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样快活逍遥的日子没能过上几年,在一次苏良玉想要购入前宫廷画师郑子游的新作时,她发现自己的嫁妆已所剩无几,除了那些房产地契尚保存着,银匣子都已见了底,甚至连珠宝首饰也没几件了。
苏良玉登时大怒,她先是拷问了自己房里伺候的人,得知她们都不会背着自己偷偷使钱,便将孙世明的人都叫了来,从丫鬟到小厮,一一问了过去。凡是回答不知道的或干脆闭口不语的,她都命人拿了尺板狠狠抽他们的脸。
重刑之下有人撑不住便说了,原来是自从婚后分家,孙世明除了每月公中支取的钱,再无其他进项,他又好吃好赌好面子,外头养了几个粉头,一个赛一个地能花钱,手头的钱不够了,他便将心思打到了妻子的嫁妆上。
苏良玉作为江州都督家的长女,陪嫁自然丰厚。孙世明使了自己的丫鬟去亲近苏良玉的陪嫁丫鬟,趁其不注意偷了她的库房钥匙,自己拿出去配制了一把。自此,他便愈加大手大脚起来,甚至在苏良玉发现前一天,他还想偷了她的地契出去换钱,好给他新近捧的一个小戏子买栋房子。
得知真相的苏良玉气得浑身发抖,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丈夫会觊觎她的嫁妆,还背着她去偷。气愤过后,她又觉得悲凉,这一眼望到头的人生她不想要了,当即便命人收拾了行囊,带着剩下的嫁妆和奴仆回了都督府。
孙世明得知事情败露,又羞又愧。只是他好面子,不敢自己亲自上苏家的门去,只好告诉给了祖父知道。孙阁老一把年纪,也被自己的这个孙子给气得吹胡子瞪眼。但□□愤也无用,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去追回苏良玉,免得叫外人知道了笑话。
只是等孙阁老携重礼上门,却并未遭到想象中的冷淡待遇。正相反,苏都督热情地迎了他们进去,丝毫不见生分。
孙阁老踌躇半晌,还是痛骂了自己的那个不肖孙子,继而又诚恳道歉,并发誓孙世明一定会改,只要苏良玉还肯回去跟他好好过日子,他一定不再让孙世明那般胡作非为了。
然而苏都督却道是他的不是,是他不会教女,才惹出今天这个麻烦来。他向孙阁老保证,不出三日,他一定叫苏良玉乖乖回去孙家,绝口不提被孙世明花了的嫁妆之事。
据说孙阁老自苏家出来,都忍不住感慨:他若是命好,这几年早早就去了,或许就不用面对后面的糟心事了。
彼时苏家后宅内,苏良玉哭哭啼啼,自然是不愿意再回去孙家的。她的母亲也不舍得她回去,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何忍心看她被人欺侮?
可苏都督却不管不顾,他道:哪有女子成亲了还住娘家的道理?说出去也不怕丢人。命苏良玉收拾好东西,明天他就打发人送她回去。
苏良玉忿忿,自己的那些嫁妆,还有孙世明养在外头的人,桩桩件件都已经叫她没有面子了,如今自己的亲生父亲不帮着自己讨回公道,却还来逼迫她继续回去跟那个男人过日子,这不是将她往火坑里推吗?
苏都督却道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现在已经是孙家的人了,死了也得是孙家的鬼。
除此之外,她的三个兄弟们也来劝说她回去,来来回回无非就是那么些话,听得苏良玉一颗心渐渐寒了下去。这就是她的父亲,她的兄弟们,她以为是靠山的娘家人。
“好,我回去。”冷静下来的苏良玉,在她母亲的哭泣声中,暗自做了个决定。
回去后的第一天,孙世明按着他祖父教的,先来向她赔不是。
苏良玉没理会,她直接命小喜拿出了一份和离书,摆在了孙世明的面前。
孙世明自然是不肯和离的。
苏良玉也料到了这点,她烧了和离书,并与孙世明约法三章,言明他一不能再盗窃她的嫁妆,二不能再在外头养人,三没有她的允许,他也不能进自己的屋子。
孙世明只要不和离,她提的三条都答应了,还立了字据。
虽然有了这约法三章,其实苏良玉和孙世明心里都清楚,他要是能管得住自己,也就不是今天的孙世明了。
所以没过多久孙世明故态复萌,消息传到苏良玉耳中,她也没什么反应。
孙世明知道后更是嚣张了,向自己的狐朋狗友吹嘘道:她先前还敢跑回家,结果跑回家了又有什么用?不还是被赶回来了?她如今是我孙家的人了,不好好出嫁从夫,闹什么大小姐的脾气呢?众人自然是附和他的。
只是当时喝得昏天暗地的一群人都没料到,那个在他们眼中隐忍的女人,竟已在暗中举起了无形的匕首。
第二十九章
城西黄土街,名字土,实际上更土。这里住着的大半是上不得台面的人,比如天生残疾的乞丐,常人见了都避之不及的蛊婆,还有偷偷卖各种官府严禁的药的小摊贩。
徐来就是这小摊贩之一。
只是他与其他小贩不同的是,他不仅自己卖,他还自己制作。
他第一次见到苏良玉,是在一个深夜,他正守着一锅药打瞌睡,蓦地响起笃笃的敲门声,让他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谁呀?”他问道,生怕是来检查的官差。
好在答话的是个轻柔的女声:“徐老板,请开开门。”
饶是如此,徐来还是透过门板上的缝隙看清了外头站着的的确只是两个女子,他这才打开了门,没什么好脾气地问道:“你们走错门了吧?”
“您就是徐老板吗?”前头那个女子问道。
“我是姓徐不假,可就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徐老板了。”徐来靠了门框,打量了她们。
后头那个戴着帷帽的女子撩开了纱帘,露出清秀的一张脸来,她微微一笑:“我们找徐来。”
徐来愣了愣神,方反应过来,一边侧开了身,一边道:“进来吧。”
室内空间不大,又被瓶瓶罐罐占去了大半的地方,徐来胡乱收了几样东西,空出两只木凳来,请她们坐了。
戴帷帽的女子坐下,另一人却依旧站着。
徐来就知道,她们是主仆。这个女人,看她的穿着打扮,怕还是个有钱人家的夫人。
“不知夫人深夜到访,有何要事?”徐来直接问道。
苏良玉轻轻一笑:“你这儿是做的什么买卖?难道还不清楚我是来做什么的吗?”
徐来心下一紧,以为这是哪家的夫人抓到了丈夫的现行,要来跟他兴师问罪了呢,便强作镇定道:“夫人的话我却是不明白了,还请夫人明言。”
苏良玉的视线落在他脸上,这是个年轻的男子,只可惜生得矮小,长得也不好,空有一身本事,却只拿来做这些下三滥的东西。
“你会制药。”苏良玉道,“如今我也给你一个单子,你敢接吗?”
原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徐来疑惑道:“不知夫人是要什么药?”
“能药死人的,但又不能让人看出来是被药死的。”苏良玉轻轻道,生怕说重了一点,就会被人给偷听了去。
徐来背后一凉:“夫人是要我做毒药?”
苏良玉歪了歪脑袋,似笑非笑:“你不敢?”
徐来也说不上来,他是敢,还是不敢。他知道自己的本事,也清楚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他想要钱,可他更想要另一样东西,一样他现在还说不明白是什么的东西。
他也不知道自己考虑了有多久,锅里的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了,他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他听见自己生涩的声音说道:“好,我做。”
就这样,苏良玉和徐来成了同盟。为了不让他露出马脚,他其他的单子照接,至于苏良玉要的东西,他私底下慢慢琢磨开了。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要制毒并不难,但要做出让人看不出是中毒迹象的毒药,那可就是难上加难了。好在徐来精通药理,苏良玉有钱,可以让他慢慢试验。
一晃又过去了几年,当有一天徐来拿着一瓶盛满了透明液体的东西来到她面前,告诉她她要的毒药已经制成了,苏良玉也不觉得有多激动。她心里很清楚,如今她想要的,只要耐心等待,就总会得到的。
有了毒药,一切就好办了,苏良玉将那些透明的液体一点点,一天天地添加进了孙世明的饭菜和茶水里。孙世明渐渐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找大夫来瞧,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家都说他是花天酒地掏空了身子,所以才慢慢虚了下去。
一年之后,孙世明在一个清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一天,是苏良玉嫁进孙家以来,觉得最舒爽的一天。
原本事情到这里,一切就都结束了。可苏良玉却没打算就此止步,她不仅恨孙世明,也恨她的亲生父亲和三个兄弟,她打算用同样的手段去报复他们。
可徐来却退缩了。
原本孙世明只是一个没落家族的子弟,死也就死了,可苏都督却是朝廷命官,一州都督和三子接连殒命,朝廷自然要查个清楚。虽然目前无人会清楚这种毒药,但世间之大,能人异士至多,总会发现的。
可他也不敢明着跟苏良玉来反对,毕竟这是个连自己丈夫和父亲兄弟都敢下手的女人,他一个无亲无故的,要死更是容易得很。
他仔细琢磨后,干脆两边卖好:一边继续给苏良玉供药,让她回去下毒;一边又借机攀上了苏家三公子,将此事告知给了他知道,并给了解药。之后便拿了双方给的好处,一夜之间远走高飞,离了这是非地。
只有苏良玉还被蒙在了鼓里,她回娘家探亲时,正下着药呢,就被父亲和三个兄弟抓了个现行。
秉着家丑不可外扬的俗话,苏都督没有将女儿送去见官,他囚禁了苏良玉,要她老死在家里。
可事情最后还是坏在了苏家三公子的身上,他一次酒醉,将此事全都说了出来。一传十十传百,孙家也就知道了。
孙阁老白发人送黑发人,原本就伤心不已,如今得知了孙儿的真正死因,如何肯善罢甘休?一纸诉状便将苏良玉告上了公堂。
苏都督见事情败露,为着自己的名声和前途,他狠狠抽了苏良玉一顿鞭子,再将她交给了前来抓人的官差,以显示自己大义灭亲。江州太守见他如此,也就不好再说他犯有包庇罪了。
人证物证俱在,苏良玉虽百般争辩自己所受到的不公,但依旧被判了斩首之刑,秋后执行。
“所以你四处奔走,还想救她一命?”听罢小喜的话,陈灵姿道。
小喜抽泣着:“我和夫人从小一起长大,夫人待我情同姐妹,如今她众叛亲离,就只剩我了。我若是也一走了之,岂不是忘恩负义如畜生?”
陈灵姿沉默片刻,还是说了实话:“她杀了人是事实,按我大梁的律法,妻杀夫乃是死罪,何况她还想杀自己的父亲兄弟。我劝你也别做无谓之争了,没有用的。”
小喜滚落豆大的眼泪:“为什么?为什么妻杀夫就是死罪呢?那些折磨死妻子的丈夫,为什么就能好好活着,还娶三妻四妾的?我们夫人是被逼到绝境,忍无可忍才这样做的。律法为何就不顾念下女子的不易呢?”
是啊,为什么同样的事情,男女所受到的刑罚却截然不同呢?
“或许是因为,制定律法的那些人,都是男人吧。”陈妙仪不知何时来的,靠在门口说道。
小喜茫然,梨月忙向她介绍道:“这位是我们的二小姐。”
“二小姐。”小喜赶紧低头道。
陈妙仪迈进门来,她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在陈灵姿旁边,打量了小喜道:“我听你说的,倒是怪佩服你家夫人呢。她不仅敢想,还敢干。这样有决断的女子,我喜欢。”
小喜悲切道:“只可惜马上我们夫人就要被处斩了,我却无能为力。”
陈灵姿和陈妙仪对视一眼,彼此都沉默。
还是小喜道:“两位小姐,你们的救命之恩我无法报答,只愿来世给你们做牛做马。我想再求两位一件事。”
“什么事?”陈灵姿问。
小喜在床上跪了下来,不顾梨月的阻拦,执意拜了一拜,方道:“我想求求两位小姐,能否帮我去通融通融,进死牢去看看我们夫人。”
进死牢去探望的事情自然好办,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看守牢房的差役们一壶好酒,一碟好肉,再并上两锭银子,就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他们本就没什么俸禄,赚的就都是这些外快。
陈妙仪好奇,同消息一道进去了。陈灵姿坐在外面的茶楼里,她对面坐着周炼。不知从何时起,她们的事这个人总会掺和进来。
“要我说你们也是真够无聊的。”周炼嗑着瓜子道,“一个犯了命案的死囚,你们倒对她感兴趣。”
“为什么不能对她感兴趣?”陈灵姿问,“难道她是无缘无故杀的人?”
周炼也听说过苏良玉的事情,“无缘无故”这话他自然是说不出口的,但他又觉得:“她一个女人杀人,总归还是太狠心了些。”
陈灵姿就笑了:“你们男人不是总说,最毒妇人心吗?可放眼望去,杀人的大半都是男人,偶尔出现一个女人杀了人,男人们就把她描述成洪水猛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们害怕,怕女人脱离了男人的掌控?可你们为什么要害怕呢?”
是啊,同样都是杀了人,男人杀人,跟女人杀人,又有什么不同呢?为什么男人会更害怕杀了人的女人,而对杀了人的男人毫无惧意呢?
还是陈灵姿给他揭开了谜底:“因为男人打从心底里,就没把女人当成是一个真正的人来看。”
第三十章
认识陈灵姿越久,周炼就越是觉得,她着实不像是个商贾之家出身的女儿。但你要说那她到底像什么,周炼也说不上来。他就是觉得,她跟自己曾经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一样。
这份与众不同并没有吓退周炼,正相反,他对她的兴趣与日俱增。
这年中秋他们是在上京途中过的,恰好是在芜州。芜州多水域,他们入乡随俗,进城订了一艘画舫,去芜州鼎鼎有名的望月湖游玩。为此还被陈妙仪鄙夷了,说明明在江上赏月也是一样的,还非得花钱进城来看,真是附庸风雅!
鄙夷归鄙夷,到了画舫上,玩得最开心的还是非她陈妙仪莫属。
陈灵姿兴致乏乏,她坐落船尾,看一轮明月倒映湖水中,却被过往的船只不断地打散,聚合,再打散,再聚合。
“给。”周炼从船舱内出来,递给她半个石榴。
陈灵姿瞧了眼:“我不吃。”她径直拒绝。