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反应,倒是坐实了陈灵姿先前的猜想。她微微一笑:“也没什么,不过当年在京城时,我曾与尊祖母有过几面之缘。”
第二十四章
“哦?竟有此等巧事?”白瑞丰像是又惊又喜。
只是在陈灵姿看来,他脸上的笑似乎颇为勉强,这让她有些不解。按理说,初识的人与自家先人有往来,只要不涉及仇杀,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可他偏偏就表现得很奇怪。
但很快他就又整理好了神情,坦然笑道:“那可真是缘分了。”
陈妙仪不知其中的事情,遂好奇问陈灵姿道:“你是怎么认识人家祖母的?我怎么不知道?”
陈灵姿道:“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就给她打发了。
白瑞丰端庄笑道:“我倒也很想听一听,姑娘与我祖母的事情。”
陈灵姿见他面上再无先前的无措,便明白这也是个心思深沉之人,方才的失态完全就是个意外。不愧是小小年纪就掌管生意的,到底有些本事。
“其实也没什么故事。”她说道,“我认识尊祖母的时候,也还是个小娃娃,只记得她给过我一个香包,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女子。”
“那就是我娘了。”白瑞丰道。
陈灵姿点点头:“只是那之后没多久,就听说尊祖母搬离了京城,当时我的母亲还感慨呢,以后再难买到那些奇特的香料了。”
“不错,当年我祖母带着我娘和祖父一起到了这连州城,在这里开起了香料铺子。后来我娘招婿入赘,再后来就有了我。”白瑞丰道。
陈妙仪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这么说来,你们家都是女人当家啊?”
陈灵姿轻咳一声。
白瑞丰却笑道:“无妨,说起来也是这个理。我祖父便是入赘的,父亲同样如此。我这辈子好在是个男儿,若还是个女子,恐怕还得继续招赘。”
陈灵姿和陈妙仪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嘲讽。
唯有周炼全程吃瓜,直到此刻才发出一声惊叹:“那可真是缘分啊。”
陈灵姿都不稀得赏他白眼了。
正叙着旧呢,那边突然跑进来一个小厮,凑到白瑞丰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什么,就见白瑞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小厮退下,白瑞丰起身向周炼等人抱歉笑道:“不好意思诸位,我家中现有点事情,要我过去瞧瞧。”
周炼忙道:“白公子你请随意。”
白瑞丰道:“那请诸位稍作,我去去便来。”
白瑞丰这一走,陈妙仪便放开了,她瘫靠在椅上,以手扇了扇风,道:“我怎么觉得这么累呢?”
“累?”周炼不解,“你也没做什么呀?”
陈妙仪摇头:“不是身体累,是心累。”
周炼还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心累的。
陈灵姿却懂她的意思,她同白瑞丰说话,总觉得对方背后像是一片深渊,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可偏偏又窥探不得。
“哎,我说你真认识他祖母啊?”陈妙仪再度问道。
眼下无外人,陈灵姿才坦白道:“那时候我还在襁褓里呢,都是后来我娘跟我说的,我哪会记得?不过说来问问他罢了。”
“我就说嘛,”陈妙仪道,“这位白公子看起来比咱们也小不了多少,真要按你说的,他现在应该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才对。”
“他的祖母,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周炼对此也颇为好奇。
陈灵姿稍稍沉吟:“说起来,那位白夫人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了。”
白秀红,其母曾是宫中为妃嫔们调制香料的制香宫女,后与先帝的御前侍卫有了私情,那侍卫允诺她待侍奉先帝南巡归来便娶她。只是那侍卫命薄,在一次叛军行刺时为保护先帝挡了一刀,就这么死在了南巡途中。
消息传回宫中,白秀红的母亲悲痛欲绝,本欲随侍卫去了,却在这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太皇太后怜悯她,也可怜那个侍卫是为了先帝才丧命的,便许她在宫中生下了女儿。
白秀红自幼伶俐,她继承了她母亲的制香手艺,小小年纪便调制出多重新鲜香料,颇受后宫妃嫔们的喜欢。只是她母亲不愿她像自己一样大半辈子都受困于宫中,遂在太皇太后千秋之日讨了个恩典,带着她出宫去了。
她们母女俩先在京城里住了一段时间,靠在宫中的体己,她们寻了间铺子,做起了香料生意。因她母亲是从宫里出来的,有妃嫔们的金招牌,所以不愁生意不红火。
后来白秀红招婿上门,生了女儿白芳羽。再之后白秀红的母亲过世,那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只是突然有一天白家的香料铺子就关门了,那一家三口悄无声息地走了。
“当时人们都传说,是白老夫人去世,上门的姑爷没了肘掣,愈发肆意妄为了起来。他早看不惯白家女人当道,但是又觊觎人家的财产,所以才忍气吞声了这么些年。现在白老夫人走了,他便逼着白夫人跟他一道回老家去,还拿女儿的命来威胁她。白夫人爱女心切,就同意搬走。“陈灵姿娓娓道来。
陈妙仪听得心头火起:“这男人还想软饭硬吃?真是忒不要脸了!”她骂着又呸了一声。
就是周炼听了也很不屑:“当初答应上门,结果又反悔,算不得男子汉大丈夫。”
陈妙仪道:“那看来这连州就是那软饭男的老家了,白夫人带着女儿来了这里,照样经营老本行,只看这园子,便知生意肯定好得不行。只是可惜了白夫人,本能在京城过得更好。”
陈灵姿摇摇头:“这话也不好说,当年究竟是个什么情形,谁也不知道,都是人们捕风捉影的饭后谈资罢了。”
陈妙仪忿忿:“捕风捉影那也得有风有影啊。”
陈灵姿道:“就是不知那位白夫人现在还在不在人世了。”
周炼道:“我看刚才白公子的样子,怕是已经过世了吧。”
陈灵姿叹了口气:“若是如此,真是叫人觉得遗憾了。”
不多时白瑞丰就又回来了,他向众人赔笑道:“实在不好意思,家里事情太多了,都得我来过问。”
周炼道:“你年纪轻轻,便当这偌大的家,换做是我,想都不敢想的。”
白瑞丰笑道:“周大哥不用当家,这才是福气呢。哪像我,事事都得思量着去办,我都怕哪天起来头发都白了。”
陈灵姿于是问道:“白公子家里就再没个长辈能帮衬着点吗?”
白瑞丰无奈摇头:“实不相瞒,家父已于前年过世,如今家中只有母亲,可母亲自祖母去后便一直有些昏昏沉沉的,也是于事无补。”
陈灵姿心里暗道,原来白秀红的女儿白芳羽还活着,听说当年也是个极聪敏的女子,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呢?
一直到从白家出来,陈灵姿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倒是陈妙仪抚了抚自己的胳膊,道:“也真是奇怪,白家那样好的园子,可我总觉得哪里凉飕飕的。”
陈灵姿一语点破了她:“没有生气。”
“对,就是这样。”陈妙仪回忆着,“从他们家的下人,再到那个白公子自己,看他们就仿佛是在看镜花水月,有礼是有礼,就是虚假得不像是人。”她说着搂紧了自己,“他们家不会是话本子里狐妖变幻的吧?”
“你可少胡思乱想点吧。”陈灵姿白了他一眼。
陈妙仪却不管不顾,她向周炼建议道:“这个人不适合你,你还是换个人做面首吧。”
周炼先未反应过来,待明白了她的意思,登时脸涨得通红:“养面首的不都是女人吗?”
陈妙仪装傻:“哦,那男人养男人算啥?娈童?”她打量了周炼,“你这个年纪也算不得是‘童’了吧?”
周炼气得掀起帘子就要下车,太欺负人了这是!
途经一家糖水铺子,陈妙仪忙叫停车。
“怎么了?”周炼问。
陈妙仪拽着陈灵姿就要下来:“听说这家的糖水点心做得最好吃了,咱们尝尝去。”
对她这种说风就是雨的行为,陈灵姿早就习惯了。
进了糖水铺子,陈妙仪很是老道地点了一碗番薯糖水,陈灵姿则要了杨枝甘露,周炼不大爱吃这种甜丝丝的东西,陈灵姿就对老板说:“给他一碗龟苓膏,不用放蜂蜜了,让他苦口良药,去去火。”
老板以为这是一对在闹脾气的小夫妻,还就真的笑笑答应了。
他们仨坐在铺子里,对街的窗户打开,很容易就看清外面的情形,所以当那个一头银发的老人站在窗前时,他们很容易就注意到了。
“这老太太是要干嘛?”陈妙仪皱了皱眉。
陈灵姿见那老太太穿戴齐整,只是面上表情一直都笑笑的,似乎是有些痴症。
“是谁家老人走丢了吧?”她道。
好在糖水铺子的老板认了出来:“这不是白家夫人吗?怎么一个人到街上来了?”
白家夫人?陈灵姿一愣:“是做香料生意的那个白家?”
“可不是?除了他们家还有谁家?”老板匆匆擦了擦手,叫了个小伙计来,“你快去告诉白家管家,就说他们家夫人现在咱们这里呢,让他们赶紧来领回去。”
小伙计匆匆去了。
老板将白夫人带进了铺子里。那白夫人的视线一直都落在陈灵姿他们这一桌上,无声地笑着。
周炼忍不住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老板叹气道:“都说白家夫人是受了太大打击,才变成如今这样的。”
“打击?”陈灵姿轻轻蹙眉,“什么打击?”
老板才要开口,那白夫人就径直走到了陈灵姿的跟前,喃喃道:“京城。”
陈灵姿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她问:“您说什么?”
“京城。”白夫人重复道,“带我回京城。”
第二十五章
“这位客官,您不必在意,这白家夫人常说这话。”老板赔着笑,上前来拉开了白夫人,带她去里边坐下。
“真是可怜。”陈妙仪叹道,“这人老糊涂了,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陈灵姿看那老板过来,又问道:“白家夫人时常这样吗?”
老板笑道:“都说是糊涂了,只是跑丢很少。”他说着看了看四周,见没什么人,又压低了声音道,“要我说呀,也是那白家不做人,把人害得这样。”
“害得?”陈灵姿面色一沉。
那老板还要再说,却见先前打发出去的那个小伙计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白家那位管家,便收起了话头,转而去迎他们了。
待那位管家领了白家夫人出去,那白家夫人还不忘指了陈灵姿这边叫唤:“京城!回京城!”
管家敷衍地应承着:“是是是,这就回京城。”就这样把她劝上了轿子,又向周炼等人鞠躬道别,方才去了。
陈灵姿又唤了老板过来,问道:“您刚刚说,白家夫人是被人害的?”
老板意识到是自己多嘴了,这会子又自嘲笑道:“嗐,都是大家混说的,当不得真。”
陈灵姿知他心中顾虑,便笑道:“您放心,我们就是过路的,不日就要离开这连州城了,也就是闲坐无聊听听传言,哪里就当真了呢?”她说着又叫了梨月,“再去买几碗糖水,带回去给老爷夫人们也尝尝。”
老板见她出手阔绰,喜上眉梢,反正那些都是连州城里众人皆知的事情了,他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原来您几位都是从外地来的,那不知道就不奇怪了。”老板殷勤地给他们添了茶水,“那白家原是从京城搬回来的,说来也奇怪,他们家都是女人做主,做生意的是女人,管家的也是女人。先前白家老夫人和老太爷还在时,为着那位白夫人是招婿上门还是出嫁就争论不休,最后还是白家老夫人做主,给白夫人招了个夫婿入赘。”
“只是白家夫人命苦,头一个夫婿没出三个月就暴病没了。半年后又招了一个,这个家里原先也是做生意的,只是家中子女多,他没法子才入赘的。人人都晓得他是为了白家的家产,同白家夫人没什么感情,尤其有了白家少爷之后,两人更是形同陌路了。”
“后来白老夫人过世,白家老太爷和姑爷为了谁当家争得没完没了,都拿白家夫人是个摆设。可众人都明白,白家的那些个香料方子都是白家夫人收着的,没有她,这生意就做不下去。”
“争了几年,不知那姑爷是使了什么手段,竟将方子都拿到了手。白家老太爷一气之下也死了,姑爷便一手遮天,将白夫人母子关在了府里,轻易不许出门。自己则支了铺子里的银子,到处花天酒地。”
“渐渐那白家少爷也长大成。人了。或许是上了年纪,那位姑爷又时常回家了,见了自己的亲儿子,也频频示好,带着他出门,我们看着真真是一对好父子。结果有一天,他们去郊外狩猎,第二天传回消息说,白家那位姑爷不慎坠马,不治身亡。”
“我们就都感慨啊,说做人真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白家夫人算是出头了。可等那位姑爷的丧事办了,却还是不见白家夫人出面。再后来一打听,说是白家夫人自父母俱亡后,悲痛欲绝,人慢慢就糊涂了。我们就又说,善也不一定就有善报啊。”
“就这么着,当时才十来岁的白家少爷开始出面料理铺子的事务。大家见他年轻,偶有去挑事的,大家都会帮衬着。这孤儿寡母的,守着偌大的一个家业,可不容易啊。您说是不是?”
陈灵姿听了半晌,见这掌柜的突然开口问她,不得不附和地笑着点了点头:“是啊,真不容易啊。”
出了糖水铺子,陈妙仪感慨道:“不想这白家的女人竟是这般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