这一刻,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也已经万劫不复!
初兰的眼泪决堤而下,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哭泣:“我想过无数次该怎么杀死你……可是……可是我始终做不到……我知道……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傻……”
“初兰,你只回答我一句话……”齐珝猛地咳嗽了起来,脸色竟陡然迅速地衰败下去,全身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你……究竟……有没有……有没有……”他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直至完全消失。
那只被初兰握着的手也垂了下去。
初兰瞪大了眼睛,几乎是惊恐地紧紧抱住了齐珝,头发发麻,满脸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初兰却只是无声地张开了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大……大人……”一个狱卒匆匆忙忙满脸汗水地跑上前来汇报。
那典史坐在椅子上斥骂道:“慌慌张张地做什么!你老娘死了?”
狱卒颤声道:“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自缢了!”
“什么?”典史蓦地站了起来,“赶紧去看看!”
“大人!”此时又有一位狱卒冲了进来,“五皇子……五皇子他……”
那狱卒更是惊慌失措,竟是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清楚了。
典史烦躁地将他一脚踢翻了,连忙向五皇子处冲了过去。五皇子静静地躺在了床上,他的发丝被细心地束起,脸上被擦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那张英武的脸庞来。
他的神情十分安宁,似乎死前没有任何痛苦,只有一双手紧紧地握着。
一小吏连忙冲了上去,用尽全力掰开了那手指,手心握着的,竟是一对女子的珍珠耳坠。
他们没有心思再去多做观察,心中只是一阵惊恐:这一日,齐国的安瑶皇后,和五皇子,已是薨了!
第113章 ——
“殿下笑什么?”
——
齐帝接到这个消息时,正在与兵部尚书赵翦弈棋。
那汇报的刑部尚书额头冒着豆大的汗滴,颤抖着将手中的两件物品呈给了齐帝。一方带血的丝帕,和一对精巧的珍珠耳坠。
齐帝弈棋的手僵在半空,那枚棋子忽地坠落在棋盘上,继而翻倒在地,慢慢地滚落在了刑部尚书的面前。
兵部尚书赵翦连忙下榻跪在地上:“陛下节哀!”
两位尚书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仿佛过去了良久,齐帝的身子终于动了动,然后站了起来,接过了刑部尚书受伤的那两件物品。齐帝将那染血的丝帕展开,上以血迹写了几行字:
“人成各,今非昨。信原王府,雨断云销。”
齐帝愣愣地瞪视着那两行字,「信原王」,尚且是他称帝之前的封号当了这些年的安瑶皇后。
今日,她终于还是称呼自己为「信原王妃」……齐帝狠狠地握紧了那柔软却带着淡淡腥味的丝帕,眼中落下一滴泪来。
“瑶儿……”
——
南屏再次睁开眼已是十日后。她恍惚间听见一旁书页翻动的声音,房间内充盈着熟悉的淡淡药香味,南屏向旁边看去,一人身披外袍袍,黑发如墨,低头微皱着眉头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齐誉的目光下意识地又往床边看去,却见到南屏睁开的双眸,他一时间竟愣了愣,下一瞬便丢下书和外袍走了上来:
“还好么?”
南屏虚弱地点了点头:“殿下……”
齐誉道:“你先别说话,我让孙大夫来看看你。”
南屏阻拦道:“殿下还好么?”
齐誉鸦羽般的睫毛闪了闪:“我没事。”
齐誉坐在南屏身边,听得她道:“我睡了多久了?”
“十日了。”
南屏别过头:“殿下新婚燕尔,怎么还在这里……”
齐誉低声道:“我并未成婚。”
“没有?”南屏蓦地回过头,睁大了眼睛看着齐誉。
“此事说来话长,你先好好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再一一说与你。我先去叫孙大夫。”
说着齐誉附身将她的被褥往里拢了拢,快步向外走去。
——
没多久孙倩儿便走了进来。一边为南屏把着脉,一边将她昏迷后发生之事一一说与南屏,南屏的脸色不断变幻,暗忖:他们既要下毒,为何要换成对人影响不大的穿心莲?
南屏的眉头微蹙,几乎是立刻便反应了过来:看来这一切早已为齐帝所知,但他竟然冒着让自己的九皇子致命的危险,等着这件事发生,其心狠可见一斑!
没想到十日前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几乎在一夜之间,齐国的政局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南屏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五皇子最终如何了?”
孙倩儿道:“入狱后的第二日,他在狱中薨了,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了。”
南屏瞪大了眼睛:“薨了?”
她与五皇子并不熟悉,但五皇子在那日竟然将兵力围绕在北誉王府周围,又亲自递了毒酒给齐帝和九皇子,这却是难以辩驳的事实。
南屏只觉得真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齐帝当时为何忽然指婚羽琴郡主与齐誉?
羽琴郡主的父亲是定国侯……在京城,只有定国侯和五皇子的手上拥有最重的兵权,难道只是为了牵制五皇子,以防那日他有任何援兵,保证当日万无一失么?
之前定国侯便有意将羽琴郡主嫁给齐誉,难道此事是他出的主意?
思及此处,南屏的脊背深处涌起一股寒意,皇室之路如此艰险,接下去又会发生什么?自己又该怎么做?再次离开吗?
齐誉回到房间的时候,南屏正坐在床上,皱眉凝神在思索着什么。
齐誉见她神态严肃,走上前去问道:“你刚恢复,不好好休息,在想什么?”
南屏回过头望向齐誉,漆黑的眼睛闪着光:“殿下,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齐誉闻言顿了顿,继而缓步走到了床边坐了下来,然后从怀中掏出了那枚同心锁。原来他一直将她送的锁带在身上……
南屏的心中微微一酸,听得齐誉问道:“还记得我跟你说同心锁不要随意给别人看吗?”
南屏点了点头。
“你再仔细看看这锁。”
南屏闻言从齐誉手中接过了锁,这看起来虽十分精致,却实在不知有何蹊跷。
齐誉握住了她的手,找到锁底部,又引着她的手指轻轻地摁了摁,锁应声而开,南屏瞪大了眼睛,终于见到了那个精巧的「方」字。
“竟然是这样……”南屏正正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锁,从不知秘密早已从那时候便掩埋了。
“其实我还有件事情没有告诉你。”齐誉忽然道。
南屏抬起头看向齐誉,眼中带着些许的茫然。
齐誉咧嘴笑了笑:“你的名字真的很好听。”他的唇线勾起,“如果能早些知道就好了。”
南屏一怔,感觉自己的心像被温柔的羽毛包裹着,既柔软又温暖,一时无言,只是弯唇笑着,不知为何眼中又落下泪来。
好像在他面前,她又变得特别容易哭了。
齐誉十分耐心地伸手抹去了她的眼泪,又将她揽入了怀里,沉默地给与安慰。
他身上淡淡的药草味带来一种让人心安的气息,南屏的情绪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
齐誉低声问道:“刚才醒着,就是在想这件事么?”
南屏摇了摇头,声音沉沉的:“其实在以前,我好像从来没想过这辈子要做些什么。我爹娘只要我平安喜乐,虽然我家人全都不在了,可我真的很懦弱,我从没想过要复仇要去反抗,至于家国大事,我更是从未去想过。醒过来的时候我想,如果这次我真的死了,我这一生又做了些什么?”
齐誉沉默了半晌,低声道:“过早地知道这些,并不是多么幸福的事。也许像你这样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
南屏摇了摇头:“最近我总想起我的爹娘。我爹一辈子是个清高的读书人,有多少人为了他慷慨赴死,作为方家唯一的血脉,我却什么也没有做过……”
“齐帝尚武,周边的国家被屠城,齐国的方家弟子被赶尽杀绝。”
南屏的眼中现出了点点泪光,“他可以设局以您为棋子,逼得自己的儿子反叛,他需要的只是一味的服从!如果我继续这样浑浑噩噩下去,方家将永远没有被平反的可能!”
齐誉神色不明地看着南屏,终于道:“你想怎么做?”
南屏坐了起来,面色严肃地向齐誉道:“我想帮助殿下成为齐国的君主。请殿下为方家平反,方家小女方婵媛,叩谢殿下!”
南屏郑重地下床后跪了下去,向齐誉磕了一个头。
齐誉的眸光几经变幻,沉声问道:“你想好了?”
“是。”
“好。那我问你,要帮助我,你能做什么?”
“殿下可还记得九歌诗社?”
“诗社的人都是拥护我父亲的读书人,对于殿下来说,如果能将这群人聚齐,将会成为殿下未来的左膀右臂。”
“如果这群人不归顺于我呢?”
“只要殿下承诺能够帮助方家平反,加上我作为方家唯一的女儿站在殿下这边,相信他们一定会站在殿下这边。”
“即使这可能会让你付出很大的代价,你也不会后悔?”
南屏抬起眼看向齐誉:“绝不会。”
齐誉这才微微勾起了嘴角:“好。”说着将南屏扶了起来,“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南屏的心中隐隐涌起一丝不安,却很快压抑下去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每条路自然有每条路的代价。
齐誉忽地笑了笑。
南屏愣愣地看着他,奇道:“殿下笑什么?”
齐誉伸手将她脸旁的碎发往后捋了捋:“我以为你醒了之后,要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要走。”
南屏的脸微微一红,低声道:“其实是有想过……”
齐誉将她揽入了怀里,问道:“那为什么没有?”
南屏将头靠在齐誉宽广的肩膀上,回忆着道:“殿下不好奇我这一年去了哪里么?其实我去的地方很多,有追云山……有乌腾国……还有京城的各个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